每位病人背後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天氣異常冷冽,我收到一張會診單。
病人是一位年紀約三十出頭的女士,從中國嫁到台灣來,育有一個女兒,後來因故與丈夫離婚。為了幫女兒找一個新的爸爸,她交了一個男朋友,在一次爭吵中,她的男朋友對她潑灑硫酸,造成身體大面積的燒傷,她在燒燙傷加護病房裡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歷經了無數次的清創手術、換藥、植皮,手術後疼痛就施打嗎啡,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傷口都好了,但病人仍一直抱怨傷口癒合處的疤痕很痛,要求醫療人員施打嗎啡,打了之後可以有幾個鐘頭好過一點。醫療人員不勝其擾,所有的人都認為她嗎啡成癮,沒有聽過傷口好了還會痛的道理。
我來到病床邊的時候,只見她穿著一件單薄而寬鬆的病人服,醫院的病人服在腰間有一個帶子可以將衣服束緊,假如沒有用腰帶將衣服束緊,就好像身體只是稍微披著一件披風一般,正常狀況下,沒有人在這麼寒冷的冬天裡這樣穿衣服,問診的時候,眼前是一個幾近半裸的女子,我簡直不知道眼睛要擺在哪裡。
接著她開始哭泣,訴說所有燒傷後的疤痕組織是如何的疼痛,就好像被電電到一般,一摸到就痛,就連被風吹到、衣服摩擦到皮膚也痛,所以她幾乎沒辦法穿衣服,全身受創的地方好像有無數隻的螞蟻爬過,啃噬她的筋骨,心好像被撕裂一樣,簡直痛不欲生,她希望可以打止痛針,但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說的話。
醫學上有一個名詞叫作「allodynia」,意思是:不是疼痛的刺激,大腦卻誤以為是疼痛。像這種碰觸到皮膚的表面,理論上不應該引起疼痛,但是確有疼痛的感覺就是。這是一種神經受傷後,因受傷的神經過度激發、異常放電所引起的,是神經痛的一種症狀之一,給予嗎啡雖然有可能緩解,但是最標準的做法是給予抗憂鬱劑還有抗痙攣藥,再加上一點局部麻醉劑或是類固醇做神經阻斷術,大多數的疼痛都可以獲得些許改善,我再三跟她保證,我可以讓她好過一點,請不要傷心。
她開始做復健。因為燒傷後的疤痕組織開始攣縮,她的雙膝沒辦法打直,所以站不起來,醫師評估假如再站不起來,可能要做膝上截肢,裝上義肢,至少這樣可以活動,不然簡直就像是一個廢人。她咬著牙,拚著命的做復健、拉筋,她不要截肢,她已經失去了女人細嫩的肌膚,不能再失去雙腿,不管做復健有多痛,她都要撐過去。
拉筋時,初癒合的傷口裂開了,鮮血從膝蓋後方攣縮的疤痕組織汩汩地流下,她的小腿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鮮血流淌過的溫度,裂開的傷口又歷經手術清創然後又補皮,再復健,再裂開,再手術……如此不知經歷了多少回合,有一天她真的站起來了,如一位初生學步的孩子一般,跌跌撞撞,在沒有輔助之下,用自己的雙腳跨出了第一步,跌碎了當初判定她再也站不起來、所有醫療人員的眼鏡。為了這小小的一步,她不知等了多少日子,流了多少血。
有一天,她帶著她的小女兒來到我的診間,她對她的女兒說:「孩子,妳要記住這位醫師,她是妳媽媽的救命恩人。」我笑了笑,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並沒有治癒她的疼痛,我能做的只是減緩了她的疼痛,讓她可以跟這個疾病和平共處。
有很多的疾病基本上是不會好的,只能控制,我只是陪伴她度過最低潮、最痛苦的那一段時間,如今她的疼痛也只是可以忍受,生活勉強能笑,談不上是什麼救命恩人。
她說,當她躺在床上痛不欲生時,只想拿一把刀子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因為站不起來,所以拿不到刀子,她心裡面原本一直計畫著的就是,當她站起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拿一把刀子殺了自己。
因緣……
在出版第一本書之前,他是一位入世菩薩,
終日披著白袍,為拯救每一位傷患而努力;
在出版第一本書之後,他成了一位出世菩薩,
半時入世救死扶傷;半時出世修行參禪……
他依然是主動脈,為每一條受傷的生命爭取生機;
他同時也是寬曜,為每一段因緣修一個圓滿。
…… 俱足
師父
有「生」就有「滅」,這必須面對的「滅」,也只能輕誦一句「阿彌陀佛」。
幾年前,我決定要成為一個佛教徒,精舍的大師父為我皈依受戒,之後我跟著常住師父一起早課晚課、學習打坐、讀經、參加法會、學習用佛陀教導的方法、練習控制自己的心,雖然離自己覺得圓滿的狀態還非常遙遠,但是總是每天看著自己的貪瞋癡,希望可以消融一點點。
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寒暑,那一天在精舍做完自己的功課,常住師父像平常一樣跟我聊了幾句,常住師父離開後,便收到師姐發來兩天以前精舍的大師父已經捨報的訊息。
大師父年事已高,聽到這個消息雖然並不覺得意外,但也覺得精舍的師父消息封鎖的厲害,這兩天精舍一切如常,也沒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完全看不出大師父已經捨報兩天,想來師父們對生死之事都已經淡然。
第三天,精舍設了供大家禮拜大師父的靈堂,常住師父問我要不要去看大師父,我說好。
禮拜完大師父,我問常住師父:「大師父走的時候還好嗎?有沒有痛苦?」常住師父說:「還滿平靜的。」其實,大師父已經住院快一個月,身體的發炎指數很高,但是也沒發燒,一直查不出原因,最後才發現是念珠菌感染……
醫學上,人體會發生念珠菌感染,表示免疫功能幾乎已經完全喪失,沒辦法消除外來入侵的黴菌,所以大師父應該是因為年事已高,整個身體肉身敗壞,完全失去功能,最後因為感染導致多重器官衰竭死亡……我用我所學的醫學知識,在心裡暗忖著。
常住師父說:「大師父最疼你了,到最後一段時間,他已經分辨不出誰來看他,每看到一位醫生,都以為是你,都叫你的名字……」
基本上抗黴菌的藥物是一種非常毒的藥物,能殺死黴菌也能殺死人體的正常細胞,就看最後誰勝誰敗,治療一段時間之後,藥石罔效,大師父進入彌留狀態時,常住師父問大師父:「我們回精舍好嗎?」大師父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回精舍後,大師父在平靜中往生。
我想起以前,每次我做完功課要離開精舍時,剛好是大師父用完餐出來繞佛的時間,他坐在輪椅上,常住師父推著他,在大殿前的觀音池繞佛,禮拜諸位菩薩。他看到我,總會握著我的手問說:「吃飽了沒?要不要叫大寮煮一碗麵線給你吃?」接著又說,「你這麼用功,極樂世界一定會有一朵大的蓮花等你,假如你比他早到極樂世界,要記得叫阿彌陀佛也留一朵蓮花給我。」
而我總是這麼跟他說:「大師父不要開玩笑了,我們這種凡夫眾生,種種弱點,貪嗔與痴,要不是因為有大師父主持精舍,我們這些眾生一點希望都沒有,怎麼可能比師父早得到解脫!」
還記得每年過年拜千佛的時候,大師父儘管行動不便,都還是堅持要坐在大殿門口,跟每一位來禮拜的信眾打招呼,年初一、初二都是,一整天下來要握千百位信眾的手,給大家鼓勵,幾年來一直如此,從來沒有在大師父臉上看到些許的疲憊。
大師父一生堅毅,年輕出家,根據常住師父說,當時精舍的木造建築頹圮,他托缽發願,整修了大殿,精舍才有如今我們看到的規模。
師徒情深,對佛教徒來說,皈依受戒的師父就是再生的父母,然後世間的法則,有生就有滅,對這自然必須面對的「滅」,也只能輕輕念一句「阿彌陀佛」。
到時候我再聽你說法
是什麼樣的因緣,這一世才有機緣到精舍去聽聞師父說法;是累世發了什麼願,這一世才可以成為醫師,而我的這一世的功課,是不是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去守護精舍?
佛教裡面關於因緣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描述。
佛陀有一世為王子,看到一隻母虎及五隻小虎,母虎快要餓死了,母虎餓死之後,小虎也不得倖免,因悲憫眾生,不忍老虎死亡,佛陀跳下山崖,以自己的肉身餵食母虎,而這母虎就是將來佛陀的母親摩耶夫人,五隻小虎為初轉法輪時,所度的五比丘。
央覺魔羅某一世為國王,手下的將領士兵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叛變,聯合殺了央覺魔羅,央覺魔羅死前發願要報復,所以在下一世換他殺了這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但是在上一世他被殺的同時也發願要修行成為覺悟者,所以最後他遇見佛陀,被渡化成為佛弟子而證得阿羅漢。
摩耶夫人因發心要成為一切眾生慈母,所以她不但生下釋迦摩尼佛,而且累世都為眾佛之母;舍利弗與目犍連是很好的朋友,他們發願誰先聽聞正法,就要去告訴另外一個人,因此兩人成為佛陀的兩大脅侍,佛陀的上首弟子。
關於因緣,只要你不斷地發願,等你累積的願力足夠的時候,某一世你就會變成你所期待的那個樣子。
師父因為上腹部疼痛,懷疑是膽管阻塞,在別家小醫院都處理不好,我把他轉給我的同事,沒想到竟然被診斷出是非常早期的膽管癌,手術後恢復順利,膽管癌是非常惡性的癌症,通常被診斷出來後幾乎都已經無法手術,我覺得念佛、念法、念僧真的有用,自然有天龍護法護身,不然怎麼可能運氣這麼好。
師父後來還帶來精舍的其他師父,我發現他們或者因為長跪,膝蓋或多或少都有某程度的退化性關節炎;或者長期茹素因而罹患骨質酥鬆,我幫他們做了一些治療,給了一些預防骨質酥鬆繼續惡化的藥物,其中一位師父有初期的糖尿病,都沒有在控制,於是我把他轉到新陳代謝科去……
另一位師父則是肩膀疼痛,我幫他做了超音波的檢查,發現他兩側肩膀有好幾條韌帶撕裂傷,於是為他排了一連串的治療,這些治療所費不貲,我雖然知道精舍不是沒有錢,但更明白師父疼惜十方捐來的錢財,大多不願意把錢花在自己身上,便自作主張的詢問我的一位向來慷慨的學妹,問她願不願意供養師父,她二話不說便捐了一筆錢給我,藉由我的手幫師父治療……經典上說,以衣服、飲食、醫藥、臥具供養師父,可以得到無限的福報,我相信我們各自都累積了自己的功德。
一日我問師父:「血糖控制得如何?有吃藥嗎?」
師父回我:「現在先飲食控制,血糖都一百出頭,忌口之後控制得還不錯。」
我知道這些師父對肉身的執著都已經放下,他們並不喜歡吃藥,也很少來醫院,他們心懷眾生,卻往往忽略自己,為了讓他可以遵從醫囑、繼續追蹤,我決定要嚇嚇他:「糖尿病要好好控制,不然有一天黃斑部出血,視網膜病變,你就沒辦法讀經了。」
我一直認為師父們這一生最關心的事情是傳法,長養肉身追求健康並不是對生命的眷戀,而是為了保有健康的身體去利益眾生,因此,我以為這樣威脅師父,師父就會乖乖聽話,沒想到他的回答,遠遠超過我的想像——
師父說:「到時候我再聽你說法……」
「到時候我再聽你說法。」聽到這句話,我就像被閃電打到一樣,呆在原地。我這一生只知道「法」是由師父說給我們這些凡夫聽,哪裡想過會有由我這種凡夫說法給師父聽這回事!
我想起法《華經裡》的一段經文:常不輕菩薩每遇到一個眾生,就說:「我不輕於汝等,汝等皆當作佛……」我覺得師父的「我慢」已經放下,他身段是如此的柔軟,或者是說他對我的期待是如此的高,高到相信有一天我可以代他說法,或說法給他聽。
佛教教義裡是沒有時間觀念的,我們看的是累世的因緣,或許有些人這一生入門晚些,但是他的成就並不一定就比較低,累世的善根,可能可以在短時間內超越前輩,所以才有「不輕後學」這句話,也才有「龍女獻寶珠給佛陀,在一隻手臂曲張的瞬間,馬上就成佛的故事」。
根據佛教的因緣說,這一世可以在一起修行的人,累世其實都曾經一起修行,有時候並不曉得是什麼樣的因緣,所以這一世才有機緣到精舍去聽聞師父說法,或者是累世自己到底發了什麼願,所以才可以成為醫師,甚至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守護精舍,這會不會就是我這一世的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