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1
從頭開始

二月的第三週
鐵蛇年(西元一一○一年)

又一個灰塵漫天的印度小鎮,跟其他城鎮沒什麼兩樣。放眼望去不見路標,也不知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只見馬路逐漸變寬,路上行人多了起來,鬱鬱蔥蔥的叢林一轉眼來到盡頭,第一簇黃土泥磚小屋映入眼簾。不多久,我們就走進熙來攘往的一小群農人之中,女人頭上頂著裝水的泥罐,路上的雞啊、牛啊、豬啊都朝著市中心移動。

我們走到一根橫跨馬路的粗大木柱前。木柱的高度約到腰部,旁邊有間守衛室,有個一臉無聊的衛兵從守衛室的小窗探出頭,看著豔陽高照、灰塵紛飛的馬路。過去一年,長壽跟我不知看過多少次這種小型檢查哨。照理說,那些衛兵的工作應該是把盜採林木或盜獵野生動物的人抓起來,因為那是自稱國王的地方霸主的財產。然而,大多數衛兵都利用這個機會敲過路商人的竹槓。

人和牲畜紛紛走向木柱,彎身從木柱底下鑽過去,我跟長壽也是。長壽比我輕鬆,因為牠是隻小型西藏犬,嘴邊一圈八字鬍,高度差不多只到你的腳踝。
我們彎身通過時,那個衛兵走出來。他懶洋洋地彎下腰,撿起一顆石子丟向長壽。長壽早就習慣印度人這種打招呼的方法,輕輕鬆鬆就躲掉了石子。但是我好累又好熱,伸手抱起長壽,並大膽地瞪了那個衛兵一眼。

「妳!」他喊。
我腳步不停地往前走──奶奶教我的方法,你永遠可以說你沒聽見。
「我說妳,停下來!」接著,傳來lathi敲地的聲音。Lathi是一種很可怕的堅韌木棍,把木棍的一頭放在地上,另一頭就會彈到你的腰部,每個衛兵都隨身帶著一根。雖然不起眼,但落到會使的人手中,一分鐘就會讓你皮開肉綻。就我所知,有些人很想找個理由試它一試,所以我收住腳。

「回來。」我轉過身,注視著他的臉。臉色暗沉,因為長時間曝曬在陽光下,因為脾氣暴躁,此外還有別的原因。我慢慢走回去,極力保持鎮定。
「進來!」他命令,舉起棍子指著小屋。那裡連擠進一個人都嫌勉強,更何況是我們兩個。但眼看握著木棍的手指繃緊,我知道避免爭執才是上策。
他跟在我後面擠進門,離我近得不得了。我知道他的問題了。這人身上有股甜甜的臭味,顯然喝了太多當地的甘蔗酒。一雙充血的眼睛斜睨著我,上上下下打量我身上桃橘色的輕薄棉質紗麗。那是將近一年前我用保暖的登山羊毛衣換來的。

「妳不是本地人。」他說,幾乎像在指控。
「不是,大人,我不是。」
「妳打哪來的?」
「西藏,」我說。他看著我,眼神茫然。「就是雪山。」我又說,模糊地指向北方。
他點點頭,但早已垂下雙眼,目光無禮地橫過我的胸部,再移往長壽,然後是我的紅色羊毛袋。
「袋子裡有什麼?」他問,又換上衛兵的指控語氣。這種話我聽過太多次,是跟人索賄的開場白。
我沒心情跟他周旋。「不值錢的東西。」我回答,試著稍稍遠離他的身體、他身上的臭味。
「打開!」他命令,指著窗戶前面、我們手肘旁的一個小架子。

我瞪了他一眼,默默把東西放上架子。那是我在這世上全部的家當:一條卡特琳給我的披巾、一個小木碗,還有那本包裹起來免受風吹雨淋的書。
「翻開。」他指著書說。我打開包裹,他靠在古老的書頁前,彷彿要朗誦上面的字句,但書上下顛倒。
「很古老的一本書。」他說,又挺起胸膛,直直瞪著我的眼睛。
「對。」
「從哪弄來的?」
「我的老師給我的。」我說。
他再次注視我的臉,不可思議地說:「妳的老師?」
「我的老師。」我又說一次。
「放回去。」他對著那本書和我的東西揮了揮手。我慢慢收好東西,盡量不讓他看見我的手在發抖。我的視線掠過他,轉向門外。
「我可以走了嗎,大人?」
他從我手中搶走袋子:「妳,跟我走。」轉身踏上馬路,往鎮上走去。(待續)我跟在後頭,心臟怦怦跳,緊緊地把長壽抱在胸前。過了大約半個鐘頭,衛兵從大馬路轉進一片灰灰土土的小院子。院子後方有間跟檢查哨一樣骯髒破舊的黃土泥磚屋。門廊屋頂上鋪著棕櫚葉編成的廊簷,但一邊塌了下來,卡了厚厚一層被太陽曬得發燙的乾土。小屋頂端的磚牆,刻了一個獅頭和兩把交叉的劍。當地國王的標誌,這類標誌長得都差不多,我暗想。至少他沒帶我回家。或許我可以找個職位更高、沒喝醉酒的人談。

臉色暗沉的衛兵站到旁邊,舉起手中的木棍指了指門。「進去。」他咕噥。
我提起裙子,跨過門口的一堆乾土,走進一扇小門。
「坐下。」他說,指著靠牆的一張小板凳。他轉進板凳對面的一扇門,我聽見他跟裡頭某個人低聲說話的聲音。
我把這個小小的捕房掃視一圈,目前看來,這裡應該是監牢。我所在的這間房間頗大,後方也是黃土泥磚屋,隔成三間簡陋的牢房,每間牢房的正面都一覽無遺,粗大的竹子從地板延伸到天花板,還有一扇同樣用竹子做成的小門。其中兩間牢房空著,但右邊那間有個人趴在光禿禿的地板上。

我對面那堵牆的架子上,擺著多把老舊生鏽的矛和劍,但都鎖在橫木裡。貨真價實的武器,以備動亂爆發時派上用場,但這座小鎮大概還沒碰過這種場面。我坐的地方後面,另外還有兩間小房間,全部就這樣。我的目光轉回地上,又是一樣的土堆。
衛兵走回來。「過來。」他命令,指著背後的門。我懷著不安的心情走進去,緊緊抱著長壽。
「坐下,」他又說,這次指著地上的一張草蓆。「隊長想跟妳說話,在這裡等。」說完他就走了,並把門關上。

我坐下來,瞅著隊長看。他坐在房間前面一張較厚的草蓆上,背後還有靠墊。只見他伏在堆滿紙張的矮桌上,手拿竹桿筆振筆疾書。但我早就摸清這種小官僚的伎倆。他故意讓我乾等,假裝沒發現我的存在,要我等到坐立難安,拐個彎說我不值得他浪費寶貴的時間。
因此我趁機觀察這個房間,還有那名隊長。他周圍堆著亂七八糟的帳目和文件,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黃土。唯一的光線來自門對面的一扇小窗,這時午後的陽光正好灑在他和文件上。

我推測他今年大約三十五歲,擔任公職,早已安於中年生活。他年輕時想必英姿煥發,有頭微捲的濃密黑髮,但如今已經滿頭灰髮──也太快了,我想。當他看往旁邊,查看某個表單時,我發現他有點縮起身體。此外,他還彎腰駝背,由此可見他可能因為久坐辦公室、低頭俯身辦公而傷了背脊。我想他曾經有張容光煥發甚至高貴的臉,但如今疼痛引起的皺紋卻刻在他的眉間、橫過他的嘴角。他的臉頰有點過胖,眼睛底下垂著眼袋,大概是因為睡不好,再加上背痛還有其他地方的毛病,我猜是心臟。我又垂下眼睛靜靜等待,免得顯得太過放肆。這年頭大家都認為女人就該乖巧順從。

最後,他終於放下手中的筆,蓋上墨水瓶,抬起眼睛看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中士要我浪費時間質問身上帶著一本書的女孩。」他嘆道。
我抬起頭,直視他的臉。不是一張凶惡的臉,是一張痛苦的臉,我想我最好別多嘴。對方頓了頓,那一刻我以為他已經準備要打發我離開。我看往門的方向,他似乎有點遲疑,但當我把視線轉回去時才發現他在打量我,彷彿我是他可能認識的某個人。他低下頭,不一會又把手放在小小的寫字桌上。

「過來,把書拿給我看。」
我走上前,站在他對面,從袋子裡拿出書放在桌上。我正要打開包裹,但他的手已經伸過來,那是一雙強壯而漂亮的手。他打開包裹,動作俐落。此人對書有些了解。
「中士說得沒錯,」他點點頭,「確實是本古老的書,文字刻在棕櫚葉上的古書。」
我點點頭,心在往下沉。
「妳怎麼會有這本書?」他問,嚴厲地看著我的臉。
「我的老師給我的。」
「老師?什麼樣的老師?」
「就是……」我知道可能會惹上麻煩,但也知道在這種狀況下最好據實以告。「就是教我讀這本書的老師。」

「教妳?」
「是,大人。」
「教一個女孩讀書?妳今年幾歲?」
「十七歲。」
「十七歲……就讀過這種書?」
「對。」我答,不無驕傲地揚起頭,是奶奶也會這麼做。
「在哪裡讀的?」
「我的國家,西藏。」
「妳的老師就在那裡?」
「是的,大人……其實……」
「其實什麼?」
「我的老師曾在那裡……」
「他死了?」
「我的老師……」他怎麼能夠理解?「他……走了。」
「走了?」此刻他兩眼瞅著我,目光警覺,發現我語帶猶豫。
「是,大人。」我說,往後一退,心裡開始擔心起來。(待續)「那麼妳為什麼來印度?」
「我要去恆河,去瓦拉納西,到那裡繼續學習。」
「學習?一個女孩?跟誰一起學習?」
「跟那裡的一個老師。」我怯怯地回答。
「什麼老師?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妳要怎麼找到他?」
或她?我暗想,但唯一能做的只有搖頭。

他又開始打量我的臉。「妳旅行多久了?」
我抬頭看天花板,數著月分。「一年,大人,將近一年。」
「妳丈夫對此事有何看法?」
「我……我沒有丈夫,大人。」
「那麼妳父親呢?」
「我父親……家父知道我來印度的事。」
「知道但並不同意吧?」他說,我只能無奈地盯著地板。
隊長又嘆了口氣,手指沿著書名摩挲。我看得出他的嘴唇在動,口中唸出梵文的聲音。所以他認得梵文──古老的母語,但懂得不多,只會幾個音。

「這是《瑜伽經》,」他輕聲說,「所有瑜伽學說的源頭。」
我點點頭。
他坐在位子上突然直起身體,我看見他又縮了一下,但因為太習以為常,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想想這些事在我聽來是什麼感覺,」他說,「一個女孩,而且是像妳這樣年紀的女孩,聲稱自己從某個消失不見的老師那裡,讀會了這樣一本無價的書。而且隻身一人在陌生的國度流浪,要去投靠一位沒有名字的老師,沒有丈夫陪伴,沒有經過父親的允許。此外,如果中士的話可信,這女孩身上還身無分文。」
我點點頭。這就是我目前生活的概況。
「妳敢發誓這本書是妳的?不是妳偷的?」
「是我的。」
他又沉重地嘆了口氣,接著突然把書轉向我。他翻了翻幾片棕櫚書頁,把葉子拿下來,用手指戳著其中一頁。
「喏,這裡,把上面的字唸出來。」
我靠在桌子上。「這是第二章,」我開始唸:「

物似恆久非恆久
萬物無常似有常。II.5A」

隊長兩眼一垂,然後停住片刻。當他抬起眼時,兩眼閃著光芒,彷彿要哭了。他的聲音帶著惱怒,或許還有痛苦。
「這是什麼意思?」他問。
「這指的是我們的生活,」我低聲回答,「我們的朋友、家人、工作,還有我們的身體,當這些在我們眼前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觸碰到,感覺上他們會永遠在那裡,但其實總有一天他們會離我們而去。」

他的臉繃緊:「不是這個意思。」
「大人,我非常確定是這個意思。」
「妳在說謊,胡說八道,偷了東西還嘴硬。書上才不是這麼說的。這是一本關於瑜伽的書,是史上最偉大的一本瑜伽書,而瑜伽……瑜伽是……是一種運動,一種用來維持健康、解決身體毛病的特殊運動。」他繃著身體靠上前,身體又一縮,一樣毫無所覺。
「上面確實是這麼說的。」我又說。
隊長怒眼瞪著我,合上書。我伸手要把書重新包好,但他的手重重壓在書葉上。

「這本書由我保管。」他冷冷地說。
「可是我需要。」
「或許吧,但無論如何我要留著。妳也要留下來。」
我驚得目瞪口呆,憤怒和恐懼的淚水不由自主湧上眼眶。
隊長有點吃力地站起來,低頭瞪著我。
「我們會留意有沒有人來通報書失竊,可能要……幾天,妳可以利用這段時間證明書真的是妳的。」
「可是……要怎麼證明?」我哭著問。
「很簡單,」他笑著說,但隱隱繃著神經,「我有個問題。我的背受過傷,已經痛了……好一陣子。我知道瑜伽可以治好背痛。所以妳看,很簡單。妳教我怎麼治好背痛,如果成功,我就知道妳真的懂瑜伽,也就相信書是妳的。了解嗎?」他問,一副一言為定的口吻。
「可是……」
「中士,」他往門的方向喊,「把人帶去關起來。」(待續)2
身體即牢籠

二月的第四週
中士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推進中間的牢房,然後拴上門。不一會,他又拿著一條粗短的繩子走回來。
「拿去綁在狗的脖子上。」
「牠要跟我在一起。」我說,努力裝出奶奶的強勢口氣卻不太成功。
「狗不能進牢房。」他說。我站著不動,怒眼瞪他,然後哭了出來。眼淚奏效,但效果有限。
「我要把牠綁在外面,」中士刻意粗著嗓子說,「妳還是看得到牠,就在窗外。」他拿棍子指了指後牆,牆上有扇加了橫木的小窗。

「那食物呢?還有水?」我問。
中士帶著陰沉的莞爾表情看我:「跟妳一樣。」他不耐煩地用棍子敲著地面,我才驚覺他沒宰了長壽算我好運。我彎下身綁好繩子,告訴我的小獅子乖乖配合,在這個節骨眼咬下別人腿上的一塊肉並非明智之舉。長壽很鎮定,似乎能夠理解。我們一同經歷了很多事,這不過是我們為了達到更遠大的目標而必須忍受的另一件事而已。所以牠就乖乖跟著去了。

我看得見牠就在窗外。太陽西沉時,我們在牆底下發現一個小洞。如果我們兩個都盡量把身體拉長,我就可以摸到長壽的鼻子,問題是磚塊上都是髒東西。我在窗前站起來,高高往下覷,看見牢房後方挖了一條小溝,一直延伸到小屋邊緣一個發出惡臭的池子。我發現那個小洞就是我的便池。我轉過身,回頭去看牢房的正面。

中士還在那裡,他坐在長凳上,兩眼冷酷地定在我身上,眼神飢渴,或許就像他看著一壺酒會露出的飢渴眼神。突然間,我發現這是關在牢裡最可怕的一件事──變成一種展示品,從早到晚被人觀看,任何人想看就看,無論我是醒著、睡著了,還是在上廁所。
一開始我決定絕不讓他們看到任何東西,但後來我坐在地上,想著我的老師卡特琳會怎麼做。巴坦加里大師的話語浮現在我的腦海,一千年前他寫下如今躺在隊長桌上的那本小書。老師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

他們明白,身體即牢籠。III.39B

我認為,人某程度都陷在牢籠中,唯有死亡能使我們掙脫牢籠。至於其他牢籠……那只是看你從何種角度去看。這次是我鍛鍊自己的機會,說不定還能藉機幫助別人,幫助這裡同樣陷在牢籠中的人,包括那名中士。所以我索性走到角落裡的一堆稻草上躺下來,歇一歇。

*  *  *

我一如往常在天亮前醒來,做完每日例行的晨間練習。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每天不間斷地練習,比面對終究會出現的問題、再設法阻止問題發生更加重要。幸好監牢裡一片漆黑,唯一的聲音是躺在隔壁牢房地上的男人發出的輕柔鼾聲。至少他還活著。
之後我坐著思考了一會。我想起隊長和他的背痛。我可以把這一切想得很糟糕,想成甚至會害我和長壽沒命的倒楣事。或者我也可以轉個方向,想像或許有更重大的事情正在等著我。

我開始思考怎麼樣才能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幫助隊長治療背痛。這時候,有個念頭浮現我的腦海:這一連串的事件,正好將我推向我一直想去的地方──一個利用瑜伽知識幫助人自我治療的地方,而瑜伽的知識都在大師的那本小書中。我發現自己就像老師那樣思考,這是我第一次體會站在老師的立場看學生的感覺。我突然發現,教導像我這樣驕傲又固執的學生,一定比幫助某個操勞過度的官員治療背痛困難多了。因此我開始訂出計畫。(待續)監牢裡開始有動靜時,太陽已經高掛天空。首先,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走進前門,然後直接轉個身,靠在門框上,站在原地瞪著眼睛看著路上來往的人群。大約十分鐘後,隊長從小路走過來,踏上門廊;年輕人迅速挺起胸膛,向他行禮,然後站到一旁,恭恭敬敬目送長官進門。
長官對著我的牢房揮揮手:「帶那名犯人到我的辦公室。」年輕人轉過身,看到我一驚,頭一次發現我的存在。他走過來,默默領我走進隊長的辦公室,然後就走出去,關上門。

「我們從現在開始。」隊長命令。
我點點頭。「請過來站在這裡。」我說,指著房間中央。他走過來站好,我將他全身上下查看一遍。想當初我第一天上課時,老師也曾經這樣觀察過我。現在我明白卡特琳在看什麼了,因為隊長站在那裡的模樣,道盡了他生活的一切。
他的肚子、下巴和皮膚都鬆弛下垂,看起來就像整天坐在桌前辦公的人。為了隨時隨地討好上級,長久以來肌肉緊繃,導致肩膀內縮,脖子僵硬。背痛再加上生活的壓力,都使他曾經柔和的五官變得剛硬、皺紋交錯。

我看得見不同層次的他:身體鬆弛下垂而封閉;體內的關節緊繃僵硬;內在風息悶堵在關節處;他的念頭扼殺了內在的風息;生活的問題阻礙他的思考。所有這些事追根究柢就是──一件事導致另一件事,卻沒有一件事他能阻止,因為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些事正在發生。
但他的問題應該從哪裡著手?要是老師,會從哪裡開始?卡特琳的聲音又在我的腦中響起。我對著隊長──我第一個學生,大聲說出大師的話語:

這些動作帶來的舒適感
將一直延續。II.46
「這些動作……妳指的是運動?」他問,「聽起來總算比較像瑜伽了。」
我笑了笑。「總之,我們就從這裡開始。現在,盡量站直……」我花了一個鐘頭調整他的身體,要他按照身體應有的樣子,按照習慣扭曲他的骨架之前的樣子,好好把身體站直,這樣他就不會認為我什麼都不懂了。然後我帶他做我們稱之為「拜日式」的動作,做完之後他喘了幾分鐘。
最後,他臉上浮現一種得意的表情,我發現那表情跟我第一天上課的表情一模一樣。我知道那是他應得的,畢竟踏出第一步需要很大的勇氣。
「接下來這個禮拜,我要你每天早上重複這個動作,」我說,「每次只要五到十分鐘,之後我們再從這個動作接下去。這些動作可以矯正你的背,就像書上說的。」我往放在他桌上正中央的那本書點點頭。「不但可以治好你的背,而且能徹底治好。」
隊長開心地點頭,然後打發我回牢房。

那天大約中午時分,有個小男孩出現在牢房門口。他光著腳,身材瘦弱,全身上下只穿一件破舊的短褲。他手上端著托盤,盤子上蓋著一塊布。只見他走向旁邊的一個房間,然後跟著那個年輕衛兵走了出來。兩人一同走向我旁邊的牢房,我聽見房門打開,之後小男孩就走了。熱騰騰的飯香和手工麵包的香味飄過來,我才想到長壽跟我已經一兩天沒吃東西了。

一路上我們早已習慣餓肚子,除非在樹上找到果子或碰到陌生人好心分我們一點食物,才有機會填填肚子。但那個味道實在太誘人。我等著食物送上來,但猛然又想,或許根本沒有食物。突然間,有隻手從隔壁牢房伸過來,把一小杯米飯和豆子從柵欄的縫隙推進來。
「吃吧,」牆的另一邊有個聲音輕聲說,「動作快,吃完把杯子推回來。行行好別讓中士看到。」我狼吞虎嚥吃下食物,留了好一些待會再偷偷塞給長壽,及時趕在中士的影子逼近前門之前,把杯子推回去。(待續)3
不能偷懶的理由

三月的第一週
人適應環境的速度總是讓我驚訝。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絲毫沒有浪費時間,逐漸養成每天練習瑜伽的習慣,並在腦中複習卡特琳教我的功課。因此我就好像在閉關修行,想想確實也沒錯。這間髒兮兮的小牢房以外的生活單調又乏味,除了偶爾有農人來通報牛隻失竊之類的事就沒了。每天,牆壁另一邊的杯子都會默默遞過來,而且總是在某個小男孩把乾淨的托盤端進隔壁房間之後。食物勉強夠我和長壽吃。每天早上,年紀較輕的那名衛兵都會給我一壺水。我用手掌盛水穿過骯髒的小洞送給長壽,牠被綁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熱得喘個不停。很久以前我就把牠濃密的狗毛剪短,讓牠在印度的豔陽下走動輕鬆一些,但牠現在還是很痛苦。

隊長的第二堂課離第一堂課正好一個禮拜。他派人把我帶進辦公室,我要他重複上次的動作。過了一兩分鐘,我看得出他有三天甚至四天沒做練習。我要他停下來。
「你沒有天天練習,」我篤定地說,「大師在你桌上的那本書裡說:

練習應堅持不懈。I.14B」
「我沒有偷懶。」他否認。從他的口氣聽起來,他很不習慣受人質疑。但我知道不能就此罷休,不然他永遠別想痊癒。
「你有,」我又說,「我看得出來,清清楚楚,就好像你可以直視……一個犯人的眼睛,看出他有沒有做壞事。」
「我的意思是說,」隊長清清喉嚨,「我不是故意偷懶,我只是有一天覺得沒必要練習。」
「一天?」我冷冷一笑,心中微微刺痛,突然想起卡特琳跟我說過同樣的話,帶著同樣的冷笑。
「也許……也許不止一天。」他承認。
「那麼你應該馬上把書還給我,讓我離開,」我平靜地說,「如果不持之以恆、一天練習一點,你的背想好也好不了。大師自己就說,

第五個障礙即是怠惰。I.30E」
隊長的臉如烏雲罩頂,他的音量拔高,像平常一樣橫眉豎目。
「不是怠惰!」他反駁,「我不是個懶惰的人!是……工作!工作多到我喘不過氣!我有我的責任!」

「每一次都是嗎?」我冷靜地說,「每次都一樣嗎?總是有重要的工作等著你?」
他頓了頓,似乎在思考。「有一天……我記得就一天……我真的沒心情,妳懂嗎?伸展、彎曲、痛得呻吟等等,我這個年紀的男人,身上背負那麼多責任……」
「夠了,」我笑道,舉手制止他,「這種話我聽多了。」
「聽多了?」他專注地看著我,「妳教過很多人?我以為……我以為我可能是第一個。」
「噢,我不是從別人口中聽過這些藉口,」我忍俊不禁,「而是這些藉口,我以前在老師面前都說過,所以非常熟悉。那些藉口除了懶惰還是懶惰,別給它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正就是有別的事冒出來,瑜伽又需要花一點力氣和時間,所以你就跳過一次。可見你並沒有真的想練習瑜伽,你沒有真的想治好背痛。既然如此,就應該放我走。」
「但我想……我想治好。真的很痛。」他伸手去摸背。我低下頭,感傷地看著地板。「全部都……痛。我以為妳或許可以幫我。」

我們默默站了一會,我看著他一臉悲傷地站在原地,那一刻我想,或許他已經準備好跨出更大的一步,如果他認真試試看,這一步將會帶來長足的進展。
「隊長,大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想要治好背痛。」
他抬起頭,溫柔地看著我,眼神帶有一絲感激。
「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一件特別的事。現在說有點太早,但如果你能遵循,而且是誠心誠意遵循,以後就能持之以恆地練習,就不會再跳過練習。這麼一來,練習就會見效。」
他點點頭:「妳說,我會試試看。」
我也點點頭。「在那本書上,大師又說,

若想化解障礙,唯有一法。1.32」
「是什麼?」他問。
「大師接著說,

唯有慈悲能化解。1.33B」
隊長轉身看著窗外。「慈悲?什麼意思?慈悲要怎麼幫助我不會再跳過練習?」
「那是你必須了解的一件事,」我平靜地說,「因為這件事很重要。你要知道,你練習瑜伽不只是為了治好背痛。這件事太渺小。我們人太渺小。如果我們做一件事只是為了幫助自己,那件事絕不會成功。你不可能只為了自己就花費心力去做一件事,一定要有更遠大的目標。」

「更遠大的目標?比方什麼?」
「想想女人為兒女所做的事,想想她們能做到什麼程度,一天二十四小時,日復一日從不間斷,而且長達十幾二十年。相較之下,你在小小辦公室裡做的工作根本微不足道。而她們之所以辦得到只因為一個原因:因為她們不只是為自己而做,也為了別人而做。」
隊長哈哈大笑。「所以妳要我也為其他人練習瑜伽,是嗎?妳的意思是說,除非我同時想出怎麼治好其他人的背痛,不然我就治不好自己的背痛?」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我說,「你真正要做的是,想想怎麼利用所學到的東西去幫助別人。如果我教會你瑜伽,有天你的背突然好轉,整天眉開眼笑地走來走去,這對比方中士或是那個年輕衛兵會有什麼幫助?」
「妳說下士?」隊長露出微笑,「我不知道,要他去做任何事都很費工夫。這小子整天要死不活,對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就只愛吃他母親做的奶油薄餅,圓滾滾的肚皮裡裝滿了薄餅,吃完再慢慢晃來上班,然後站在門邊,一整天兩眼空空盯著馬路。」他頓住,「但瑜伽對他有幫助嗎?妳想,瑜伽可以給他一點活力,讓他對生活多點興趣嗎?」

「瑜伽可以做很多事,」我回答,「多到你難以想像。我想一定可以,瑜伽一定可以改變他的生活。」我故意停頓,好讓他專心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但你要知道,既然知道你開始練瑜伽,下士就會注意瑜伽對你有沒有幫助。如果明顯有幫助,我們就能說服他試用在自己身上。所以你看,如果你心懷慈悲,心裡想著要是治好背痛,說不定也能改變下士的生活,那麼如果有天你又想跳過練習,你就會阻止自己,因為這麼做會傷害到他,你了解嗎?」

隊長思索著我說的話,但我看得出來這個觀念對他來說還有些模糊,無法在他心中發揮效用。這時候,他辦公室的門砰地打開,中士站在門口,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他喝了酒滿臉通紅,五官扭曲。
「噢!」他大叫,「抱歉,大人。我不知道你……在忙。」他傻傻地站在門口,整個人東倒西歪,斜眼瞄著我們兩人。
「這一個也是?」隊長低聲對著我說。
「一樣。」我回答。
他點點頭。「我會記住的。」接著又說:「中士,可以麻煩你把犯人帶回牢裡嗎?」(待續)4
保持感覺的平衡

三月的第二週
一天天飛逝而過。長壽的繩子越拉越長,終於可以靠小洞更近一些,我也稍微搔得到牠的頭了。我漸漸摸清三位大人的作息。隊長按照一般辦公時間上下班,早上走進辦公室辦公,午餐時間很長,然後跟幾個來訪的朋友談話、喝茶,之後再工作一下就回家。中士和下士輪流值班,晚上一定有個人睡在小房間留守。
有天晚上起了一點騷動。有個人來敲門,吵醒了中士,他不得不出門一趟,出去時還不忘拴上門。幾分鐘後,隔壁牢房傳來輕叩聲。

「姑娘,」男人出聲,「姑娘,妳醒著嗎?」
我有點震驚。我老早就放棄有人可以說話的希望。「醒著,我還醒著。」
「很好,很好。我們應該說說話,不過要仔細留意門的聲音。囚犯是嚴禁交談的,如果被中士逮到,鐵定會拿那根愚蠢的棍子剝掉我們背上的皮,懂嗎?」
「懂。」我說,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妳叫什麼名字?」他低聲問。
我突然發現,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問過我的名字。「喔,星期五,」我也壓低聲音,「我叫星期五。」
「星期五出生的,是嗎?」他問。
「對,還有……別的。」

「我叫布蘇庫。」他又說,把布—蘇—庫三個音拉長。
「布蘇庫?」我說,「聽起來是個好名字,有什麼意思嗎?」
「有哦,」他格格笑著說,「意思是『一無是處先生』。我猜很多人都覺得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小鎮最一無是處的人。」
「我不這麼認為。沒有你,我不知道我們會怎麼樣。」
「我們?噢,妳把一些食物給了那條狗。」
「哦,對啊,可是……牠不只是一條狗……」
「我了解。以後我會多給妳一點。不過我們得談一談……」接著,前門砰一聲打開,我看見中士的身影,我們不約而同定住不動。但中士只喃喃自語幾句就踉踉蹌蹌走進房間,周圍又恢復寂靜。
*  *  *

下一次隊長叫我進去時,他坐在小小的辦公桌前,揮揮手要我走去前方地上的草蓆。
「出了問題。」他說。
「什麼問題?」
「我照妳說的做了──就是書上說的,或者妳引述書上說的。總之,我每天都練習,除了放假……」他抬頭看我的模樣像個很怕犯錯的小學生。
「放假一天不要緊,」我說,「如果每個禮拜固定選一兩天休息,那就不算偷懶。那樣很好。」
「好……那就好,我很高興。妳說得對,只要想到下士,還有中士……」他突然停住,轉身望著窗外,片刻又轉過身看著我。

「他們活得很痛苦,只是兩個平凡人,努力過著自己的生活。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這點,所以想著我或許可以幫助他們真的有效,就算只能幫一點。我果然一天都沒偷懶,可是現在我很懷疑這麼做有用。」
「為什麼?」
「每天練習瑜伽之後,即使一天只做一點點,我就開始全身痠痛。練習瑜伽時,我的骨頭,不管是膝蓋還是手臂,都會劈劈啪啪響。所以妳看,也許我跟別人不一樣,或許瑜伽在我身上就是沒效。」他看著我,有點氣餒。
「劈劈啪啪響?」我問,「你是指喀喀喀的聲音,就像折手指時發出的聲音?」
「沒錯!」他大聲說。

我露出微笑。「那很正常,尤其像你這個年紀的男人。連結骨頭的關節,尤其是膝蓋、脖子、背部和肩膀的關節,會一年比一年僵硬、緊繃,但你也許根本沒發現。現在我們要重新把關節打開,釋放把內在風息封鎖在裡頭的小小空間,因此才會發出那些細小的聲音。但如果出現疼痛的狀況,你要馬上讓我知道。」
他點點頭,但腦袋持續在運轉。「內在風息?」他問。
「這個以後再說,」我回答,「不急。現在你聽到那種聲音應該覺得高興。等到關節逐漸打開,內在風息重新開始流動,聲音就會不見了,你甚至不會發現。」

「那麼其他部分呢?」他又問,「妳不是應該把我治好嗎?結果我爬下床、走路來上班都像隻鴨子一樣,痛死我了!」
我又忍不住發笑,想到我也對老師說過同樣愚蠢的話,幾乎連用字都一模一樣。「你很痛,那是因為你正在鍛鍊沉睡已久的肌肉;如果不把肌肉喚醒,背痛永遠不會好轉。支撐你的背的,首先就是肌肉。當你覺得有點痛的時候,我希望你記住大師在瑜伽書上說的:

學會保持感覺的平衡,
無論感覺舒適或疼痛。I.33D
「重點是,有些時候你會覺得有點痠痛,有些時候又會突然有所突破,那種感覺很棒。就是這樣,所有一切都是如此。所以,你必須學會停滯不前時不灰心喪氣,突破僵局時不得意忘形,因為這種時好時壞的狀況目前會持續一陣子。不要因此分心,你有明確的目標──心裡要想著你的兩名部下。」
隊長挺起胸膛站起來。他起身時看起來確實很痛,但沒有縮起身體,儘管他自己並未察覺。他走過來,我帶他一起複習瑜伽動作,另外加了幾個類似三角式的站立動作,開始累積他體內的能量。這些不同的動作都有助於治療背痛。

結束之後,他全身是汗,但神清氣爽,不止臉色如此,心裡也一樣。他站了一分鐘左右才打發我回牢房。
「妳剛剛說……」
「是?」
「妳說……時好時壞的狀況會持續一陣子,然後又說『目前』,這話是什麼意思?」
「別急,很快就會說到了。」我笑道。卡特琳以前也常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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