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要從「貨物崇拜科學」說起

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
南太平洋有個世外桃源，數千年來島上的居民過著非常原始的生活。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某一天，成群的美軍從天空、從海上來到這個小島。伴隨著美軍的到訪，給當地居民帶來一箱一箱的罐頭、菸酒、巧克力，還有各式各樣他們從沒見過的好東西。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軍離開了失去戰略價值的小島，島上的居民卻很懷念昔日的美好時光。於是他們整理了機場的跑道，在跑道兩側點燃火把，用茅草蓋了一座塔台，甚至派人坐在塔台裡，頭上綁著兩塊象徵耳機的木頭，地上插著竹竿仿造無線電接收器，日夜祈禱，盼望美軍能夠再次降臨。
物理學家費曼（Richard Feynman）在一九七四年加州理工學院的畢業典禮上，講了上面這段故事，將它稱為「貨物崇拜科學」（Cargo cult science）。費曼之所以用「貨物崇拜科學」來形容偽科學，因為這些事物類似科學，卻遺漏了科學的品德，也就是「進行科學思考時必須遵守的誠實原則」。
什麼是科學思考必須遵守的誠實原則？該怎樣鑑別科學和偽科學呢？
按照費曼的說法，假設你在做一個實驗，你應該盡力將一切可能會影響實驗結果的因素納入你的報告，不能單純描述你認為是對的東西。如果有別的理論也可以解釋你的實驗結果，你應該誠實揭露不要隱瞞，好讓其他人明白，為什麼你認為事情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任何你想得到，有可能會出問題的地方，你都必須交代清楚。也就是，當你提出一個理論的時候，同時要把對你不利的事實也寫出來。

經絡、穴位，真的還是假的？
記得幾年前有一次，我在吃飯的場合遇到一位婦產科醫師。她在席間問了我有關針灸、穴位的原理。
當時我跟她說：「傳統中醫的宇宙觀，除了眼睛看得到、手摸得到，物質的世界之外，同時還強調能量的世界。好比說，妳現在看不到網路線接在我的手機上面，但是因為有Wi-Fi，所以我的手機可以上網。
物質走血脈，能量走經絡。這種稱之為『氣』的能量，傳導的路線和解剖學上的神經系統並不相同，氣的形式，既不是電流、不是磁力，也不是聲波。按照我的理解，氣的傳導，比較像是一種『共振能量』。臟腑吸收了各式各樣不同頻率的共振波，就會產生不同的生理反應。
我剛剛講了，『氣』藉由經絡傳遞。妳可以把經絡系統想像成山澗裡的泉水，大部分埋在很深的地底下，有時候突然一小段冒出地表，過不了多久又隱身到地下。穴位呢，就像山泉水冒出地表淺層的位置。因為整條水脈都是相通的， 即使是深埋地底的泉水，妳也可以在這個表淺位置取得到它。這就是為什麼刺激穴位，可以誘導遠方臟腑產生功能的道理……」
講到這裡，那位醫師瞪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問我：「你真的相信？」
我愣了一下，接著回答：「妳說到重點了。我剛剛說共振能什麼的，其實我看不到、也證明不了。但是我必須跟妳說，我的日常業務，每天對病患做的事情，都是根據上面這套理論所引申而來的。我們兩個人都念過現代藥理學，我可以明白妳的知識架構。中藥的藥理作用和西藥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中藥講藥性、藥味，最重要的是歸經（走什麼經絡）。雖然我無法證明經絡系統是否存在，如果我否定它的話，我的知識系統會完全崩潰。」
我們的對話，就這樣草草結束，非常感謝她耐心聽我把話說完。事後回想起來，當時我和那位醫師之間的談話，很像是英文裡面「talk shop」的情境。顯然她對中醫一無所知，也許是基於好奇心，或是禮貌性地想找個話題攀談，對方其實並不相信、也不想知道中醫到底在搞什麼。後來，凡是遇到類似的情境，我會極力避免高談闊論，而是識趣地微笑：「唉，什麼經絡穴位的，都是騙吃騙喝罷了，請不要當真。」

索性我們就不談科學了
回到文章的開頭，我們都知道，要召喚飛機降落並不容易，絕對不是單純改善耳機、無線電設備那麼簡單。假設有一天，某個居民離開小島，並且接受現代文明洗禮。當他再次回到島上，村長說：「你是我們島上，數千年來唯一念過大學的高材生，你一定知道該如何召喚飛機降臨，一切全靠你了。」我猜想，他肯定做不到、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他做不到。畢竟，那個知識系統太龐大了，也距離島民的認知基礎太遙遠了。
兩年前，我出版了第一本書《中醫到底行不行？》。拙著發表後，我收到各方讀者的回應。有一位中醫界的前輩看完拙著之後，似乎頗不以為然：「中醫明明就很科學。只要把病患抓來用脈診儀一測，生什麼病，該用什麼藥，一目了然。偏偏就是有人……」
前輩的開示，晚輩虛心受教。說起來，晚輩無意冒犯，只是私心以為，根據我在中學階段讀書考試的經驗，一個化學式寫得對不對，橋梁的剪力有多大，電壓電流是多少，都有標準的答案。一旦你計算錯誤，錯了就是錯了，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會贊同你去跟大考中心討分數。
前輩窮盡畢生之力想要讓中醫科學化的理念，我個人深感敬佩。我實在不好意思說，雖然前輩擁有豐富的脈診儀使用經驗，但是經絡理論、氣的導引，到底應該根據什麼標準來量化？當代似乎還沒有一個定律能夠普遍為世人所知，並且達成全球共識。如果有的話，我也不會被那位婦產科醫師質疑。
我個人的立場頗為尷尬。我是一個執業中醫師，接受傳統文化建構的哲學觀，並且邏輯化地運用在我的日常工作中。但是在凡事講求科學的朋友面前，除非我能夠提出像是元素週期表，或是等同牛頓三大定律這樣的系統，否則沒有辦法讓他們信服中醫。
針對「科學」這個字詞，我的立場接近費曼，選擇比較狹隘的定義。在費曼的觀念中，甚至連精神醫學、心理學、教育學都不配稱為科學。所以，當我說中醫不科學，我指的是如果要跟費曼這一類的人溝通交流，我承認中醫並不科學。當然，我也沒有權力代表其他人發言。既然如此，索性我們就不談科學了。不科學又如何？好像也沒有人會堅持，不科學就活不下去是吧。

巫師、麻瓜、神經病？
認真讀完費曼的演講稿，我發現費曼並不是一個傲慢的人。雖然他在演講一開始就說：「我們生在一個不科學的時代。」身為物理學家，他的內心深處同時也相信，凡是一切存在的事物，必定有個合乎邏輯的道理可以解釋，所以他才會呼籲大家「養成科學思考態度、遵守誠實原則」。
歷史證明，不論現代醫學再怎麼進步，傳統中醫始終沒被社會淘汰。我個人猜想，很有可能，中醫不是不科學，只是當代的科學還沒有辦法揭開它真實的面貌。費曼說：「他們每一件事情都做對了，形式上完美無瑕，外表看起來和過去完全一樣，但是沒有用，最關鍵的就是，飛機沒有降落。」
從實驗結果來看，我們確實可以從飛機沒有降落這件事情來證明「貨物崇拜科學」是偽科學。那麼，我們現在來假設一種狀況。假設將來的某一天，世界爆發戰爭，美軍再次降臨到那個小島。島上的祭司或許會說：「看吧，我就知道， 祈禱是有效的。之所以等了一百年飛機才來，只因為我們過去不夠虔誠，或是時間還沒有到。」
我們都知道，事情不應該這樣被解釋。健全知識讓我們理解地緣政治的關係，飛機、船艦怎麼被製造，罐頭、香菸如何在市場上流通，所以我們可以輕易地看穿小島祭司所說的話有多麼荒謬可笑。
再次強調，我們可以看穿偽科學，是因為我們有足夠的健全知識理解整個事情的脈絡。換作探討中醫呢？我們發現，中醫界確實提不出一套可供量化、可以被信服的理論，但為什麼某些中醫師，總是能夠「隨心所欲召喚飛機降落」？
當療效不如預期的時候，你知道推論過程肯定是錯誤的；另外有些時候，你也可以用安慰劑作用來解釋療效。排除了以上這些誤區，實際見到療效的案例， 又應該怎麼解釋呢？或是反過來說，健全知識是不是有辦法提供其他的理論來否定中醫的療效呢？
令人難堪的是，當代科學並沒有辦法全盤否定中醫的療效。要推翻它，人們只能選擇兩種態度。要嘛，視而不見。不然就是「我知道你在玩把戲。你一定是用障眼法騙人，只是沒被我看穿而已」。
好吧。這兩種態度我都接受，都認同。在我的前一本著作《中醫到底行不行？》，針對每一個疾病，我首先說明現代醫學的觀點，然後提出傳統中醫的理論，試圖在兩者之間找到交集。這本書往後的篇幅，我打算改變作法，用淺顯的文字，將焦點放在討論中醫的神效。
嚴格來說，也不算討論中醫。大家都知道，包含「貨物崇拜科學」以及一切的巫醫，最重視的，就是儀式。唯有滴水不漏地嚴守既定的儀式，才能創造神蹟。我必須坦承，我不是這樣的。
在我的日常診務，綜觀我的著作，從來沒有任何一張處方，是原封不動地抄自歷代典籍。也就是說，即使套用了傳統醫學理論，經過融合開出來的處方，和古書上所寫的內容並不相同。我只能盡力說明我看事情的角度，但是從來沒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一本書可以告訴我，那樣做是正確的。相較傳統中醫，我所施展的，或許更像是巫術也說不定。
世上有三種人。會魔法的巫師、不會魔法的麻瓜、還有妄想自己會魔法的神經病。我始終認為自己是第二種人，用合乎邏輯的方式，將古人的經驗重組然後拿來應用。但是在其他人眼裡，要不認為我精通各種魔法，就是認為我在裝神弄鬼自欺欺人。
我建議讀者朋友們或許可以放鬆心情，帶著獵奇的眼光閱讀本書。接下來的章節，您將會看到許多匪夷所思，近似於鄉野奇譚的玩意兒。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