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檢驗:以貌取人

在停屍間工作的一年間,我已經看過許多令人不安的案例,從車禍到自殺都有,但這一具屍體算是最支離破碎的。一個人的身體能夠遭到如此深重的傷害,讓我既好奇又深受震撼。人類的本能就是在想轉開視線的同時又想看,這是個自然的矛盾。

那幅景象讓我震驚難平。他的顱骨左半邊完全撞碎了,傷勢嚴重到四肢斷裂、骨頭穿破皮肉,使得外觀檢查十分困難。我必須在外觀圖表中的手腳畫上大大的科學怪人式縫線圖案,表示斷落的地方。他的腦子有一部分是從地上挖起來的,裝在小塑膠袋裡,跟屍體一起送來給我們。

我永遠忘不了當時茱恩隨性地問我:「妳有在那袋腦子裡找到他的左眼球嗎?」

「呃—我還沒去找,」我緊張地回答。

我還在努力打起精神面對這個棘手的案例,還沒準備好要在那團軟軟的灰色腦組織裡找一顆我根本不確定有沒有不見的眼球。

「噢—沒關係,在這裡呢!」茱恩說著指向他的右腿——那顆眼球不知怎地滾到他身下,這會露了出來、朝上看著我們,像魚販櫃臺上鮭魚的眼睛。她從我手中拿過夾板,在外觀檢查表格上畫了一顆從腿上露出來的眼珠。她甚至還加上了眼睫毛和一點視神經。

我大笑出來,但笑聲卻變成一陣哽咽——我差一點就可以用笑聲蓋過——我於是了解,茱恩表現得這麼輕鬆,是有原因的。她得在我崩潰之前讓我稍微轉移一下注意力。她畫的眼珠讓我能夠釋放掉一點點可能會阻礙我工作的情緒。

在那之後,我覺得輕鬆了些,像是打噴嚏讓頭腦變清醒,終於又能專注於手邊的任務了。我把夾板拿回來,繼續記錄眼前所見的多處傷口,整個過程中,我心裡始終想著,我離大學時光已經好遠了,那時的我只會在紙上用「脛骨」、「跟骨」和「蝶枕軟骨聯合」之類的術語為骨骼做標示呢。正如我的猜想,課堂和教科書都無法讓你準備好面對停屍間的現實。

難搞的腐屍經驗

組成腐敗氣味的分子豐厚而薰人,簡直像是實際存在的固體。它帶著一股強烈、瘋狂的甜味在你喉嚨後方推戳,感覺就像正跟腐爛的舌頭舌吻,而且吻得太深。但是我們不像電視上的菜鳥員警和老鳥警探朝鼻孔裡抹薄荷油來掩蓋腐臭,APT和病理學家必須學著與之共存。因為每個分解中的病人聞起來都不盡相同,在那陰暗的嗅覺光譜也許藏著死因的線索。在身體器官已經腐敗成漿泥、無法辨識病理癥狀的案例中,這樣的線索有時至關重要。

但除了這個原因以外,對臭味投降終究比較好,因為腦部最後會停止接受強力的嗅覺訊號(就像你以為自己聞不到一段時間以前噴的香水,但其他人絕對能聞到),氣味就變得尚能忍受,甚至感覺舒適。

我先前寫到,大部分時候,對於樂意把握機會將技能應用在各種案例的APT而言,每天早晨拉開新屍袋都是相當正面的經驗。但仍有些事物會令人恐懼,那可不是鑰匙玩偶獨特而甜美的粉香,而是腐敗中的屍體猶如惡兆、令人窒息的臭味。你早上一走進停屍間,稍稍捕捉到那股絕不會認錯的臭氣,這時你就得到暗示了,但要等到裝在黑色屍袋裡的死者從冰櫃裡被拉出來時,你才終於能證實。此時彷彿有一陣戲劇化如交響樂的「登登登」爆響而出,隨後跟著鑼鈸敲擊和閃電霹靂。

備受畏懼的黑色屍袋比薄薄的白屍袋耐用很多,所以主要用在我們簡稱為「腐屍」的遺體。但是,如果沒有可用的黑色屍袋,那麼死者就會用普通的白色屍袋包裝兩層—有時甚至包到三層—那對APT來說,同樣是不祥之兆。當工作人員拉開屍袋拉鏈,露出的卻是裡面又一層白色塑膠和又一條拉鏈,那感覺就像在玩一場你根本不想玩的拋接遊戲。

這道工業級的包裝之所以必要,是為了將許多種物質留在袋內,也遠離冰櫃中的其他屍體,包括氣味、液體、蛆蟲、蒼蠅、青蛙與蝸牛與小狗的尾巴……等所有構成腐屍的成分。

我跟茱恩談了個條件,如果我負責所有的腐屍,體型過大(「肥胖」的政治正確說法)的屍體就都歸她檢驗。她再開心不過了,儘管她無法理解我的選擇。

「為什麼?妳為什麼想這樣?妳那小腦袋裡在想什麼啊,小不點?」(她叫我小不點是因為我當時還在努力上健身房,體態仍然很纖弱,讓我在應付體型較大的屍體時有點困難。) 我對她說明過我的害怕——我怕我會跌進屍體的體腔裡,雙腿像搞笑漫畫一樣突出來在空中亂踢。

大部分的APT 都對腐屍恨之入骨,但我並不介意,畢竟我小時候幫那麼多曝屍路邊的動物辦過葬禮,早已經驗老到。我認為分解中的遺體相當引人入勝,我也很快就對它們的濕氣、啪嘰聲、腐臭味和無窮無盡的昆蟲群免疫了。

所有佔領屍體的生物都能勾起我的興趣—一如我在大學時修讀的鑑識昆蟲學—以前我常常把驗屍時發現的蛆和其他昆蟲採集起來,放進白色蓋子的培養皿,趁午餐時間轉送到同一條路上的利物浦世界博物館。我可以在吃三明治的同時開心地跟昆蟲學家大聊那些蟲子屬於哪個物種。永遠都是英國常見的那些蒼蠅和幼蟲,例如綠頭蒼蠅、酪蛆、麗蠅……但我喜歡去博物館那邊跟人談昆蟲學,看著無數抽屜裡的昆蟲被釘在牠們小小的白色病床上。博物館的員工甚至管我叫「蛆蛆小妹」,我想這是個親暱的稱呼吧,大致上也很適合我。你知道的,我常常需要在驗屍途中把蛆從衣服上抓下來,有一次甚至是從我胸罩裡抓出來的。那可就不尋常了。

不尋常的不是那些蛆蟲本身,而是牠們竟然有辦法爬進我的胸罩。在某些停屍間,蛆蟲每週都會出現,到了夏季則可能成為每日常態。人生不幸的現實是,許多人孤獨地死去,過了很久都沒被發現—不管是出於他們的選擇或是巧合使然。這代表他們的屍體成了腐食生物爭奪的棲息地或食物來源。

通常,處理場面特別慘烈的驗屍時,我會穿上全套防護裝備,刷手服外再罩一件綠色棉質手術衣。手術衣並不防水,我不小心靠在驗屍臺時,衣料可能會吸沾任何噴濺到表面的液體,所以最外層還會再綁一條拋棄式的塑膠圍裙。穿戴白色塑膠袖套也是基於類似的原則,雖然乳膠手套可以遮蓋雙手,但長度只到手腕。拋棄式袖套的兩端都有鬆緊帶,貌似未來主義風格的閃亮保暖腿套,能夠保護質料易吸水的手術衣袖子,以免碰到蔓延開來的一波波鮮血和體液、一路沾到手肘。而且,我不只戴一雙乳膠手套,而是戴兩層,中間還夾一層「防割」纖維手套,儼然是一個安全防護三明治。

這是為了應對手術刀和針頭的傷害風險而做的必備措施,在驗屍過程中,那是每天都會面臨的危機。我們把「防割纖維手套」叫作「鎖子甲」,因為這種材質是用細到不可思議的金屬線混織而成,可以保護皮膚不被滑開的手術刀割傷。然而,為了讓手部能夠保持靈活,線與線之間的空隙相對較寬,也就是說,針頭或手術刀的刀尖有時候還是能從縫隙中穿入。這時額外的那層乳膠手套就派上用場了:銳利的金屬刺入時,兩層手套可以拭淨顯微層級的血跡和碎屑,即使皮膚被割破,也比較不容易感染。若是為了避免傳染性疾病,再微小的努力也都有必要。

這套行頭還要加上髮網和塑膠面罩。每次呼吸,面罩上都會起霧,你可以想像得到夏天進行驗屍的感覺有多麼濕熱、多麼「光鮮亮麗」。

那隻蛆就是這樣跑進我胸罩的。那天,狹小的驗屍房裡熱到不行,冷氣已經不是第一次故障了。更要緊的是,抽風機也壞了,本來它的作用是要讓所有空氣傳播的病原體遠離我們的臉部、沉降到地上,這樣造成的災害比較小。我決定放棄棉布手術衣,直接在刷手服外綁上塑膠圍裙,塑膠袖套也直接戴在手臂皮膚外。這樣做好像聰明多了,總好過穿著棉布手術衣在驗屍程序中途熱衰竭昏倒,倒下去的時候搞不好還會在驗屍臺的邊角撞破頭。

我當時是左右為難。

即使如此,我還是感覺到塑膠罩在皮膚上那種令人窒息的效果,我的一顆顆汗珠被困在非滲透性的空間裡,隨著手臂的姿勢改變而流來流去。面罩一直因為我臉部的高溫而起霧,讓我看不見東西,所以我也把面罩摘掉了。少了面罩和手術口罩,我確實感覺舒適了些,但是頭戴髮網、手拿長勺將脂肪和血液撈出體腔的我,看起來就像個邪惡的廚房女工。

「妳那邊還好嗎,小不點?」茱恩朝我喚道。她臉上帶著一絲饒富興味的幽默。她總是認為我會後悔自告奮勇處理腐屍的決定,但我並沒有。

「很好,我可以的。不算太糟啦!」我回應。但接著,我感覺到某種涼涼的、蠕動著的東西掉進我刷手服上衣的V領。我的領口沒有手術衣保護,對入侵的物體毫無防備。那隻蛆巧妙地降落在我的胸罩布料和胸部之間時,我已經扔掉了PM40手術刀 ,瘋狂抖動刷手服的前襟,左右交替地單腳跳躍,直到我確定牠已經跑出來、掉在驗屍房的地板上。那時我才發現茱恩笑到快斷氣了——她有看到蛆爬上我的肩膀,預知會發生什麼事,卻沒有警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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