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感動與不捨的一封信

阿榮,一個快三十歲的大孩子,今天突然收到他寄來的信,驚訝,感動,難過,自責,不捨,種種複雜的情緒,就像照顧他七、八年來一樣的複雜。

阿榮,高中畢業,退伍後,跟著他爸爸開計程車維生。二十三歲那年,急性精神症狀發作,幻覺和妄想打亂了他原本應該青春的節奏。

求神,祭改,辦法事,改名字,搬家換風水,所有你想過的方法,他阿爸為了這個獨生子,什麼都試過。但是,他阿爸始終不願意承認阿榮是精神病,也沒帶他看醫師,每天始終鬱鬱寡歡,終日飲酒,祈求著阿榮能早點恢復正常。

二十五歲那年,他阿爸肝硬化去世了,臨終前,他阿爸將阿榮託付給一個「換帖好兄弟」,請他幫忙代為照顧。爾後,這位好心叔叔就帶著阿榮來我的門診第一次治療。

記得那時,阿榮整個人看起來髒兮兮的,像個野孩子一樣,眼神中露出恐懼與無辜,看著我和叔叔,這兩個跟他沒有血緣關係,毫無瓜葛的陌生醫生與陌生叔叔。就這樣,從此開啟了我和阿榮「無解」的治療因緣。

因為阿榮沒有其他的直系家屬,聽說他母親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所以平時有關阿榮的大小事,我也只能找那位好心叔叔商量。每次出院後,阿榮總能「正常」一陣子,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工作。不過,對一個年輕的大男生來說,一個人自己生活,確實是十分孤獨與寂寞的。

他交了一些愛喝酒的朋友,來滿足他寂寞又無助的人生。但是,他總會不小心忘了吃藥,不小心忘了上班,不小心……又是混亂的人生,就這樣住院出院,出院住院,來來回回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而這五、六年來,好心叔叔辛苦折騰了好幾回,後來,叔叔自己有了家庭,經濟上也不好過,加上心也累了,後面幾次住院連絡叔叔時,他的熱忱也消失了好多好多。

而每次門診,阿榮對我總是非常「敬畏」,他像個孩子似地,規規矩矩的報告他生活起居大小事,而我也像個老人家,唸他酒少喝一點,菸少抽一點,有沒有亂花錢,有沒有乖乖吃藥,三餐吃什麼,有沒有乖乖上班,下班後在做什麼……對於一個沒有家人的大男生,住在舊舊破破的鐵皮屋,家裡的家具只有桌子、床、衣櫃,和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而已,冬天的時候,阿榮甚至還洗冷水澡。每次去他家訪視阿榮時,除了不捨還是不捨,而我能做的,好像也只能如此,定期的居家訪視,定期的關心與協助,當阿榮不定時,協助他辦理住院治療。

之前,阿榮因為干擾社區太嚴重,後來被房東趕了出來,變成了居無定所。我和叔叔足足有大半年的時間找不到這個消失的孩子。而叔叔說他累了,做的也夠多了,無法再處理阿榮的事。一個沒有家,也沒有家人的大孩子,疾病,退化,社區干擾等等的問題困在阿榮人生路上。

我殘忍地和叔叔討論,評估將阿榮轉到慢性精神科病房復健安置的可能性。

一個居無定所,一個沒有家人,一個心智生病的孩子,沒有錢,沒有朋友,沒有工作,三餐沒著落。我與阿榮討論後,自私地幫他決定,轉其他醫院復健安置,讓阿榮在一個定的醫療環境,接受規則治療,接受職業復健訓練,有飯吃,有地方睡,有人關心他,有人照顧他。

自私的我,也只有如此,或許這也是唯一的選擇。

阿榮轉院治療後,適應上聽叔叔說還滿配合的。工作一忙,不小心也就忘記了這個孩子,當收到阿榮的信,彷彿又看到那個高高的大孩子,驚訝,感動,難過,自責,不捨,捨不得他那年輕的歲月,無奈他那變調的青春,只可惜,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醫生,一個路人甲的醫生,很無奈,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也只有專業醫療的協助而已。

阿榮總是說,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愛他的,關心他的,在乎他的人,永遠只有二、三個。請你們大家一起為阿榮禱告祝福吧!

阿榮,你要乖乖聽那邊的醫生、士以及工作人員的話,要好好加油喔!對不起,我只能遠遠地為你加油和祝福了。

阿榮,加油! 加油! 加油!

兩難的選擇

阿青,他不是我的個案。他的父親,六十多歲的年輕老人家,因為車禍造成半癱,生活無法自理。

阿青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在外地有一個很穩定的工作,也有一個愛他的太太和孩子,半年前因為父親的一場車禍意外事件,阿青的人生計畫,全部都改變了。他辭掉了那很穩定,大家都羨慕的工作,放下在外地的所有一切,包含愛他的太太和孩子,一個人回到台東照顧半癱的老爸爸,只因為擔心生病的老爸爸,只因為捨不得母親一個人照顧生病的爸爸。

記得阿青第一次帶著爸爸來看門診的時候,他說爸爸因為車禍半癱之後,情緒變得非常非常的不穩定,聽完了他那半年照顧爸爸媽媽的故事,我的心中,非常捨不得這個孝順的兒子。

我請志工把爸爸先帶到診間外,接著與阿青分享我自己過去的故事。記得我父親去世之後,我的一顆心就記掛著在台東一個人生活的媽媽,後來終於鼓起莫大的勇氣,決定回來台東工作,陪伴獨自生活的媽媽。

當然也有人會問我:「幹嘛是你回家陪媽媽生活呢?而不是你的哥哥或妹妹呢?」

其實這樣的選擇,是我自己的決定,幹嘛那麼無聊地牽扯到哥哥或妹妹呢? 而我也就這樣不小心回來台東工作十三年多了,如果你問我,會不會後悔當初選擇回來台東呢?

我想,我必須誠實面對自己的想法。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後悔的想法,如果我沒有回來台東工作,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所有一切,應該都會有完完全全不一樣的發展。

這時候,一定又會有人說,既然以前自己就決定要回來台東陪媽媽,現在自己卻又說「後悔」,那……那不就是太……前後矛盾了嗎?

是啊!我誠實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我為什麼不能誠實說「後悔」呢? 如果沒有回來,我應該會有更好的發展啊!不過,也因為當時決定選擇回來台東,這些年比較多的時間,其實都是媽媽陪伴我,照顧我比較多。

也因為回到自己的家鄉,才有機會去做這些大家覺得無聊的事啊!

才可以去喜馬拉雅山建置高山簡易醫療站,才可以變成一個比較不一樣的後山怪咖醫師。

所以,為什麼我要那麼冠冕堂皇的說我不後悔呢?那……也……也……太噁心……太虛偽了吧!

就這樣,我提醒年輕的阿青,誠實地面對自己內心的感受,才能有更多的力量去面對當下的困難。捨不得一個孝順的兒子,卡在老爸爸老媽媽和妻子小孩之間,提醒他自己身上還有許多應該的角色,不僅僅是照顧父母的孝順兒子,還有一個角色叫做先生,還有一個角色叫做爸爸,更還有一個角色,是自己。人世間的事,本來就沒有什麼對與錯,選擇了東,西就會怨你,選擇了西,東也是會恨你,那就在不公平的人世間,找到一個自己最舒服,最可行的平衡吧!

如果你是阿青,你又會如何選擇呢?

這個問題,太難了……不適合我這個心軟的人……

聽別人的故事,總是可以特別輕鬆,也總是會給予那「一百分」的建議。對於阿青的故事,我,只有,捨不得。

其實看門診掛號的是阿青爸爸,可是每一次的門診時間,我卻是最關心,最在乎阿青的狀態。阿青決定「暫時」放下外地生活的一切,回來照顧生病的爸爸和陪伴媽媽。放下了工作,放下了太太,也放下了孩子,雖然他說得那麼……清清淡淡……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但是我總能看到他眉頭深鎖的憂傷。

我知道,對於阿青,我能做的真的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他說說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我也總是鼓勵他,如果可以,多一點點的抱怨吧……把心中的所有不舒服,不爽快,不高興,就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樣的都說出來。

當然,抱怨不能改變任何事情,但是,至少讓心中的情緒可以宣洩,罵完了,丟完了心中負面的垃圾,接著,又再繼續面對那些無法改變的無奈吧。

有人說,一定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吧!我常在想,如果你或我,是故事中的主角,我和你,又能比主角應付得更好幾分呢?所以,當門診遇到這些無解又無奈的個案,其實我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給予什麼建議,而我又有什麼資格去給予別人建議呢?

旁觀者說的那些話,徒傷了人心,也傷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對於門診的這些傷心人,我能做的,太少太少,也只剩下了,陪伴吧……

接下來的,就陪著他去經歷,那就在不公平的人世間,找到一個自己最舒服,也最可行的平衡吧!

老媽媽的「烏頭毛」

阿蘭,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女孩」,我回台東馬偕看門診的時候,我就開始認識阿蘭和她的老媽媽了。

十三年前,阿蘭媽媽只有灰灰白白的頭髮,從第一次門診開始的時候,阿蘭媽媽就一直問我:「現在的我七十多了,我早就是一個欠人照顧的老人,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這個什麼都不會的阿蘭怎麼辦呢?」

這些年,每一次的門診,我都這樣回答阿蘭媽媽:「阿姨,你會活到一百歲,不要胡思亂想啦!」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度過了,近幾年,阿蘭媽媽的頭髮都染成一頭黑髮。剛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阿蘭媽媽愛漂亮呢!後來,阿蘭媽媽才跟我說:「我的頭毛染烏一點的話,閻羅王索命時就找不到我了,我才能一直照顧我那個不會長大的仔啊!」

一個老媽媽掛在心頭上的苦與難,聽得當時的我,好似也與老媽媽一樣肝腸寸斷。

今年初,老媽媽半夜跌了一跤,體力,精神突然間少了一大截,阿蘭媽媽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染黑頭髮,原本老媽媽記憶中灰灰白白的頭髮,已經變成了一頭全白的頭髮了。彎曲的腰桿,蒼白的頭髮,滿臉的皺紋,是啊! 阿蘭媽媽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大部分這個年紀的老人家,應該在家裡幸福地被其他人照顧著吧!

看著阿蘭媽媽還撐著老命照顧著生病的孩子,沒有染烏頭髮的阿蘭媽媽,她變得更加焦慮與不安,她慌張張地跟我說:「楊醫師,我沒有染烏頭毛,索命閻羅王會不會很快就來取我的命?如果我死了,阿蘭又該怎麼辦?」每每聽到這樣的問話,大家就不難知道每次門診時沉悶的氣息了。

上個月,阿蘭和阿蘭媽媽沒有回來門診,我和工作同仁一顆心不安地懸著,阿蘭媽媽中風生病住院了,而我的心,剎那之間又沉了許多。

八十多歲中風生病的阿蘭媽媽,五十多歲,什麼都退化的阿蘭,兩個都需要家人照顧的病者。知道老媽媽心頭上的擔憂,更是知道阿蘭退化無法自理的人生,又是一個個沉重的生命啊!一樣的又是一個放不下的故事……

而我,又該如何在「捨得」與「不捨」中平衡呢?

臨床上照顧病患的時候,故事知道不完全的時候,捨不得當事人,故事知道太多的時候,更多了沮喪與挫折。

大家給了許許多多的「建議」,可能大家都忘記了,我是「精神科醫師」,我已經站在第一線協助病患十多年了。「轉介社福機構」,「尋求社會資源」,真的是說得容易,做的時候就困難重重。

其實阿蘭的爸爸,當時留下了足夠兩個人生活的財產,不過,阿蘭媽媽生病的時候,其他家人把媽媽名下的財產……過戶了……

剛開始是希望,她們倆可以獲得政府社會福利協助,就這樣合理又合法的轉移了。

我們也想,也許看在錢的立場上,這些其他的家人應該……可以……照顧她們吧!

不過,這就是人生的現實啊……如果父母照顧自己生病的小孩,是一種天性使然,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如果要子女照顧生養自己的父母,常常有時候,就不一定那麼「理所當然」。

不過礙於社會大眾壓力和法律規定,「請」子女來協助爸爸媽媽的醫療照顧,也好似有困難,但是總是可以克服的。不過請兄弟姊妹照顧生病的兄弟姊妹,真的就會讓在第一線工作的我們,十分的挫折,十分的沮喪,十分無力。

我們當然知道一個現實困難,兄弟姐妹照顧生病的兄弟姐妹,當然沒有那麼多,一定的理所當然,更尤其是兄弟姊妹是精神科病患的照顧更是困難。

我們是第一線的照顧者更知道這樣子的困境,協助兄弟姐妹尋找社會資源來協助生病的手足,這是我們臨床上常常去面對的一個困難。但即使我們把什麼處理方式都安置好了,可是有些手足就是擺爛,什麼都不處理,總不能叫我們把一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讓他「放生」在家裡吧!

有時候,我常常在檢討一件事,是不是因為我們平常做的太多了,讓許許多多家人應該負起的責任與義務,就這樣不小心,沒有了,也忘記了。

捨不得病人,所以多做了一些,也會不會因為這樣的「多做了一些些」,反而害了病人啊?

開始想念阿蘭媽媽染黑後的烏頭毛,「我的頭毛染烏一點的話,閻羅王索命時就找不到我了,我才能一直照顧我那個不會長大的仔啊!」現在我也更了解她急著染黑頭毛的擔憂了。

想念阿蘭媽媽的烏頭毛,想念一個活到八十多仍放不下孩子的那顆心啊!

而我又該如何在「捨得」與「不捨」中取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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