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下的決定

始終覺得「生日」是有特別力量的。

每年生日，我都會想把重要的事情，放在這一天。跟心愛的人一起、跟好朋友一起，從沒想過，居然有一年的生日願望，是要告訴大家「我生病了」，然後傳遞出勇氣。

故事的開始很突然，猶豫了一陣子，但是因為一個女孩。
故事的開始的確是伴隨著一點害怕，雖然我跟大兒子說，「短髮沒什麼啊」、「生病需要治療是很正常健康的」，可我心裡始終也有一點不安。

舉個有趣的例子好了，還記得，二月某天我外出買菜，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當時戴著假髮跟帽子，外面風很大，誰知道，一陣大風，居然把我的帽子——吹！走！了！

當時我嚇得趕緊把頭髮壓著去追我的帽子，左右張望有沒有人注意，趕緊重新戴好。心裡也不免緊張，如果這樣的畫面突然被人拍到，是不是會很糗啊？而且，不知道別人會怎麼說⋯⋯

那時心底還是有點害怕，如果我貿然說出來，別人會有什麼反應？以及，如果我公布了這個消息，我的人生，真的就會徹底改變。雖然我平日算有話直說的人，但也不會什麼祕密都毫不保留昭告天下。雖然我鼓勵大家要健康面對、甚至也在第一時間告知平日固定錄的幾個節目製作單位說我罹癌的消息，但要告訴那麼那麼多不認識的人，還是會有點怕生⋯⋯

先生一直鼓勵我把這些記錄下來，他覺得我很勇敢，也覺得記錄下來對我有幫助。可是，有太多的事件要一一面對，身體的變化、該怎麼做手術才好的抉擇、要不要預防性切除？還是切除單邊乳房就好？或是術後的重建等等。

從十二月確診開始，每天都有各種大小決定跟適應要面對，而我，真的準備好，要讓大家知道我發生這件事了嗎？

這段時間，家人朋友都很照顧我，孩子跟先生也很體貼，衛斯理甚至曾經陪我開了三個小時的車下一趟台中去霧眉，要讓我漂亮、開心。不要因為沒有眉毛感到自卑、難過。

還有幾個好姐妹，會時常找我吃吃喝喝，想要開導我讓我開心，給我力量。她們都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站穩屬於自己的崗位，一位從事媒體公關行業，一位是在公立醫院癌症病房的個案管理師，還有一位是為愛遠嫁台灣的女強人、好媽媽。某天，在櫻花盛開的三月初，她們約我一起去陽明山享受美食放鬆。

姐妹就是這樣，不需要說什麼「我在」、「我懂」，她們會用最簡單的陪伴，給妳最滿的力量。她們會知道什麼時候該出現，不管多少大小事在忙，當需要說句「有我」時，她們都像是有超能力般，可以即時出現在妳面前。

那天，我講起了我的不安，關於要不要拍影片講這件事。在這之前，從來沒想過要經營YouTube頻道，畢竟三寶媽時間真的很零碎，現在又加上要跟癌症對抗，更是壓根沒有這種想法。可我又想，這麼重要的事情，似乎應該好好面對面地說，拍攝影片，最像是面對面訴說，而且，是由我自己好好說。

雖然，從事情發生開始，衛斯理就建議我把這些記錄下來，既然我平常那麼喜歡用照片記錄心情，這段時間或許我也可以用文字或者影像，同時藉由這些療癒自己⋯⋯但我總拿不定主意。

畢竟，說出口了，就改變了，會不會所有人戴上了一個濾鏡，我不再只是單純的三寶媽，不再是電視上看到會嘻嘻哈哈分享生活的女藝人，而是會永遠戴著「癌症患者」的帽子？我說著我不在乎、是人都會生病，但還是會有一點點負面小陰影，在那邊隱隱作祟。

當我說出這個想法時，姐妹們都很鼓勵我，那位擔任個管師的朋友，也在此時跟我說了一個故事，讓我義無反顧地決定說出這件事。這個故事，在我發表影片那天也同時說給大家聽過——

有一個女孩，她還很年輕，二三十歲的年齡，不是乳癌高危險群的她，長了惡性腫瘤。其實她的症狀還很初期，有許多醫療資源可以協助，是有很高的機會控制、恢復健康穩定的，可她害怕化療，害怕治療無效，那些恐懼讓她做出最令人不捨的決定，她決定自我了斷了生命。

我聽了好難過。

人生還有很多可能啊，生病，不是劇終，生病有時候是一個去檢視思考人生怎麼更好、更豐沛的機會。沒人想要生病，但上天的安排，我們也參不透，勇敢面對，才有其他可能啊。

人走了就什麼都沒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有來世，那些都是沒有正確答案的。為什麼不能好好珍惜當下呢？更正確地說，還有機會變好，為什麼她選擇放棄了呢？

也想到了之前曾經有朋友的長輩，生病了卻拒絕正規治療，聽信偏方，錯過了黃金救援時間，在各種痛苦的副作用中，在家人面前離世。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這些事情，發生在我眼前了。

我無法改變我生病的事實，但我若奉獻出一己之力，是否可以讓跟我有一樣遭遇的人不要害怕，相信醫學、相信治療，不要被未知的恐懼打倒。

於是就在那天陽明山上的櫻花樹下，隨著飄落的櫻花瓣，我許下心願，今年生日，我要鼓起勇氣告訴大家，我發生了什麼事。

而我這些萬能的好朋友以及我的先生，竟然在短短三天之內，寫好腳本、準備好攝影棚，對，我要來告訴大家，我，朱芯儀，發生了什麼事，要面臨什麼樣的考驗了。

來吧，把頭髮剃掉吧！

掉頭髮真的是一件很煩的事！
再怎麼樣充滿豪情壯志、發出「拜託，癌細胞才要怕我吧！」這樣的宣言，當看到頭髮掉得比貓貓狗狗換毛還快，隨便輕鬆一拉又一大把下來時，還是會嚇一跳。

雖然把這當作一個遊戲跟家中小朋友玩，落落大方地跟他們說，這就是一個過程啊；但另一半，還是發現了我心底那個愛漂亮女生的失落。

當頭髮開始斑斑禿禿，想要帥氣，又拿不起決斷力時，
衛斯理，拿起了剃刀，親手幫我把頭髮剃掉。

一直都是中長髮的我，剪成短髮是個宣示。但剃光的那瞬間，感覺還是很微妙。不過，也因為這場病，先生陪了我做了許多以前不可能做的事情。

他親手幫我剃了頭髮，還開了三小時的車，陪我去台中霧眉。他陪著我面對每個我有可能會沮喪的時刻。

需要面對自己不漂亮時、覺得自己像蜥蜴、像豬頭，沒有眉毛，又水腫地像泡在水裡的標本時。

十年的婚姻生活充斥著柴米油鹽，孩子不知不覺被我們放向前；關於婚姻，有時候連脾氣都懶得發、想著生活不可能改變時，一場大病，卻讓我們不一樣了。

有時很心疼先生，小時他已經面對過至親罹患癌症，而今又面對到我。在當下這個生命的轉折點上，要用什麼態度來迎戰；而未來，又要用什麼樣的方式繼續走下去，把這當作是一個生活的提醒⋯⋯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學問、是智慧。

那些不只是幫忙剃掉頭髮、陪伴霧眉、一起住院，當下要面對的事情而已；未來，如何調整彼此的腳步，是面對疾病之外，更特別的一堂課。

在生病之前，先生未曾想過我的壓抑，只覺得，夫妻生活就是這樣，到了個階段，彼此就能理解。甚至我也是。

我只想展現我對家人的愛與義氣，那個帥氣喊著「來吧，把頭髮剃光」、「病毒我才不怕你」的我。

但真正要走下去，我們要懂得示弱、懂得偶爾討厭，甚至，偶爾咆哮一下，也是不錯的喔。

這樣講是不是嚇到你們？

我跟先生，一個是急驚風、一個慢郎中，我在事情還沒確定時，都喜歡想一輪、問清楚；但我先生是反應比較快的，他在忙的時候，沒有耐心聽這麼多。

年輕戀愛時，我們會為此大吵，也說不出所以然；戀愛超過十年後，有時候我會不接話，他以為我懂他了，但其實不是。

在這第三階段中，我學會說「不」。
彷彿那個三千煩惱絲，因為化療必須被剃掉之後，我那個怕衝突、怕重複，想說忍忍就過的性格，也一起被剃掉了。

這些當然不是一開始就發現，畢竟剛發現生病時，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忙著解決問題、思考未來怎麼做，衛斯理也時時刻刻呵護著我。

當手術完成後，我們過了大難關，想要恢復往日步調時，某日，急驚風跟慢郎中又對上了。

我沒像年輕時大吵、也不像罹癌前忍忍就算了。
我直接鏗鏘有力，就像那一把落下的頭髮帥氣說：「你不可以這樣跟我講話。」

你們猜衛斯理的反應是什麼？
或者猜猜我當下的想法是什麼？

前面已經說到，我覺得這次生病，是上帝給我的重考，祂要我好好重新審視我的人生，如果我想好好走下去、珍惜每一刻，那麼，我想改正什麼？

我當時覺得，那就是「我不想再做無意義的忍耐」，因為那些忍耐是身體對我的抗議。我明明知道另一半不是惡意，那是他的急性子跟想面面俱到的心態使然，為何我以前從來不說不？
或者更年輕時只想著嗆回去用吵的。
即便是最親密的人，我們都要練習、要懂得劃下界線。
先別急著否定，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當我不想要再跟外婆一樣忍耐，我說了「我不喜歡」時，
出現了我想像不到的結果。

衛斯理跟我道歉，說他不應該這樣子。
這肯定是我變成豬頭前，完全想不到的。
畢竟要天蠍男開口道歉，實在驚喜！

有時候我們會把事情想複雜，或者拒絕面對一些事情；有時候我們以為在生活中忍讓才是愛跟成全。

〈哥林多前書13:4〉說著——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先知講道之能終必歸於無有；說方言之能終必停止；知識也終必歸於無有。

那樣的「忍耐」，我以往是否解讀錯誤了呢？忍耐是不口出惡言，不讓情緒引導自己說出傷人的話，但忍耐不代表當別人讓你不舒服、覺得他越界時，不能好好地表達情緒吧？衛斯理道歉那天，我以為他會不喜歡這樣的我。

幾天後，我們聊天時，他卻說了，他喜歡我現在這樣，因為不再只是忍耐。當他因為急性子或煩惱什麼時，我的「不」，會讓他警覺自己又太急躁。

其實這對彼此來說，都是好事。

世上沒有完美的婚姻，只有我們可以一起相伴的日子。
疾病帶給我很多痛苦、錯愕，也有當下的不理解，卻又有許多當時意想不到的禮物。

而那些奇妙的經歷，都會變成特別的回憶。
先生幫我剃髮的瞬間，也是我們獨一無二的甜蜜。

失去與擁有，考驗與獲得，
是這段時間，給予我最深刻的體驗。

當時剃光的頭髮，在化療結束、手術後，也慢慢長回來。
一開始讓我覺得像豬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也像潮水一樣慢慢退去。

後來，我也漸漸喜歡自己的每個樣子。

短髮長出來後，有一陣子約莫還在當年王菲，唱著〈我願意〉的髮型時，遇到天熱，在熟識的朋友跟工作人員面前，偶爾，我就會先拿下假髮，跟著他們在家裡聊天，或者在會議室討論事情。

面對這樣的我，很意外地他們常常說：「這樣好可愛啊！」、「我喜歡妳的短髮」。

很多乍看討厭的事情，背後往往有好的結果。
生病這堂課或許也是，至少，我願意這樣相信。

相信信念，會使我珍惜。

我的人生，就像班傑明倒著走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班傑明的奇幻旅程》這部電影？
裡面說著男主角是倒著生長，先是睿智的老人，再慢慢變成小孩。

我常覺得，我也是這樣子。
小時候的我，對很多事情都沒那麼糾結，對很多事情都很豁達淡定。
別人都是要學如何冷靜、如何放下、要多放鬆一點⋯⋯我反而是要學著緊繃。

在小女孩變成女人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關係更緊密，而在這社會化的過程裡，在交朋友和戀愛的挫敗中，我試著去學著「緊繃」跟「在乎」。

這對大剌剌的我來說，是很奇妙的事情，因為以前的我是有話就一股腦丟出來，不喜歡就直說。

講到這，突然懂了，所以小時候我那對外老是客客氣氣的母親，對我嚴厲，是否是因為這樣呢？因為我老是有話直說，情緒外顯。

所以，我反而很羨慕魔羯座的女生，我覺得她們好穩、好「女孩」喔，話說出來之前都會先想一想，是聰明知分寸的，甚至有一點神祕感。

我呢，一眼就看透了，一根腸子通到底，又特別愛為了在乎的人出頭。

不過，開始上學、戀愛、工作，甚至成為母親後，就變了，身為三寶媽的我，變得很糾結。

話這樣說好嗎？
該怎麼溝通才行呢？
是否這樣會讓家人吃虧，或者不好溝通啊？
明明原廠設定是爽朗明快的我，想著要當個「深思熟慮」的人，最後卻是像在學習織毛線衣一樣常常打結，然後為了表面的和平，還把那些毛球都藏起來，裝作若無其事。

一顆一顆，長在心裡，長在身體裡，變成了腫瘤。

生病後我開始思考，為什麼，我不能喜歡原本的自己呢？是不是我該把這些不屬於我的東西拿掉，那些糾結、刻意、假裝。

這邊的刻意與假裝，不是說我是雙面人，外出與人交友溝通會演戲，而是我們是不是總是坐這山看那山。

就像你看一群女孩子聊天，一定常常會羨慕彼此的身形，像我是圓身，從小就好羨慕扁身的女孩子，很喜歡那種瘦又有曲線的，像BLACKPINK的四個女生那樣，或者是模特兒身材、骨感高䠷衣架子。

以前我常為了成為我羨慕但不見得適合我的人，做出很多努力，買了不適合自己的衣服，或是像這幾年很流行的韓式彩妝。

我們都覺得韓妝很好看，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韓妝，那是適合他們五官研究出來的，比較適合五官稍微需要更立體的人臉上；但我是五官比較立體的人，如果自己在家直接照時尚雜誌上教的方法化韓妝，有時候反而會太利了，甚至會讓人覺得有一點兇。那種甜美乾淨帶了一點臥蠶的清透秀氣感，在我身上是沒有的，都要靠專業的化妝師評估調整，才能真正做出那種輕透美感。

甚至保養品好了，像我是混合型敏感性肌膚，我妹妹是乾性肌膚，在保養品公司上班的她以往送我什麼很夯、大賣、最頂級的保養品，我都是第一天好漂亮，第二天就開始太營養長痘痘。

那時我也很羨慕啊，但後來我就看開了，不是我羨慕的東西在我身上就會好，我可以選擇適合我的品牌；衣服也是，我有我適合的樣式，怎麼樣我都不會變成鄭秀文那般的潮流骨感美女啊！

但女孩在三十歲時，或許對自己的容貌打扮，有著「找適合自己」的意識，但情緒上、溝通上，卻不盡然，這不是很有趣嗎？

我們糾結著要社會化，所以失去了屬於自己的聲音，找著好像大家都很喜歡的某個類型，去做這樣的性格迎合；未曾想過，這個「自我改造」過的性格，別人不見得喜歡，我們自己也痛苦，只是表面的和平。

甚至有時候做了這些改變，你還會覺得是替大家想，是「為你好」，但這也不是別人真正想要的，自己情緒爆發時，別人還覺得莫名其妙。

或者沒有爆發，你真的隱藏得很好，但最後別人發現「這不是你要的」，天啊，這更尷尬。

這邊就講個小例子，我母親是射手座，射手座一定直腸子對吧，大家應該都這樣想。她在家的確是直來直往，不過她的工作是謹慎冷靜的財務相關類型，所以她在職場上一直很符合這樣溫良恭儉讓，也很客氣。

某次她有個同事，帶了自己家種的香菜來給大家，很熱情地拿了一袋給她。當下，她雖然笑著，卻吞了好大的一句話沒說出來——「她最怕香菜的味道了！」

因為這位是新來的同事，對她不熟，那句「我其實不喜歡」就說不出口，想說拿一次沒關係。結果，誰知道那位同事後來又送了好幾次，每次拿了都很苦惱，又不好意思丟掉，放在冰箱打開又怕那味道。

自己苦惱個半天，直到某天另位同事看到，突然大聲說：「妳怎麼送香菜給她啊，她很怕耶！」

現場，真是氣氛尷尬得不得了，原本是美意，在那瞬間兩個人都不開心了。

這其實是你我生活中都很常遇到的例子，在職場、跟小孩同學家長、甚至有時候跟另一半、朋友見面，我們都難免這樣。

大事小事想過了就算了，一次沒關係，兩次再忍忍，三次吞下去，大家忍了多少奇妙的、不適合自己的事情在身心裡，無從排解呢？

生病後，我就覺得，不，我要跟兒時的我看齊，我要回到那時的豁達、揮別糾結，但，我可以多一點溫柔。

說不要跟不喜歡時，找個中間值，取得微妙的平衡；就跟三十歲以後，我們不會穿戴著很漂亮但自己不適合的華服或首飾、用著不適合的高級保養品一樣。

當我們遇到不喜歡的事情（像我也不敢吃香菜），是不是就可以親切但直爽地說：「啊，其實我不敢吃耶，謝謝。」

不過說到這時，工作夥伴看了書稿就笑出來說：「妳沒有啊，上次我們點墨西哥菜，妳不還是客氣地先說，『一點點沒關係，我可以挑開』，是我們制止妳的。」

就說了是練習嘛（哈），我意識到了，但我會越來越好，希望容貌是班傑明的逆生長，心智，也能回到初始的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