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緣起緣滅2A30
二○一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內人接到來自公司組長的電話：「中午十二點準時接班2A30病房D床的個案。」通常需要我們接班的個案若不是來自急診室，就是剛離開ICU（Intensive Care Unit，加護病房），在這樣的時間點接班，通常都是其他照服同仁丟班的狀態。很多人不喜歡接別人丟的班，其中因素不一而足。為何會「丟班」？可能是原本的照服員另有要事，不得不離開崗位；但更多的是患者的問題太麻煩，照服員不想負擔太重，於是隨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也可能是照服員被個案或家屬嫌棄，直接換班。總之，原因五花八門，不勝枚舉，有時你可能會聽到讓人噴飯的荒謬理由呢！多想無益，我們準時在十二點前出現在2A30病房的D床。
臥床的是高齡九十一歲的曾伯伯，他慈祥的臉龐露出淺淺的微笑，高大的身長保持不錯的體型。在旁陪伴的是他的小兒子夫婦，和準備交班的看護大姐。我們進門後彼此沒有多說什麼，看護大姐只是簡單地交代照服事宜，就揮揮衣袖走人了。曾伯伯的兒媳當時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臉懵樣，不滿地說：「不過才照顧兩天，怎麼就突然換人？」小兒子倒是沉默寡言地站一旁，由身材頗高壯的小媳婦主導了一切，她急促的語氣帶著濃濃的東北腔，讓人有些壓迫感呢。我不禁開口問道：「您東北人？」「吉林！」一句乾脆精簡的回答，這絕對是百分之百如假包換的東北人，哈哈哈哈哈……
接下來，小媳婦快速流暢地簡述了目前情況：曾伯伯和小兒子夫婦同住，這次住院是因為在家無法順利解尿，尿意頻頻卻解不出來。送到醫院，先是掛一般診而非急診，結果因為遇上週末假日遂多耽誤了三天。最後，決定改掛急診，經過緊急處理後住院持續治療。攝護腺肥腫變厚以致尿流無法暢通，這是許多中高年齡男人的常見症狀，因此最容易被輕忽，以為無法解尿並非什麼大事。殊不知膀胱腫脹的嚴重後果甚至可能得付出生命代價，切勿不以為意啊！伯伯的攝護腺應該滿嚴重的，因為病床旁擺了一整箱生理食鹽水，預備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注入點滴，尿袋裡排出的血塊、血液也清楚告訴我們置入導尿管時的疼痛不適，有破皮出血的狀況，這顯然是看護者的疏忽造成的吧。
小媳婦說交班的看護大姐有提到伯伯疼痛到難以入眠，會選擇中途離開，我猜想應該是看護大姐撐不下去了。回想交班時大姐的支吾其詞，實在讓人不免心有疑慮。照服員們都知道，接班的前幾天本來就是最勞心勞力，適應了那段過程，一切方能順水行舟、駕輕就熟。何況伯伯床頭上簡單的資料，在在顯示這並不是需要在照服上大費周章的個案，至少目前還不須如此。趁著小媳婦和內人在病房外談話時，我也趨向床前試著跟有一邊重聽的伯伯交談。「伯伯您來自大陸哪裡呀？」伯伯張口慢慢地吐出地方腔濃重、語音含糊的回答。在我當下意會不過來時，小兒子對於類似的對話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溫和地告訴我：「我爸爸是臺灣人！」「臺灣人？」我突然像被電擊般一下子懵了。心裡兀自OS：「不會吧？九十一歲的臺灣人怎麼能操著這麼一口濃郁又純正的東北腔？」伯伯恐怕也是早已見怪不怪，他接著說：「我十七歲的時候被老蔣帶到大陸去剿共！」有了前面聽不清楚的前車之鑑，這次我卯足全力專心地豎起耳朵，生怕又漏接了話語。沒錯！伯伯很清楚地告訴我他十七歲時被老蔣帶到大陸去剿共。啥!?徵召臺灣青年去大陸剿共？瞬間讓孤陋寡聞的我心頭一震。我以為只有日據時代才有被日本強迫徵召去南洋充當軍伕、砲灰的徵召紀錄，沒想到老蔣也不遑多讓，大陸淪陷後還不知悔改，把視作蠻夷的臺灣人推向敵人的砲口，一心只想傾臺灣之力以洩其心頭之恨，塑造自己的歷史地位。口號喊得震天價響，內心裡卻絲毫沒有對人民的一絲憐憫。
正當我思緒紛亂、怔在當下之際，小媳婦和內人已經悄然出現在病房。事後內人更分享了一則讓人驚嘆扼腕的消息：住院的這兩天，曾伯伯已經被確診罹癌，而且是已經擴散的癌症末期。醫師估計生命的餘額最多不超過三至五個月，難怪小媳婦要拉著內人到病房外竊竊私語那麼久。小媳婦說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伯伯的子女們完全無法接受—因為伯伯雖然高齡，身體卻一向硬朗，這次不過是攝護腺腫大而住院，怎麼會轉眼間成為只剩三至五個月生命的癌末病人！一時間讓他們慌了手腳，只覺得天地都變了樣，生活全都亂了套，最後勉強商量出一個暫時性的做法，就是：先隱瞞住病情，不讓兩老知道。我能理解且同意他們的決定，將心比心，我相信這也是臺灣多數家庭會做出的決定。
二○一九年六月二十九日，內人接到來自公司組長的電話：「中午十二點準時接班2A30病房D床的個案。」通常需要我們接班的個案若不是來自急診室，就是剛離開ICU（Intensive Care Unit，加護病房），在這樣的時間點接班，通常都是其他照服同仁丟班的狀態。很多人不喜歡接別人丟的班，其中因素不一而足。為何會「丟班」？可能是原本的照服員另有要事，不得不離開崗位；但更多的是患者的問題太麻煩，照服員不想負擔太重，於是隨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也可能是照服員被個案或家屬嫌棄，直接換班。總之，原因五花八門，不勝枚舉，有時你可能會聽到讓人噴飯的荒謬理由呢！多想無益，我們準時在十二點前出現在2A30病房的D床。
臥床的是高齡九十一歲的曾伯伯，他慈祥的臉龐露出淺淺的微笑，高大的身長保持不錯的體型。在旁陪伴的是他的小兒子夫婦，和準備交班的看護大姐。我們進門後彼此沒有多說什麼，看護大姐只是簡單地交代照服事宜，就揮揮衣袖走人了。曾伯伯的兒媳當時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臉懵樣，不滿地說：「不過才照顧兩天，怎麼就突然換人？」小兒子倒是沉默寡言地站一旁，由身材頗高壯的小媳婦主導了一切，她急促的語氣帶著濃濃的東北腔，讓人有些壓迫感呢。我不禁開口問道：「您東北人？」「吉林！」一句乾脆精簡的回答，這絕對是百分之百如假包換的東北人，哈哈哈哈哈……
接下來，小媳婦快速流暢地簡述了目前情況：曾伯伯和小兒子夫婦同住，這次住院是因為在家無法順利解尿，尿意頻頻卻解不出來。送到醫院，先是掛一般診而非急診，結果因為遇上週末假日遂多耽誤了三天。最後，決定改掛急診，經過緊急處理後住院持續治療。攝護腺肥腫變厚以致尿流無法暢通，這是許多中高年齡男人的常見症狀，因此最容易被輕忽，以為無法解尿並非什麼大事。殊不知膀胱腫脹的嚴重後果甚至可能得付出生命代價，切勿不以為意啊！伯伯的攝護腺應該滿嚴重的，因為病床旁擺了一整箱生理食鹽水，預備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注入點滴，尿袋裡排出的血塊、血液也清楚告訴我們置入導尿管時的疼痛不適，有破皮出血的狀況，這顯然是看護者的疏忽造成的吧。
小媳婦說交班的看護大姐有提到伯伯疼痛到難以入眠，會選擇中途離開，我猜想應該是看護大姐撐不下去了。回想交班時大姐的支吾其詞，實在讓人不免心有疑慮。照服員們都知道，接班的前幾天本來就是最勞心勞力，適應了那段過程，一切方能順水行舟、駕輕就熟。何況伯伯床頭上簡單的資料，在在顯示這並不是需要在照服上大費周章的個案，至少目前還不須如此。趁著小媳婦和內人在病房外談話時，我也趨向床前試著跟有一邊重聽的伯伯交談。「伯伯您來自大陸哪裡呀？」伯伯張口慢慢地吐出地方腔濃重、語音含糊的回答。在我當下意會不過來時，小兒子對於類似的對話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他溫和地告訴我：「我爸爸是臺灣人！」「臺灣人？」我突然像被電擊般一下子懵了。心裡兀自OS：「不會吧？九十一歲的臺灣人怎麼能操著這麼一口濃郁又純正的東北腔？」伯伯恐怕也是早已見怪不怪，他接著說：「我十七歲的時候被老蔣帶到大陸去剿共！」有了前面聽不清楚的前車之鑑，這次我卯足全力專心地豎起耳朵，生怕又漏接了話語。沒錯！伯伯很清楚地告訴我他十七歲時被老蔣帶到大陸去剿共。啥!?徵召臺灣青年去大陸剿共？瞬間讓孤陋寡聞的我心頭一震。我以為只有日據時代才有被日本強迫徵召去南洋充當軍伕、砲灰的徵召紀錄，沒想到老蔣也不遑多讓，大陸淪陷後還不知悔改，把視作蠻夷的臺灣人推向敵人的砲口，一心只想傾臺灣之力以洩其心頭之恨，塑造自己的歷史地位。口號喊得震天價響，內心裡卻絲毫沒有對人民的一絲憐憫。
正當我思緒紛亂、怔在當下之際，小媳婦和內人已經悄然出現在病房。事後內人更分享了一則讓人驚嘆扼腕的消息：住院的這兩天，曾伯伯已經被確診罹癌，而且是已經擴散的癌症末期。醫師估計生命的餘額最多不超過三至五個月，難怪小媳婦要拉著內人到病房外竊竊私語那麼久。小媳婦說這個消息有如晴天霹靂，伯伯的子女們完全無法接受—因為伯伯雖然高齡，身體卻一向硬朗，這次不過是攝護腺腫大而住院，怎麼會轉眼間成為只剩三至五個月生命的癌末病人！一時間讓他們慌了手腳，只覺得天地都變了樣，生活全都亂了套，最後勉強商量出一個暫時性的做法，就是：先隱瞞住病情，不讓兩老知道。我能理解且同意他們的決定，將心比心，我相信這也是臺灣多數家庭會做出的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