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之家——一對夫婦的故事
❊本節為顧及隱私，以小說形式呈現。
患者N的妻子之說法
從九十三歲的我與九十歲的丈夫並排躺著的這間病房，看不見大海。記得很久以前，漢文老師曾教過孔子的一句話：「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意思大概是，世上的一切榮耀終將逝去。而我們也曾有過一段在海邊的別墅裡，鎮日眺望大海的美好日子。
罹患糖尿病的丈夫體力衰弱，無法再自行去醫院就醫，改由醫生來家裡看診，至今已將近五年。我清楚記得醫生第一次來家裡那天的事。當他偶然得知我與丈夫相差兩歲八個月時，他露出像在凝視遠方的眼神，說：「嗯，兩歲八個月啊」。過了幾年，我才從變得熟識的個管師那裡聽說，醫生已過世的妻子也比醫生年長兩歲八個月。我還記得一件事：醫生說，年近九十歲的夫妻一起穿著家居服在起居室裡迎接出診醫生，是極為幸運的事，千萬不要以為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說不定明天情況就會驟變。那之後，我們偶爾會聊到當時的事，醫生常常用一種帶著逗弄的眼神看著我，說：「那時候，您一臉非常不悅的樣子」。每次我都會向他道歉：「那時候很抱歉」。
一切如同醫生所言。七個月後，丈夫因小腦梗塞短期住院後，開始每隔兩、三個月就會出現一些異狀，例如：無法從馬桶上站起來、整天昏睡不吃飯，以及半夜在屋裡走來走去等。最終變成臥床不起，是在新冠病毒蔓延的二〇二〇年四月。在長女強烈建議下停止去日間照護中心後，十天不到就變得完全無法行走，幾乎在同一時間，吸入性肺炎發作，因而住院。
居家主治醫師K的說法
兩人是在丈夫二十歲那年結婚的，所以婚姻生活持續了七十年。丈夫出生於東京深川，家裡經營自行車店；妻子則出生於千葉外房的漁夫家。是妻子住在深川的伯母幫兩人牽線撮合的。結婚幾年後，育有一女兩男。兩人一邊撫養年幼的三個孩子，一邊在深川開蔬果店。這是她為了籌措新自行車店的創業資金，自己想出來的辦法。
每個月一次的到府診療結束後，會有兩項固定的例行活動。一是妻子會翻開舊相簿中的某一頁，裡面貼著已泛黃褪色、蔬果店時期的照片；另一件則是播放村田英雄〈夫婦春秋〉的錄音帶。她特別想展示給人看的是一張快照。照片中，她將沾有泥巴的蘿蔔交給一位坐在進口轎車裡、看來頗為富有的女顧客。「拍得很好，對吧？」她說。大概是想聽我說「真漂亮呢」。確實可以算是美人。不過，我喜歡的是，她走到停在馬路對面的車子旁賣菜（而不是只待在店面前等客人上門）時，臉上那經過一番苦思後帶著決心、充滿氣勢的表情。
〈夫婦春秋〉是為了讓丈夫追憶過往而播放的。通常第一段還沒唱完，丈夫就會開始拭淚。
雖然我不曾說：「跟我走」
妳卻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那年我二十歲 妳十九歲
單柄鍋裡連明天的飯菜都沒有啊 老婆
妳從不抱怨 也不掉淚
還會笑著說：「貧窮難不倒我」
那麼堅強的妳 有一次
我們終於迎來了陽光
那天妳喜極而泣呀 老婆
有時錄音機會無法運作。遇到這種情況，這項例行活動就會延到下個月。即使錄音機能運作，能順利從那首歌的開頭播放的情況也不常見。這時就必須從頭到尾聽村田英雄唱完幾首歌。當我一邊打電話向下一位訪視患者說明遲到的原因，一邊聽到要聽的那首歌響起，總會鬆一口氣。
自行車店開業後，依然不容易。起初，夫妻兩人每天一大早就在各個住宅區的入口苦等，幫孩子修理爆胎的自行車輪胎。這也是妻子的主意。當生意總算上軌道時，丈夫實現了妻子長年來的夢想——在千葉內房海岸蓋了一棟幾乎全手工打造的小別墅。為什麼在外房長大的人會想在海邊擁有一棟別墅，而不是在山裡呢？對於我這個疑問，她如此回答：「我莫名地想念寧靜的海邊，而不是波濤洶湧、浪花四濺的海岸」。他們每個月必定去別墅一次，持續了二十年，但由於家庭問題加上丈夫無法再開車，十年前開始別墅就荒廢了。
關於家庭內部的大問題，妻子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可在我開始進行到府診療時，就已經從個管師那裡得知了那件事——次男反覆出現家庭暴力。我開始到府看診大約一年後，這對夫妻為了躲避次男施暴，將鄰近醫院的自宅讓給長男，搬到距離很遠的長女家住。這時妻子沒有做任何說明，而我也沒問理由。新搬去住的長女家位在一棟高樓公寓的八樓。妻子似乎很享受從房間窗戶望出去的景色。有一天，陽台上種的草莓已經成熟可以吃了，她為丈夫留了幾顆並遞給他。丈夫當下就吃了，但似乎是當作肥料用的魚粉氣味，和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起殘留在口中。
住院後，丈夫的病情相當不樂觀。意識混亂，且無法辨識妻子和長女的面容。血液檢查結果也顯示極度營養不良、腎功能低下、心臟功能低下、肝功能低下，可以說正是衰老死亡開始的狀態。新冠病毒蔓延下，探病受到限制；在這種情況下獲得特別許可探視的妻子也說丈夫「眼神已死」、「像具活屍一樣，很可憐」，看來對丈夫的臨終時刻已做好心理準備。她從不曾在人前落淚。
住院一個月後，丈夫的腎臟功能進一步惡化，完全無法排尿。那天下午，雖然正值週日，但被病房主治醫師告知要展開透析治療的長女，打電話向我諮詢。我雖然一有機會就會向她傳達「父親的狀況已極為接近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的衰老死亡」，而且比對她母親說得還要直接，但由於這是極為敏感的時刻，我回答她：「這事只能由妳自己決定。但如果是我的父親，我不會讓他做透析」。此外，我還告訴她，如果不做透析，臨終時刻大概會在一週左右到來」。傍晚長女再度來電，說她在徵詢過母親的意見後，決定不進行透析治療，並將此事轉告病房主治醫師，主治醫師也表示同意。我當時完全不知道，在那個時間點，妻子和長女立刻就開始準備包括遺照在內的整套葬禮事宜。
❊本節為顧及隱私，以小說形式呈現。
患者N的妻子之說法
從九十三歲的我與九十歲的丈夫並排躺著的這間病房，看不見大海。記得很久以前，漢文老師曾教過孔子的一句話：「逝者如斯，不舍晝夜」。意思大概是，世上的一切榮耀終將逝去。而我們也曾有過一段在海邊的別墅裡，鎮日眺望大海的美好日子。
罹患糖尿病的丈夫體力衰弱，無法再自行去醫院就醫，改由醫生來家裡看診，至今已將近五年。我清楚記得醫生第一次來家裡那天的事。當他偶然得知我與丈夫相差兩歲八個月時，他露出像在凝視遠方的眼神，說：「嗯，兩歲八個月啊」。過了幾年，我才從變得熟識的個管師那裡聽說，醫生已過世的妻子也比醫生年長兩歲八個月。我還記得一件事：醫生說，年近九十歲的夫妻一起穿著家居服在起居室裡迎接出診醫生，是極為幸運的事，千萬不要以為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說不定明天情況就會驟變。那之後，我們偶爾會聊到當時的事，醫生常常用一種帶著逗弄的眼神看著我，說：「那時候，您一臉非常不悅的樣子」。每次我都會向他道歉：「那時候很抱歉」。
一切如同醫生所言。七個月後，丈夫因小腦梗塞短期住院後，開始每隔兩、三個月就會出現一些異狀，例如：無法從馬桶上站起來、整天昏睡不吃飯，以及半夜在屋裡走來走去等。最終變成臥床不起，是在新冠病毒蔓延的二〇二〇年四月。在長女強烈建議下停止去日間照護中心後，十天不到就變得完全無法行走，幾乎在同一時間，吸入性肺炎發作，因而住院。
居家主治醫師K的說法
兩人是在丈夫二十歲那年結婚的，所以婚姻生活持續了七十年。丈夫出生於東京深川，家裡經營自行車店；妻子則出生於千葉外房的漁夫家。是妻子住在深川的伯母幫兩人牽線撮合的。結婚幾年後，育有一女兩男。兩人一邊撫養年幼的三個孩子，一邊在深川開蔬果店。這是她為了籌措新自行車店的創業資金，自己想出來的辦法。
每個月一次的到府診療結束後，會有兩項固定的例行活動。一是妻子會翻開舊相簿中的某一頁，裡面貼著已泛黃褪色、蔬果店時期的照片；另一件則是播放村田英雄〈夫婦春秋〉的錄音帶。她特別想展示給人看的是一張快照。照片中，她將沾有泥巴的蘿蔔交給一位坐在進口轎車裡、看來頗為富有的女顧客。「拍得很好，對吧？」她說。大概是想聽我說「真漂亮呢」。確實可以算是美人。不過，我喜歡的是，她走到停在馬路對面的車子旁賣菜（而不是只待在店面前等客人上門）時，臉上那經過一番苦思後帶著決心、充滿氣勢的表情。
〈夫婦春秋〉是為了讓丈夫追憶過往而播放的。通常第一段還沒唱完，丈夫就會開始拭淚。
雖然我不曾說：「跟我走」
妳卻默默地跟在我身後
那年我二十歲 妳十九歲
單柄鍋裡連明天的飯菜都沒有啊 老婆
妳從不抱怨 也不掉淚
還會笑著說：「貧窮難不倒我」
那麼堅強的妳 有一次
我們終於迎來了陽光
那天妳喜極而泣呀 老婆
有時錄音機會無法運作。遇到這種情況，這項例行活動就會延到下個月。即使錄音機能運作，能順利從那首歌的開頭播放的情況也不常見。這時就必須從頭到尾聽村田英雄唱完幾首歌。當我一邊打電話向下一位訪視患者說明遲到的原因，一邊聽到要聽的那首歌響起，總會鬆一口氣。
自行車店開業後，依然不容易。起初，夫妻兩人每天一大早就在各個住宅區的入口苦等，幫孩子修理爆胎的自行車輪胎。這也是妻子的主意。當生意總算上軌道時，丈夫實現了妻子長年來的夢想——在千葉內房海岸蓋了一棟幾乎全手工打造的小別墅。為什麼在外房長大的人會想在海邊擁有一棟別墅，而不是在山裡呢？對於我這個疑問，她如此回答：「我莫名地想念寧靜的海邊，而不是波濤洶湧、浪花四濺的海岸」。他們每個月必定去別墅一次，持續了二十年，但由於家庭問題加上丈夫無法再開車，十年前開始別墅就荒廢了。
關於家庭內部的大問題，妻子一句話都沒有對我說，可在我開始進行到府診療時，就已經從個管師那裡得知了那件事——次男反覆出現家庭暴力。我開始到府看診大約一年後，這對夫妻為了躲避次男施暴，將鄰近醫院的自宅讓給長男，搬到距離很遠的長女家住。這時妻子沒有做任何說明，而我也沒問理由。新搬去住的長女家位在一棟高樓公寓的八樓。妻子似乎很享受從房間窗戶望出去的景色。有一天，陽台上種的草莓已經成熟可以吃了，她為丈夫留了幾顆並遞給他。丈夫當下就吃了，但似乎是當作肥料用的魚粉氣味，和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起殘留在口中。
住院後，丈夫的病情相當不樂觀。意識混亂，且無法辨識妻子和長女的面容。血液檢查結果也顯示極度營養不良、腎功能低下、心臟功能低下、肝功能低下，可以說正是衰老死亡開始的狀態。新冠病毒蔓延下，探病受到限制；在這種情況下獲得特別許可探視的妻子也說丈夫「眼神已死」、「像具活屍一樣，很可憐」，看來對丈夫的臨終時刻已做好心理準備。她從不曾在人前落淚。
住院一個月後，丈夫的腎臟功能進一步惡化，完全無法排尿。那天下午，雖然正值週日，但被病房主治醫師告知要展開透析治療的長女，打電話向我諮詢。我雖然一有機會就會向她傳達「父親的狀況已極為接近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對的衰老死亡」，而且比對她母親說得還要直接，但由於這是極為敏感的時刻，我回答她：「這事只能由妳自己決定。但如果是我的父親，我不會讓他做透析」。此外，我還告訴她，如果不做透析，臨終時刻大概會在一週左右到來」。傍晚長女再度來電，說她在徵詢過母親的意見後，決定不進行透析治療，並將此事轉告病房主治醫師，主治醫師也表示同意。我當時完全不知道，在那個時間點，妻子和長女立刻就開始準備包括遺照在內的整套葬禮事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