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自己是珍奧斯汀筆下的莊園主人，四季總要定期巡視領地上的收成及城堡地窖裡的備糧。
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弓著身子探頭探腦，手忙不迭東移西挪，嘴裡邊數算：「一罐韓式泡菜、一瓶康普茶（kombucha）、兩小瓶豬油和一瓶才做好的三式柑橘皮絲果醬。」
接著走到爐台旁，踮起腳尖，朝廚櫃最上層的架上，以眼神一一清點：「十瓶杏桃果醬、一打薑香薄荷桃子果醬，半箱草莓果醬和香料番茄酸甜醬（spice tomato chutney），四罐香草莢金桔果醬，現在是十二月，扣除返加過聖誕的手信數量，撐到夏天桃李季節開始，應該沒問題。」我腦子打著算盤，口中喃喃自語。
別忘了還有車庫呢！那可是我的大宗存糧集散中心，置物架旁空地上，堆著九月才製作的番茄罐頭數打，覆莓子蜜漿五瓶，冷凍庫裡還有青蛙谷農場（Frog Hollow Farm）有機蜜桃冷凍丁塊、冷凍野藍莓、覆盆子和切塊草莓合計一打，冷凍有機祖傳番茄十磅，四罐有機南瓜泥。不瞞你說，每回清點「家當」，坐擁瓶瓶罐罐的我，最後臉上總不由自主露出和看著銀行存款簿數字節節高升時，一模一樣得意的笑。
我想，如果廚娘也可以秤斤論兩的話，我應該有資格榮登灣區百大首富排行之列。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我的「身家財富」也是日積月累，隨著廚事知識長進而愈形豐美，況且，金錢只能滿足物質欲望，我的美食財富，卻能餵養身體，滋潤心靈呢！誰是真正的巴比倫富翁，猶仍是未定論。
不時不食，是幸福還是詛咒？
至於到底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呢？很難說出個單一具體的因素，一開始，肯定純粹是因為口欲，說來汗顏，味蕾感官上的高潮滿足，幾乎是推動個人飲食革命的最初動力，習慣了盛夏有機農場配送到府蔬菜箱（CSA）送來或農夫市場上買到手的，飽滿亮澤，滋味芳美的碩大祖傳番茄和入口汁液四濺的水蜜桃，入冬後，全食超市（Whole Foods Market）架上，從南美洲搭機乘船而來的同門嬌客們，我再也看不上眼，一開始覺得，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初嚐何謂季節豐美滋味的我，壓根沒想過，一上癮後，就再也無法享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想吃草莓就吃草莓的隨心所欲這檔子事。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我心裡滿是懊惱，「不時不食」不該是好事嗎？為何會換來這種感覺像咀咒的代價呢？
就像時尚華服，一旦肌膚親吻過上好開司米爾，除非得到山窮水盡，否則不願再看合成布料一眼；美食亦然，味蕾裡彷彿有記憶晶片似的，無論如何會頑固地扯住你的後衣領，百般阻撓你走回頭路。慢慢地，春天剛出土蘆筍的清鮮，早上撿拾下午從烤箱裡熱騰騰出爐栗子的鬆軟，後院果樹上直接採摘送入口裡的芳美無花果……，一口接一口，我從裡到外，從舌尖到大腦，百分百被季節滋味所馴服。
說來也有意思，全心接納後，反而柳暗花明起來，山不轉路轉，既然季節不等人，那咱們就想法子把季節留住吧！就是這個執念，讓我開始上天下地搜羅研究保存季節滋味的方法，繞了一大圈才發現，最好的方法，還是老方法，走過物資短缺，電器用品尚未普及年代的老祖宗，所應變出來的醃漬、日曬、風乾、製作罐頭等封存原味並延長食物保存期限的智慧手法，依然是歷久彌新且值得信賴的靈感泉源。
將季節的滋味封存起來
有時候不禁莞爾命運的奇妙，小時候在南投鄉間長大的我，對這些傳統烹調並不陌生，阿嬤穿著藍色花布衣衫，俐落在爐灶前起鍋，使勁攪拌煮炊破布子的專注模樣，閉著眼就可歷歷在目，而我，總是和婆婆媽媽們據坐在外頭庭院湊熱鬧，豎起耳朵聽盡家族大小事和鄰里八卦，一邊幫忙摘取砍下來的破布子枝幹上，指尖般大小的金黃色果粒，在那年代，這堪稱暑假外婆家的盛事之一，可是除了想起來，心底會湧出一股記憶暖流之外，關於烹煮技巧卻一概記不得。如今，外婆家臨近馬路旁的幾棵破布子樹早被砍了，阿嬤也往生了，一輩子的手藝終於失傳，此時此刻的懊惱，豈是當初所能逆料。
遲到總比不到好，我終究還是在人生的某個階段裡，和「留住四季滋味」的浪漫接上軌，雖然當初開始儲糧，圖的是經年確保有好料可享，實作之後才發現，秋收冬藏的好處可不只這一樁，我發現家裡的飲膳開銷，不升反降，不信的話，只要略略將上頭盤點瓶罐，以市價換算，那數字可令人嘖舌的；然後，因為家裡有這些隨時可以上場代打的瓶瓶罐罐們，偶爾來不及按照計畫烹煮，或者一時肚餓嘴饞，只要巡視一下「領地」，就可以像阿拉丁神燈裡的巨人一樣，輕鬆變出像樣營養的好食餐點，想當然爾，外食機率驟降，這些個滾雪球一樣的好處，都是意外驚喜。
呵！我彷彿可以看見，在天上照護著我的阿嬤，看我像隻灰松鼠一樣，按照四季更迭，忽忽忙碌地儲糧，面露慈笑地說著：「懂得春滋夏味，秋收冬藏的廚娘，是天下最幸福的廚娘。」
◎生氣勃發的韓式泡菜食譜
這是繼番茄罐頭課之後，在「快樂女孩廚房」（Happy Girl Kitchen）上的第二堂發酵醃漬課程裡，喬丹（Jordan）和塔德（Todd）所傳授的韓式泡菜食譜，我愛上裡頭薑與辣椒交織出來的辛辣，整體口感清新，大白菜盛產時，我有事沒事就醃一罐，想到就當零食似地，嗑上幾口，用海鹽以古法醃漬的食物，是所謂有生命的食物（live food），裡頭有完整未加熱的營養，還有益生菌，只要適口不過量，養生美味當如是。
食材：四百五十公克大白菜粗切、一小顆白蘿蔔切片、一根小紅蘿蔔切片、一顆小洋蔥切絲、二至瓣大蒜切片、三大匙薑泥、三枚小辣椒（嗜辣可多放）
作法：先以四大匙海鹽混和四杯水（未加氯消毒過的），製成鹹滷水。將切好的前三項食材浸潤於鹽水中，上頭可壓以重物，以確保所有食材都沈沒在滷水中。數小時後，撈起瀝乾，嚐看看蔬菜的鹹度是否剛好，過鹹略沖水，太淡酌量加鹽，將蔬菜與備好的辛香料混勻，工整地擠壓入洗淨消毒的玻璃瓶裡，最後再倒入適量滷水，放在稍溫暖不過熱的地方，再取一塑膠袋裝入適量滷水，充塞住瓶口，每日觀察並三不五時以手按壓，大約七至九天可完成。移開瓶口重物，鎖緊瓶蓋，放入冰箱可保鮮數個月。
醃漬提點：一、所有器皿確實清潔洗淨晾乾，以熱水消毒過尤佳。二、醃漬時，所有食材必需全程沈浸在滷汁底下。三、記得的話，每日以手略壓，當冒起的泡泡愈少，就表示快完成了，喜歡的話，也可嚐嚐日日滋味變化。四、對醃漬結果有疑慮，不確定是否成功時，最好丟棄重新再來。
太平洋岸邊的移動盛宴
在邦諾書店排遣週六夜時光，在重點書櫃架上，瞄到《終極 饗宴：五十位世界名廚的最後晚餐》（My Last Supper: 50 Great Chefs and Their Final Meals/ Portraits, Interviews and recipes），隨手翻開書扉頁，特立獨行的紐約名廚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在序裡說：「從人類開始圍攏在火堆旁煮炊的那一刻起，眾家廚師就玩起形形色色『我的最後晚餐』遊戲。」雖然我只是個愛在廚房裡遊戲的平凡廚娘，也忍不住在心裡自問：「如果我有自主權，在這世上最後一餐，我想吃什麼？在哪裡吃？和誰共享？」
於是乎，我想起由「美好野宴公司」（Outstanding in the Field）假瀕太平洋岸邊馬林陽光農場（Marin Sun Farm），所主持的那場以天地為棚，綠草為毯，伴著清風明日照拂，選用在地農家食材，請來舊金山城裡主廚，現場為近百位食客辦桌的那場流動盛宴。
要順利在「美好野宴公司」的流動宴席卡上一位，雖然比不上之前每年只開業半年，由分子廚藝天王主廚亞里亞德（Ferran Adria）所主持的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十分之一難（或者應該說，在亞里亞德宣告餐廳暫停歇業兩年，未來重新以基金會新面目登場前，訂位根本是不可能任務），但一年場次有限，加上名氣漸響，也是頗費一番週折心思。
▲每場野宴皆獨一無二
舊金山還算占有主辦單位駐在地的地利之便，多了一些場次可選，位子搶手的程度，幾乎是辦桌場次一揭曉，就得像百米衝刺的短跑選手一樣，火速訂位下單。
那年夏天，北加州一共舉辦了五場，之後，就會將所有杯盤桌椅打包上一台滄桑懷舊巴士，巡迴美加田野辦桌去。
要在最短時間內，選擇壓寶哪一場，是種煎熬，幾經盤算思量，我預訂了在風光明媚的雷耶思岬（Point Reyes）附近，有著一群死忠支持者，以野雞蛋和牧草飼養牛羊雞聞名的馬林陽光農場舉辦的場次，掌廚則為舊金山迪揚（de Young）美術館附設餐廳主廚丹尼爾朗（Deniel Long）。一直到訂位確認前，我猶仍三心二意地想著，是不是該變節，改去日月灣啖海鮮大餐或是赴索諾瑪酒鄉的有機野蔬宴。
終於，在一週前接到神祕邀請函指示方向，並提醒賓客自備餐盤，這是讓饕客們能多點參與感而維持的可愛傳統，至於菜單，依然為最高機密，後來才知道，因為希望儘量納入方圓以內的季節在地食材，主廚們常得面對像「料理鐵人」比賽前一刻方知食材主題的超級震撼呢！先公布菜單，無疑搬石塊砸自己的腳，萬萬不可行。
開了兩個半小時車，終於抵達指定地點，大夥兒正邊品著西恩柴克瑞（Sean Thackrey）提供的美酒，邊嚐著餐前小點迷你漢堡佐藍黴起司和蕃茄酸辣醬，煎得恰到好處的小漢堡，用的想當然爾，是牧場上的放養牛紋肉，沒有過度調味，讓肉的鮮香直截表現無遺，再運用性格慓悍的藍黴起司和酸辣得恰到好處的蕃茄碎醬(chutney)提味，很棒的一個破題開場。
▲神祕菜單總算揭曉
趁著牧場主人大衛伊凡斯（David Evans）為大夥解說著牧場源起故事、個人養牧與生態並進的經營哲學，和對今天這場野宴的期待時，我環視四顧，打量了一下即將共進晚餐的饕客們，到底都是些什麼來頭對象，百分之九十九是白人，我是唯一的亞洲代表，其中有時髦光整的都市雅痞，也有穿著隨性的嬉皮客，但大多數是像我們一般的中產階級人士。
野宴的地點從遠遠一個小黑點，漸次擴大，最後終於落入眼簾，舖上白色長巾的桌椅，一字在牧野上綿延排開，空氣中隱隱飄散著舔起來鹹鹹的潮味，客廚和助手們已早開始揮刀弄鏟，我拿了自個兒的餐盤隨機落坐，折疊整齊的餐巾裡擺著當日菜單刀叉和一朵小野黃花，不消說，也是牧場上的就地取材，『在地精神』洋溢在每個小細節之中。
啊！神祕菜單總算揭曉，第一道菜是義大利芝麻菜烤甜菜杏仁藍黴起司沙拉佐紅酒醋醬汁，甜苦鹹酸皆備，經典完美表現；接下來是取當地食材，借西班牙平鍋菜飯（paella)概念，重新詮釋的加州鄉村風味清新版，主角是牧場上的正港放養雞，還有當日大衛現作的自製羊肉香腸和現摘長豆，是我的錯覺嗎？放養雞咀嚼起來竟然有股淡淡的植草香，可最叫我驚豔的，是大衛自製的羊肉香腸，連羊肉冷感者如我，也傾心折服。
兩道酒菜下肚，胃囊微微飽實，趁著下道菜空檔，大夥兒么喝著離席漫步到海灘，那當口，正值夕陽與海平面呈四十五度角的完美斜暉時分，三兩佇立著的人群，不約而同陷入一陣靜寂，是呵！你能想像嗎？，波瀾壯闊的大平洋，就在一踮腳就可觸及的咫尺，我等何其有幸，得坐擁無價麗景佐餐。
▲「美好野宴公司」是這麼來的
野蜂蜜文燉牛小排徐緩嬝繞的香氣，像德國童話故事《糖果屋》裡，月光下引路的鵝卵石，把饕客們一一領回座位，彷彿捉弄人似的，這會兒先上場的，卻是舊金山青蛙谷農場（Frog Hollow Farm）的有機蜜桃，淋上蜂蜜火炙，再佐以薄荷醬汁的甜品，所謂Less is more，少即是多，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這真是個絕妙點子。」廚師兼藝術家的創辦人吉姆唐納文（Jim Denevan）沿桌向大夥兒致意時，有人拋出這麼一句。
「現在看起來是，一開始時，可不是這麼回事。」才從東岸搭飛機趕場過來，戴著鴨舌帽，掩不住一臉疲態的吉姆聽了咧嘴大笑，一口貝齒閃閃發亮，接著娓娓道來成立「美好野宴公司」的靈感和企圖。
他坦承這點子非他創見，靈感是來自一次赴歐遊義大利，發現當地農家果園竟可成為觀光盛景，旅客受邀遊覽蔬果菜園農場，其至和農家一塊共進晚膳並借宿，「托斯卡尼和普羅旺斯有的富饒，我們一點兒也不輸，沒道理我們不能如此做。」就憑這個信念，吉姆辭去主廚工作，在一九九九年成立「美好野宴公司」（創辦的初衷，就是希望藉著舉辦一系列邀請在地名廚，在選定的有機農場上辦桌，讓食家饕客有機會走入優質農家，親近這一群我們依賴甚深，卻常被忽略或視為理所當然的可愛耕作人。
▲畢生難忘的一餐
「就是在廚師、食客和農家間，搭起友誼的橋樑吧！」吉姆下了個總結，看著快手快腳上菜的侍者說：「啊！令人期待的蜂蜜文燉牛小排佐韭蔥及紅蘿蔔登場了，大家慢用。」
我說，人生中的美好期待是種折磨，卻也是超強力春藥，燉煮得入口即化的放養牛小排口感肥腴不膩，唇齒細咀，野蜜香氣穿梭其間，確是無言極品。最後，以常民甜點白巧克力麵包布丁佐本地野蜂蜜焦糖醬畫下餐會的句點。我想，這就是食材的神奇吧！分明極之家常無奇，有了放養雞蛋和野蜂蜜的加持，就像穿上華服的灰故娘，滋味賣相整個改頭換面。杯盤逐漸清空，又到曲終人散時。
「我想，這會是我這輩子永難忘懷的一餐。」回程時，看著開車的另一半，映照著月光的側臉剪影，我這麼說。
回到邦諾書店，世上最後一餐的問答遊戲，我的理想答案是，一場田園盛宴，希望在老家園圃裡辦桌，備齊方圓百里在地食材，可能的話，自個兒掌廚，烹調出獨特任性的自味料理，與親人摯友共品共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