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1道
媽媽的炒絲瓜

上了菜,我夾了一口絲瓜放進嘴裡,表現得毫無猶豫。
但令人意外的是……什麼?怎麼會如此甜脆?
跟我記憶中的絲瓜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不到兩分鐘,我吃完了整盤絲瓜,反而留下最愛的蛤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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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令人厭惡的氣味,到了某個年紀後卻突然變得可以接受,就像我童年時的窮困記憶一樣,那種靑臭又貧瘠的負面感官,我長大後卻有能力吞下它,甚至消化它、愛它。

三十幾年前住在台北縣的山區,那是家裡經濟狀況最糟糕的時候,養了一大堆流浪狗,無盡頭的飼料費、醫藥費支出,人生只是賴活著,看不到未來。我總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是多餘的。在學校被同學排擠,一個人躱在牆角吃飯。即使在外過得精神緊繃,我還是害怕回到家後,整個空間所散發出的一種味道:絲瓜味。

絲瓜是我們家自己種的,又粗又臭,茹素的媽媽為了節省開銷每天都吃,但它難吃到讓我為了這道菜想逃家。她會把採收絲瓜後的藤蔓剪斷,然後在底下綁一個小瓶子接「絲瓜水」,說那是天然化妝水、保養聖品,於是我的媽媽充滿了絲瓜的味道,我只要看到她就聯想到綠色的絲瓜。

某天我鼓起勇氣直接告訴媽媽:「我討厭絲瓜!」然後媽媽就再也不炒這道菜給我吃了,雖然當下獲得解脫,但每每看到蓬頭垢面的母親在採收著絲瓜、自己一個人炒來吃的身影,我的心中總湧現出巨大的愧疚感。

・・・

心理學有一種名詞叫做「解離性人格」,當我在進入某種情緒時,我會抽離當下的身分成為另一個人。啟動第二人格等於啟動了我的保護機制,我帶著截然不同的兩種記憶安然長大,沒有在成長途中折斷自己的羽翼。

成年後我創造出另一個身分,她是一個有個性、正向、打扮有點中性的女生。她的童年沒有絲瓜靑臭味,而是個生活富足、見多識廣的星二代。

・・・

約莫二十歲,那時已經出社會,生活的重心再也不是家庭,而是獲得同儕間的認同。有一天下班後跟同事來到杭州南路吃小籠包,當時座位在街邊,人車熙來攘往有點吵雜。同事大聲地問:「妳要不要吃蛤蠣絲瓜?」什麼?絲瓜?我好久沒吃過這個可怕的東西了!但此時,心中突然出現另一個人格對著我耳語:「妳的童年沒有絲瓜靑臭味喔!」

「我最喜歡吃絲瓜了!」我說著,同事也流露出開心的微笑。

上了菜,我夾了一口絲瓜放進嘴裡,表現得毫無猶豫。但令人意外的是……什麼?怎麼會如此甜脆?跟我記憶中的絲瓜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不到兩分鐘,我吃完了整盤絲瓜,反而留下最愛的蛤蠣。

同事:「妳眞的很喜歡吃絲瓜耶!」
我:「是啊,小時候管家阿姨都會炒給我吃!」我又在說謊了。

我是誰?我眞正的童年是什麼?但我從此再也不害怕絲瓜的味道了。

・・・

沒多久之後,我進入重鬱症的階段,解離越來越嚴重,大小姐的人設也被踢爆而完全崩壞。同事、朋友知道我是個慣性說謊的人,大家遠離我、罵我、再也不相信我,我躱回陰暗的角落吃著飯,像小時候一樣。

某天酗酒的我喝得醉醺醺,走進屈臣氏,買了一瓶號稱是天然絲瓜水的化妝水往臉上擦……「這不是眞的絲瓜水,是加工的。」我立刻就知道了,還笑了出來。

兒時記憶中的絲瓜靑臭味卻已經完全消失,我非常享受於這個虛假的香氣。現在我很喜歡絲瓜,到底是小時候家中種的絲瓜特別不好吃,還是我變了?這已經不可考。

味覺跟嗅覺是眞實的嗎?即使已經過了三十年,現在的我只要看到絲瓜,還是會想起這些往事。




第2道
家鄉的味道

當時閃過腦中的畫面,
就是爸爸跟我兩個人坐在深坑大樹下的小吃攤板凳上,
一邊扒飯、一邊談笑的畫面……
秋風瑟瑟,爸爸滿嘴檳榔渣的氣味隨之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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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家鄉的味道」?身為所謂的在台香港人第二代,從小就不了解自己的出生地,課本上的歷史是中原,健康檢查表上的籍貫是廣東省……台灣的味道是什麼?

父親家族聚餐一定是千篇一律的鑽石樓港式飮茶,節儉的爺爺會先點一大堆叉燒包把所有親戚塞飽,然後再問:「仲要唔好食咩?」

當時為了追加愛吃的東西,不懂廣東話的我居然學會大喊:「嗌蝦餃!」

我愛蝦餃、廣東炒麵,但對飮茶這件事的印象實在不是很好……一桌十幾個人堅持只點港點不點大菜,服務生阿姨的態度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媽媽沒有手路菜,她在眷村長大、跟著長輩吃飯,並不習慣台式料理的調味與食材。她很早開始茹素,吃的都是沒味道的炒靑菜、罐頭,知足善良的她覺得能溫飽、不傷害小生命就好。

「如果能有一顆膠囊吞下去就不用吃飯,那該有多方便?」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沒什麼「味覺」的環境長大的。

與其問什麼是家鄉的味道,不如問什麼是家鄉。我的家鄉在哪裡?我最有印象的成長地是台北縣的石碇鄉跟深坑鄉,我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有點晦暗的童年。

對同學來說我是個受師長偏袒對待的明星之女,欺負我是他們能討伐體制最直接的方式,而我也逐漸習慣、甚至包容他們的恨意。我確定父母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麼,因為我將成長過程中所有的心事都默默壓縮了起來,唯有深坑老街的小吃是照耀我生命的一道光。

爸爸因病無法工作,卻也比較有時間陪伴我。精通國語、廣東話、台語的他很喜歡台灣料理,偶爾會帶我去深坑的小吃店吃飯,我最愛大火熱炒充滿鑊香氣的蛋炒飯,材料只有米飯、醬油、胡椒、蛋,卻是小家庭無法複製的美味。

某天他帶我來到深坑老街,那天的情境很特別,爸爸點了不一樣的東西,不是我愛的炒飯,而是一種叫做「滷肉飯」的料理,當時一口吃下去,我的震驚度可比五雷轟頂……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於是,就在那一天的那一刻,我的食慾被打開了,我成為了一個懂得用美食慰藉悲傷的孩子,味覺的滿足是我最大的救贖。然後我越吃越胖、越吃越胖、越吃越胖……因為對滷肉飯的著迷,一瞬間從營養不良的瘦弱小女孩,成為全班最胖的小胖妹。嚴格說來我還是不快樂的,但在咀嚼著甜潤油脂的那個當下,我的童年是幸福的。

・・・

小學五年級,我家近乎破產了,一個冬日午後,爸爸往生了。

媽媽叫我站在爸爸的大體旁合掌念佛號,她趕著去報警跟處理後續,我雖然因為懷念他的種種而哭泣,但心中想的是:我的未來應該會有所改變吧?

當時閃過腦中的畫面,就是爸爸跟我兩個人坐在深坑大樹下的小吃攤板凳上,一邊扒飯、一邊談笑的畫面……秋風瑟瑟,爸爸滿嘴檳榔渣的氣味隨之吹來。

之後我跟媽媽搬到台北市的外婆家,親戚問我:「妳喜歡吃什麼?」
我說:「滷肉飯!」

親戚點點頭,開心地帶我去吃鬍鬚張,我覺得好吃,但不是那個味道,不是。



第3道
深坑老街滷肉飯

味覺記憶就是差這麼一點點:
不夠油、太油、不夠甜、太鹹……
朋友告知想吃厲害的滷肉飯要到南部,
而且在南部這個東西叫「肉燥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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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我以前住在觀光區深坑附近,總會有人問我:「深坑老街眞正的老店是哪家?」

老實說,我不知道。小時候最期待的就是《YOUNG GUNS》漫畫出版時,我會去那邊的柑仔店看漫畫、買金手指雪糕。除了氣根攀附在磚瓦牆上的一棵老榕樹之外,我對其他店家都毫無印象,而深坑有名的豆腐其實是從石碇送來的。

跟爸爸一起去吃的滷肉飯是哪家?我也不知道,小吃攤應該連店名都沒有。我很確定是看來肥瘦相間、像一條條迷你小控肉那樣的滷肉……所以父親往生、搬到台北市之後,親戚帶我去吃鬍鬚張的碎肉式滷肉飯,口感眞的不一樣。但我卻沒有積極在尋找童年時的味道……因為只要偶爾想起那個對我來說,唯一算是「家鄉味」的東西,我的人格就又解離出來了。

「妳會覺得美味只是因為妳當時沒吃過更好吃的東西!」我的另一個人格這樣告誡我。

二十幾歲時我交往了一些出生老錢家庭的富二代朋友,他們懂吃也愛吃,某天在居酒屋喝完酒,大伙兒相約去南京三民的「司機俱樂部」吃宵夜,每個人都點了招牌滷肉飯、雞滷飯……看到那碗滷肉飯上的小小切丁肥肉,我突然脫口而出:「就是這個。」

「妳來過嗎?」朋友覺得詫異。
「不是啦,我小時候很愛吃這樣的滷肉飯。」

酒醉的朋友:「哈哈,妳這種大小姐星二代怎麼會吃平民美食?」

那晚我有點震驚,因為我從沒想過是在如此不經意的狀態下,與這些油亮的小肥肉見面。嗨!好久不見。

之後我開始鑽研「滷肉飯」這種東西,台北有名的店家都吃過了,味覺記憶就是差這麼一點點:不夠油、太油、不夠甜、太鹹……朋友告知想吃厲害的滷肉飯要到南部,而且在南部這個東西叫「肉燥飯」。

「或許當初爸爸帶我去深坑老街吃的那間小吃,老闆是南部人?」我心裡這樣想著。

直到我眞正搬來台南後,的確吃到厲害的肉燥飯,那小小肉條肥瘦比例相間、甜潤卻不膩口,膠質黏滿嘴唇,碗底卻看不到多餘的油脂,跟台北賣的是截然不同等級的美味――但那是我小時候吃到的滷肉飯嗎?不是,當眞正吃到了最頂的,也確認了我小時候那家沒那麼好吃,我當時之所以會覺得驚人美味,只是因為我沒吃過更好吃的東西。

跟身為港仔的父親在住了僅五年的地方,吃了一碗不是當地口味的料理,卻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回憶之一。很多人吃美食吃的是鄉愁,我沒有鄉,所以沒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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