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在一個潮濕的十月午後,我兩歲的孫子在池塘邊的網子裡發現了一個黑暗圓形的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他用剛學會的詞彙問道。他已經認識老鼠、田鼠、鹿和狐狸,但這個生物讓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是個特別的生物,是一隻刺蝟。我們嘗試輕輕地把牠搖出來,但牠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牠似乎不太健康。我告訴孫子不要碰牠,因為很刺人,然後我丈夫拿來一個箱子。「戳牠,哎喲!」我孫子說。
我的丈夫金是約克郡一名獸醫的兒子,但對動物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與其他一些六十多歲、部分時間住在鄉村的後疫情時代夫婦不同,我們並沒有養狗。有時候,遛狗的人會用側眼並帶著同情看我們,安慰我們說自己的寵物不會咬人。其他時候,他們會直接問道:「你們的狗在哪裡?」
我也在逐漸放棄騎馬穿越諾福克海灘的生活夢想了。今年我唯一的騎馬經驗是參加了一個兒童小跑班,我的夏爾馬恭敬地跟在他們的雪特蘭小馬後面。
然而,當我丈夫面對刺蝟時,他內心的某些東西似乎被融化了。那是什麼?有點像托爾金筆下的一個來自異地的生物,身處險境。這是一個堅韌且性情溫和但處於危險中的生物。
詩人泰德.休斯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描述了自己發現刺蝟時的感受:
……聽到樹籬中傳來一陣騷動,過了一會兒,一隻刺蝟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快活得就像你想像的那樣,顯然是出來尋歡作樂的。我想牠可能會成為一個愉快的夜間伴侶,所以把牠帶了進來。過了一會兒,我發現牠消失了,後來聽到一個聲音,就像一個小孩子在啜泣,但非常微弱,持續了很久。我循聲找到了一堆箱子,發現我的同伴把鼻子壓在角落裡,淚水滿面,抽泣和哽咽不停。我真想因為同情而親吻牠。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刺蝟這麼有同情心。

刺蝟的聲音似乎非常能捕捉人心——牠們可以發出尖叫、啁啾、喘息、噴氣、嘶嘶聲和歌聲,雖然有位曾遇到正在交配中的刺蝟的朋友說(刺蝟如何交配是科學和文明探索中的一大問題),那個場景就像撞見某種異教的狂歡儀式。
我們的小刺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金用雙手捧起,把牠放在一個紙箱裡,而我則準備了一些牛奶和麵包──單這一句話中就有三個基本錯誤,我們對刺蝟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然後,祖先的本能發揮了作用。對我丈夫來說,是一代人的經驗;對刺蝟來說,是數百萬年的生存智慧。金試圖找到刺蝟冬眠和不適時驚醒之間的溫度,並將箱子移近爐子。然後,他拿起梳子和一壺溫暖的鹽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刺蝟眼中的蒼蠅。
我的孫子從警戒的距離觀察著,身上還穿著雨衣和橡膠靴。他拿著一根樹枝,希望能用它作為某種電擊器。「現在可以戳牠嗎?刺蝟?」
金搖了搖頭,用著低沉、像外科醫生的語氣說:「我擔心這個小傢伙可能撐不久了。」他站起身,皺著眉頭看向手機。
天色逐漸昏暗,灰黑色的天空中夾著一線白光。經過一週的大風,樹葉紛紛落下,只有我父親送給我們的那兩棵酸蘋果樹仍堅挺著,綠色和紅色交織如格子。整個景色在顫抖,這本該是一天中,刺蝟準備以出乎意料的快速步行,朝著我們種植的小山楂樹和玫瑰叢走去的時刻。
10年前,我們搬到這個家時,無意間為刺蝟創造了理想的生活環境。當時,我們拆除了網球場,改種植一片野花區,還培植了山毛櫸樹籬和一排排果樹,我們還建造一個人工池塘,在淺水區種植蘆葦和百合。在東安格里亞(East Anglia),大片開闊的耕地不適合刺蝟棲息,但是我們這片擁有草坪、果樹、黑莓灌木叢和落葉的地方,不知不覺吸引刺蝟到來。然而,當一隻刺蝟悠然走出來時,卻因為我們放置的一根長柄池塘清理網,令牠墜入致命的陷阱中……

2021年秋天,我92歲的父親罹患了嚴重的心臟衰竭,他正在醫院裡接受治療。
我去他家為他拿些東西,那裡有他最喜歡的扶手椅,旁邊是一張小茶几,桌上放著他的閱讀眼鏡、摺疊好的《泰晤士報》(The Times)、一堆關於鳥類、古典音樂或教會的書籍,還有他的雙筒望遠鏡。這些物品是他的最佳寫照,就像老派的BBC 第4臺。
椅子上沒有父親那熟悉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空蕩。以前他總會在我進入他們的小平房時,立刻站起來迎接:「親愛的,見到妳真好!」
最近,父親越來越站不穩,走路有時需要扶著牆壁,還開始圍圍巾,我沒有多想,以為他是因為年紀大了比較慎重,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防止咳嗽。
每個星期天,父親都會來我們家吃午餐。有一次,他打電話說今天想安靜的待在家裡,這讓我很驚慌,是他的胸口出了問題嗎?我帶他去了急診室,他看了醫生,拿了一些藥,然後回到家中。他以為那晚能睡得更好。兩天後,他突然倒下,原因是心臟衰竭加上肺炎。
我們誰都還沒準備好面對這種時刻,如同鄧約翰(John Donne)在《勿忘你終有一死》(Memento Mori)中的一句話:「我不敢移動我昏暗的眼睛/絕望在後,死亡在前,令人如此恐懼。」
父親在醫院裡住了一週。由於防疫規定禁止探視,我每天都會留下小紙條給他,還有一份《泰晤士報》。我能帶給他什麼消息?一隻小刺蝟的命運似乎正合適,不太嚴肅,也不太費心,是一個關於康復的故事。
父親的情況並不樂觀,醫院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一位醫師打電話來解釋,心臟可以透過藥物控制,但也只能如此,沒有其他治療方法,另一位醫生則用手勢向我解釋心臟的運作方式,然後演示了心臟衰竭後的運動方式──幾乎沒有運動。如果我的孫子看到這個情況,他可能會用他手上的棍子來探測心臟是否還有動靜。
醫生讓他留院做進一步檢查。他的尿液中有血,肺部有積液,院方問他是否同意在床尾放置一個「放棄急救」的標誌,但父親不願意這麼快放棄,他搖頭:「不,不,不。」他對生命的抗爭,現在成了意志力的較量。
將近八年前,我父親在帕普沃斯醫院(Papworth Hospital)接受了一次心臟手術,醫生告訴他,這次手術後可以延長五年壽命。我們每個人都是靠著借來的時間勉強維持生命,而我父親卻比當初所預期的,還要多了三年。當時,我在加護病房裡尋找父親的身影,他在布簾後面,身上連接著各種儀器,呼吸急促,我告訴他,那些嗶嗶聲和刺眼的燈光終會消失,貝多芬的音樂和鳥鳴將再度回響,我們會讓他回到這個世界。
但這一次,我不確定能否再次做出相同承諾,他虧欠命運的肉體正在逐漸消逝,格子襯衫似乎再也包裹不住他的生命。
我開始聽到醫生們的談話,包括我的表哥,他們選擇了一種特定的措辭,這是醫生們為了讓人們逐漸接受悲痛而不至於顯得太過突然:「可能是幾個星期,或者幾個月。」我們正在步入最黑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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