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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出版理想國:我在岩波書店的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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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學徒修業
1 岩波書店的「新人教育」

「小學徒來了喲」

大概是一九六○年代中期,我初次到林達夫先生家拜訪。林先生家位於藤澤的鵠沼,是一座英國古民居風格、露出橫梁的美麗房子;後來我從林先生那裡聽到很多蓋這棟房子時的艱辛故事。

我按了門鈴,林夫人現身玄關。當時是初次見面,我鞠躬說:「您好。我是岩波書店的大塚信一。」夫人看了看我的臉,向屋裡招呼道:「岩波書店的小學徒來了喲。」

林先生曾與和?哲郎、谷川徹三等先生一起擔任戰前岩波書店的顧問,並且參與了《思想》雜誌的編輯工作,與岩波書店建立了深厚的關係。戰前,岩波書店還不是有限公司,只是一家店鋪。創辦人岩波茂雄當然是店老闆,小林勇是店長;而普通員工是店員,年輕人則只能從小學徒做起。因此,剛踏出校門的新人編輯想當然耳,就是小學徒了。我想林夫人是按照過去的感覺非常自然地脫口而出。當時我聽到自己被叫作「小學徒」時,坦白說有點驚訝。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從一名小學徒出發也不是壞事。

以下敘述的是我如何成為獨當一面的編輯「小學徒修業」的過程。

由於出版社的社會地位提高,員工意識和自豪感也隨之高漲。現在「編輯」甚至成為時尚日劇的主角,不用說也是學生憧憬的對象。但出版工作其實是平淡、不顯眼的,而編輯屬於幕後工作人員。從事出版工作是再一次回到初衷,可以從書店重新出發不是很好嗎?

進入《思想》編輯部
一九六三年春,我大學畢業後進入了岩波書店有限公司。

從位於池袋的家乘坐開往數寄屋橋的都電,路經護國寺、傳通院、春日町、水道橋,大概三、四十分鐘會到達神保町。那時候還沒有地鐵,只有都電和都巴士能去神保町,說那裡是個孤島也不為過。從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向東西南北眺望,只有皇宮方向左邊的學士會館和右邊的共立講堂較可入目,其他全是些低矮房屋櫛比鱗次的光景。從都電車站朝皇宮方向走,在第三條街往右拐,就走到玄關門口掛著夏目漱石橫寫的「岩波書店」大字招牌的辦公室。這棟兩層建築本來是一橋大學的講堂,在厚重的建築物上臨時搭建了三樓辦公室,感覺不太協調。當時業務部的倉庫緊鄰著辦公室。

在周邊有很多小規模的印刷廠和裝訂廠,還有不再做買賣的一般住宅、商店和老餐廳等。幾乎沒有大樓,的確是適合出版社落腳的地方。同期進公司的有四個人,男女各兩名。我被分配在編輯部的雜誌課,成為《思想》的編輯成員。說是編輯部,其實成員只有比我剛好年長十歲的K前輩和我兩個人而已。雜誌課位在二樓最裡面的房間,《世界》、《思想》、《文學》,還有涉外部門的職員都集中在這裡。這裡有兩大座瓦斯暖爐可以讓房間暖一點,想涼一點的話只有電風扇。在夏天氣溫超過三十度的時候,公司還曾經發給我們每人一瓶冰牛奶。

當時課長最初交代我的工作,是把前幾年出版的《思想》目次翻譯成英文。完成以後,O課長說:「作者之中如果有想見的人就說吧。」於是,我提出了在大眾社會論戰華麗登場的松下圭一先生,和以初期馬克思研究知名的城塚登先生。O課長立刻打電話跟松下先生說:「明天請您吃午飯,可以到神保町這邊來嗎?」翌日,在中式料理餐廳「揚子江」裡,O課長把我介紹給松下先生。而我記得幾天之後也跟城塚先生見了面。

接著O課長帶我去東京大學的法學部研究室。一走進正門,右邊是法學部研究室,從一樓開始,挨家挨戶敲每個教授、副教授的房間門。房間的主人若在,就說:「這是新來的大塚,請多多關照。」然後不等對方回應就離開了,這樣來回數次,在那個時候我能做的,就是送上名片時說句「請多多指教」而已。回想起來,那是我與?清明、川島武宜、丸山真男、福田歡一、?本義和幾位先生初次會面的情況。

然後,O課長說:「再給你介紹兩、三個人」,便往立教大學去了。到了那裡的法學部,教授們剛好正在開會。O課長拜託職員說:「有點急事,請叫神島先生出來一下。」結果,神島二郎先生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從會議室飛奔出來。而O課長只說了在東京大學法學部時同樣的話,我遞上了名片後,把驚魂未定的神島先生晾在那裡就離開了。O課長說:「由於尾形典男先生是學部長,所以沒叫他出來。」

O課長的教育到此結束,接下來我馬上就被放到編輯現場裡學本事了。最初派我去印刷廠外校,把校樣交給我校對。《思想》雜誌在精興社印刷,所以我跑到位於學士會館不遠處的精興社(總公司在青梅市)。我雖然剛剛走出校門,東南西北還沒搞清楚,但已經不得不一篇接著一篇地去讀那些艱澀的論文了。

經過三、 四個月,我記住了校對方法之後,勉強去印刷廠外校時,精興社的
U先生(後來成為該公司老闆)邀約我「一起去喝杯茶吧」,在閒聊之後問我:「要不要去印刷廠看看?」就把我帶到現場去,看到排字工人正在熟練地更換排版的鉛字。那些看起來比我父親還要年長的工人,按照我在校樣上標示的紅字更換鉛字。不光是鉛字,還有鉛條(當作行距間隔的薄板)也必須每次更換。看到那樣極其複雜的作業,我初次明白了在校樣上標示紅字的意義。對這位不經意中教我一課的U先生,直到現在我仍然心懷感激。兩位作者的鮮明記憶
最初的工作是去把編輯前輩們已約定好的、作者已完成的稿件取回來。曾經與以《社會學的想像力》等著作知名的米爾斯(C. Wright Mills)一起編輯了韋伯(Max Weber)選集的格斯(Hans Garth),當時正好在東京工業大學當客座教授而住在日本。格斯雖然是美國大學教師,但我覺得他應該是從歐洲流亡到美國的。因為當我用拙劣的英語和他交談時,他的發音操有濃厚的德語口音。公司拜託他寫的主題是「美國的馬克斯‧韋伯研究」,由暢子夫人翻譯成日語。我在學生時代就對韋伯感興趣,讀過好幾本韋伯的著作,這可幫了忙。

這個作品是每年組織一、兩次特集之一「何謂方法?」(一九六三年五月號)中的一篇。當時談到「方法」,以馬克思和韋伯為主流,其他近代經濟學或社會學的模式論、行動科學和論理實證主義之類都只是配菜。格斯的文章獨樹一格,與日本的韋伯研究味道不同,這一點饒有趣味。但是並沒有預示後來在美國大膽開展的韋伯研究(像是一九七五年創文社出版的《鐵之檻》)。

還讓我留下鮮明記憶的是井上光晴先生和木田實先生(本名山田吉彥)。我記得大概是到井上先生位於小金井的自宅訪問,我跟他談話時,他一直正襟危坐,臉上始終掛著很認真的表情應對我這個剛剛出道的新人。他的文章〈三十多歲作家的「近代化」內在〉是「近代化」主題特集(一九六三年十一月號)中的一篇文章。也許是他剛從九州到東京不久的緣故,當時井上一本正經的作家樣子,以後再也沒機會看到了。

為了同一個特集,木田實先生提供給我們〈部落與東京〉的散文。因為他說原稿已經寫好了你來取吧,我就去了,但不是到他在八王子的家而是到伊勢崎。那是他寓居的家,裡面有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士和一個嬰兒。我本來打算當天就回東京,但是木田要我「無論如何住一晚」,我想在這種情況下編輯只能聽從作者的,於是變更了行程。

散文內容是著名的〈瘋狂部落〉的變奏,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亮點,但是因為刊登在嚴肅的《思想》上,所以他刻意加進了猥褻的言詞。晚飯吃的是木田實喜歡的東西—那位女士曾這樣說。牛肉切成薄片用油煎,吃這牛肉和喝加冰的威士忌,吃完一盤,馬上又給我們做新的。我們盡興地吃吃喝喝。喝醉了的木田實把嬰兒抱在膝上,嘟嘟囔囔地對他講著法語。木田好像感冒了。本來我很期待他說一些戰前在法國留學時的事情,但是他醉得睡著了。木田曾說他在日本有好幾處像這樣的「家」。

要求我們去取稿子的作者很多,以下的名字是日後與我在工作上有著深厚關係的作者:生松敬三、杉山忠平、見田宗介、山田慶兒、飯塚浩二、堀尾輝久、永原慶二、市川白弦、八杉龍一等等。

邀稿
進入岩波書店工作差不多一年後,一九六四年一月號的《思想》上刊登了我初次負責邀稿的文章:秋山清先生的〈俄國革命與大杉榮〉。因為我對無政府主義的主題感興趣,所以邀約秋山先生撰稿,但最感吃驚的反而是秋山先生。他對我說:「我做夢也沒有想到,與馬克思主義和學術主義嚴肅論文並列的《思想》會向我邀稿。」O課長和K前輩也非常驚訝,但是他們一句抱怨也沒說。

接下來刊登的是我邀稿的藤澤令夫先生的作品。當時非正式地請了日高六郎先生和久野收先生擔任《思想》的顧問。某次久野建議以「論爭邏輯」為題向幾個人約稿,我覺得很有意思。不愧是久野收先生,實在令人佩服。他說這主題與思想、哲學有關,就讓我來負責。

當時,我打電話給田中美知太郎門下英才的京都大學副教授藤澤先生,拜託他執筆。先生一定不會連我是個東和西都還沒搞清楚的新人也看不出來。「如果像懷德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所說的那樣,西洋哲學只不過是柏拉圖(Plato)的注腳,那麼把對話篇裡能顯著看到的柏拉圖的論爭邏輯搞清楚,我想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我把一知半解的知識做了最大限度的發揮,試探地拜託他。很幸運的,他答應了我。但是在那一刻我怎麼也沒想到,在其後的四十年裡,我拜託了他形形色色的工作,甚至最後也和先生的著作集出版有關係。

就「論爭邏輯」這個共通主題,除了藤澤先生,我還邀了河野健二先生(〈圍繞「資本主義論爭」的評價〉)、中村雄二郎先生(〈關於論爭的邏輯與修辭〉)、山下正男先生(〈從實在論到唯名論〉)寫稿。中村以帕斯卡(Blaise Pascal)《外省通信》(Les Provinciales )的論爭為中心,山下則圍繞西歐中世紀的普遍主義論爭。

其後,我邀約中村從一九六六年開始為我們撰寫以「《思想》的思想史」為題的連載。自此四十年間,與藤澤一樣,建立了很深很深的關係。藤澤是西洋古典學所謂的學術主義之雄;而中村則是自由地展開思考的人物,即所謂的在野哲學家,他們兩位分居日本哲學界的中樞。我覺得他們兩人同年這點很有意思。 羽仁五郎與花田清輝
成為《思想》編輯部人員屆滿一年的時候,經歷了引發我深刻思考的體驗。那是我拜託羽仁五郎先生寫的「近代和現代」企畫。第一回由羽仁親自執筆,第二回則是與竹內好先生、揖西光速先生有關的「國家(民族)主義」討論。我記得竹內和羽仁有過激烈的爭論。而第三和第四回是「與花田清輝君的對話」。

羽仁五郎先生從戰前開始便與岩波書店有著深厚的關係,不時會向我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建議。但是他提建議的方法別具一格,首先是由他的私人秘書打電話給我這個新人,然後才聽到羽仁在電話中說:「中午你到這個地方去。我今天想吃××料理,請關照了。」我們在附近預約的店裡等候時,會看到羽仁坐著由秘書駕駛的很大台的外國汽車現身。曾經有這樣的傳聞,當時經常舉辦活動的「全學連」學生們和羽仁進行公開討論,學生們質問他:「聽說你經常吃牛排,那不是太奢侈、太資產階級了嗎?」羽仁對此坦然回答:「不吃牛排來累積體力,要怎麼去搞革命。」我覺得這的確是有可能的。

這樣的羽仁和花田清輝先生對談了。也因為羽仁年紀很大,所以對談安排在一家面對皇宮壕溝的小旅館裡。羽仁在對談的前一天便入住旅館,為翌日做準備。傍晚,當我去看羽仁時,他拜託我:「我內褲的橡皮筋斷了,幫我去買一下。」為了找橡皮筋,我一直走到專修大學前面一帶。難道編輯連內褲的橡皮筋都必須去買嗎?我不是沒想過,但覺得好可憐。

第二天羽仁與花田的對談,確實饒富意義。其中我最感動的是,他們談到當時中蘇對立正顯露的情況。古典馬克思主義者羽仁的立場是,堅如磐石的社會主義陣營絕對不可能分裂為二。相對於此,花田則認為,期待社會主義陣營多樣化,那麼真正富裕的社會主義才有可能萌芽開花。我聽到這樣的發言,覺得花田真是厲害。負責第二回的竹內好先生也不得不感歎花田是位具有獨立思想的思想家。

羽仁有一件與我有關的逸事。我一直住在西池袋婦人之友社(自由學園)的附近,那裡有美國著名建築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明日館」(現在是國家重要文物)講堂。我小學時經常和一群頑童潛入講堂下玩耍,當我告訴羽仁這事情,他馬上說:「那裡一定有我和小林勇創立鐵塔書院時出版的書。」

小林勇先生曾經一度突然離開岩波書店,創立了鐵塔書院,但是當他決定再回到岩波書店時,沒有地方安置鐵塔書院出版賣剩的書,因此羽仁接收了一部分,存放在羽仁家的自由學園裡。羽仁說:「試著找找看」,果然從講堂地下室找出了好幾百本書。「我也送給你做個紀念」,記憶中我得到了兩、三本鐵塔書院的書。

2 制定特集計畫

若干個「小特集」
最初我被委派企畫「小特集」,是進公司過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小特集」每年數次,是以某個主題集結幾篇論稿的計畫。我以南博先生為中心,將焦點放在當時在美國被廣泛研究的行動科學上,編輯了題為「行動科學的現況」的小特集(一九六四年八月號)。其內容如下:

南博-行動科學與行動學
富永健一-行動理論與社會科學
服部政夫-行動科學的心理學
吉田民人-行動科學「機能」關聯的原型
犬田充-美國行動科學的現狀

順便列舉一下在這個小特集之前和之後企畫的其他小特集,有「自然科學與法則」、「法律—社會統制的符號性技術」、「現代的農業構造」、「現代官僚制度的諸特質」等。其中「法律—社會統制的符號性技術」是以川島武宜為中心,積極嘗試從社會控制技術的觀點來重新把握法律概念。這個小特集滿載了以川島為中心舉行的法制社會學專家的研究會成果。「行動科學的現況」也是以南博為中心召開了數次研究會,我也列席末座。他還設法讓我這個新人發表意見。

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傾向與以往的馬克思主義方法論、講座派或工農派之類的東西不同,與韋伯的思考也不一樣,因此可說是將實證主義觀點引入社會科學的嘗試。眾所周知,好的或壞的美國學風都變得很有勢力,沒多久,政治學或經濟學的這種傾向也在增強。

然後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號,我再次編輯了「小特集‧現代社會與行動科學」。得到了哲學學者吉村融、山下正男;心理學學者南博、犬田充,還有國際政治學學者武者小路公秀的參與。並附錄了年表等資料,我想這在當時是很有用的。

繼「行動科學」後被委派的小特集是「國際政治與國際法」,一九六五年十月號。我與田?茂二郎、石本泰雄商量,得到他們的參與,編輯的內容如下:

石本泰雄-國際法—其「物神崇拜」
田?茂二郎-A‧A新興諸國與國際法
松井芳郎-「參考資料」天然財富和資源的永久性主權
太壽堂鼎-現代國際法與義務的裁判
高野雄一-國際和平機構的課題
內田久司-社會主義世界與國際法

這個小特集,如果與前後期的「戰爭與革命」、「現代社會與農業問題」、「現代帝國主義」、「美國在亞洲」等相比,無可否認,感覺多少有些偏離。

還有「作為現代思想的天主教」(一九六六年七月號),對於當時的《思想》來說,被認為是風格不太相同的小特集。這個特集中以松本正夫為中心,參與的有今野國雄、門?佳吉、佐藤敏夫、半澤孝?、岡田純一、博吉斯(E. M. Boggis)諸位。在與上述的老師會面討論的過程中,我學到很多有關天主教的事情。特別是剛從羅馬回國不久年輕的門?佳吉,不僅是哲學、思想方面,也教了我許多現實問題,例如關於非洲黑人(Black Africa)的傳教實態等。此後,我向門?邀了好幾本單行本的書稿。

對於一個剛走出校門的新人給予相當自由的編輯活動空間,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是非常難得。一定有過不少不盡得體的事情,但是想到O課長和K前輩對我的寬容照顧,我真是充滿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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