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二十分鐘

母親:「二十分鐘可以背多少英文單字啊。」

「你認為我們歷經千辛萬苦,生下小孩,再辛苦拉拔他長大,對他的期待是什麼?」

「當然就是希望他能健康、快樂的長大啊。」

「你說謊……說到你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聽到我的不遜之言,坐在我對面的一位母親,臉上有幾分疑惑,但更多的是震撼和慍火。

原本她正低頭描述孩子令她擔心的諸多「症狀」,一聽到我這麼說,她的頭高高揚起,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盯著我。

我想她心裡疑惑的應該是,這不是一位號稱很有耐心與愛心的醫師嗎?怎麼會如此出口傷人。

我承認,那一天,我確實失去了耐性,當我聽著一位母親述說著八歲女孩的生活安排。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看診日,一個小女孩又因為發燒、感冒、咳嗽而來。說「又」,是因為這女孩幾乎每個月都會來報到。

小孩如果剛上幼兒園,會因感染病毒、細菌,頻繁出入診所,這是可預期的,因為孩子就像是剛從溫室被挪到充滿各種病毒、細菌的大染缸一樣。

我總是安撫心急如焚的父母們,不必擔心。等孩子讀到幼兒園大班或上小學之後,他們的免疫能力自然增強,便不會如此經常生病了。

可是這小女孩,她已經讀小學三年級了。她完全打破我告訴父母的通則,依舊每個月都來報到,像是在說著:「醫生,你料錯了。」

初始幾次的看診,我只感受到母親的身形匆忙。總是母親先來掛號,而不見孩子來。

母親一掛完號,就急忙轉身離去。沒多久後,便是一通又一通,母親打到診所的電話,詢問現在看到幾號了。

這母親好似已經練就一身抓準時間的絕地功夫,她絕對能在輪到小女孩看診前的五分鐘,才出現在診所門口。

有一回,母親恰好帶著女孩一起來掛號,因為只需要等待三位病人,就能輪到她們看診。

掛號人員告訴母親:「不會等很久了。大概只要等二十幾分鐘,便會輪到你們了。你們就在診所等吧,不必回家了。」

結果,母親的回答,讓所有的人都傻眼。

「二十分鐘也是時間啊。我們就住附近,二十分鐘可以背多少英文單字啊。」

這是第一次的震撼,我也沒有想太多。只想著這位母親生活步驟如此緊繃,未免太辛苦了。

可是,孩子一而再地生病,讓我納悶,為什麼這小女孩的身體抵抗力如此虛弱呢?望著身形稍瘦小的女孩,我詢問了孩子的飲食。倒也四平八穩,沒有明顯的偏食。接著,我問了孩子的生活作息,卻讓我震驚到瞠目結舌。「孩子每天上午六點起床。」

小孩不是七點二十分才上學嗎?為什麼需要這麼早起床呢?

「爸爸會帶她去跑操場,運動一下。你說過小孩一直坐著讀書,缺乏運動是不好的。運動很重要啊,不是嗎?」

我覺得很讚啊。只是孩子這麼早起床,不會賴床嗎?

「當然會啊。不過,我和爸爸會把她抱起來,到浴室洗把臉,她就醒來了啊。」孩子被如此強迫喚醒,一般會哭鬧。女孩不會嗎?

「剛開始當然會啊!可是,一次、兩次、三次,她也慢慢習慣了。」

我有點錯亂了。運動自然是需要的,也是現在每天呆坐在書桌前,從教室坐到安親班、補習班,坐到家裡的臥室,一坐,就坐了十二個小時的台灣孩子,極度缺乏的健康生長要素。

可是,為了運動,卻剝奪孩子睡眠的時間,這實在有待商榷啊。

放學之後的生活安排呢?

「四點放學,安親班會到學校門口接她。她到安親班寫學校作業,寫完後,會另外有安親班給的功課和考試。到六點多,我們再去接她。」

聽完,我當下其實心裡鬆了一口氣。

八歲的小女孩,從上午六點起床,忙累了一整天,終於可以回家休息,好好與家人相聚,共吃一頓晚餐了。

「我會先買好便當,讓她在車上時趕快吃一吃,再接她去補習班。」

補習班,天啊,不是回家,是再送去補習班。

才八歲的孩子,補什麼習啊?這孩子連與家人同享晚餐的時間都排不進行程裡。

「星期一和星期三補英文。醫生,你應該知道英文很重要,未來能不能捧到金飯碗,可能就靠它了。如果只上學校的英文課,怎麼比得過其他同學呢?有的孩子每個寒、暑假都出國遊學,英語講得嚇嚇叫。如果我們不更努力,不要說贏過別人,我看我們只好在後面追那些遊學同學的背影,追得喘吁吁了。」

「星期二和星期四補日文,星期五補數學。」

補日文?補日文?補日文。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請女孩的母親再說一遍,確定是補日文。

八歲的孩子為什麼要補日文?在中文的學習才剛起步,英文更是在牙牙學語的階段,竟然又多了第三種文法完全不同的語言,需要學習。何苦為難孩子啊。

「醫生,我看你整天在小小的診間裡面,外面的世界有多競爭,你可能不了解。會說英語的小孩,滿街都是啊,沒有什麼稀罕了。但是,如果我女兒比別人多了一種語言的能力,永遠不怕被別人趕上。」補習是從七點補到九點,回到家,洗完澡,已經十點。但家裡的操練,卻才剛掀起布幕。

女孩坐到鋼琴前,練習一個小時的鋼琴。

「女孩以後準備讀音樂系嗎?」

「沒有,我的女兒沒有要讀音樂系,我只是希望她多才多藝,不要只會死讀書。音樂可以培養氣質,還能陶冶性情,是很好的才藝啊。人家不是說學音樂的孩子不會變壞嗎?」

週一補習補到週五。女孩過的日子像是布滿補丁,一塊塊靠補綴才能連續的人生。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週六、週日總該可以在家休息,或玩玩具,或發呆做白日夢了吧。這是孩子所以是孩子的最後一塊堡壘了啊。

「有啦,週末當然可以玩,只需要上鋼琴課和自然實驗課,這就是在玩啊,根本不會累,才對吧。」

我望著眼前這位母親,盡量壓抑我的怒氣。

我提醒她:「孩子才八歲。你不覺得這樣生活,對才八歲的她而言,太可憐了嗎?」

「不會啊,因為我告訴她:『我們要先苦後甘,不要先甘後苦。』」

這樣的苦,不會後甘。只會讓孩子回想起童年時,不堪回首。

當母親說她對孩子的期待就是「希望她能健康、快樂長大」時,我知道那不是「口是心非」所一言可蔽之的。
可悲的是,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柔軟如棉的心

「他很乖,可是乖有什麼用,又不能換成分數。他的成績就是爛。」

一對穿著光鮮亮麗又不失莊重典雅,看起來登對十足的夫妻,帶著讀小學四年級的小男孩,進到我的診間。

小男孩是他們的獨生子。不過,站在這對璧人父母中,小男孩卻顯得突兀,因為他的身材,明顯比同年齡的孩子還瘦小。

小男孩削瘦的小臉蛋上,掛著一副幾乎遮住大半臉頰的粗黑框眼鏡。

他的表情靦腆,雙手不知所措地交錯在一起,幾乎快扭成麻花。

父母抱怨小男孩自從上學以來,成績始終很差,永遠包辦全班最後一名。

在小學二年級時,他們曾經帶小男孩去某個機構做過測驗,結果帶回來特殊教育老師這樣的結論。

「你們的孩子沒有什麼問題。是你們夫妻倆的問題比較大。」

這對夫妻自然很不服氣。

他們一個是博士,一個是碩士。高學歷,收入豐碩,品味高尚。不過兩人都彬彬有禮,並非氣燄高張,惹人厭煩,窮得只剩下錢的類型。只是兩人的工作都忙碌,他們確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伴孩子。小男孩的頭垂得很低。

我問小男孩話,小男孩一定回答。但往往是我問一句,小男孩才回答一句。除此之外,小男孩完全沒有多餘的話了。

而且小男孩的回答非常小聲,我往往必須往前傾三十度,才能聽到。

我想小男孩的自信心明顯已經被擊碎成灰,所剩無幾了。

小男孩的興趣是拼圖和玩樂高。無論是拼圖或堆樂高積木,他的速度都快得驚人。

在提到小男孩愛的樂高時,他難得的多說了兩句話。

「我喜歡蓋房子。我以後要當蓋房子的人。」

小男孩的困難是閱讀文字。

我告訴這一對父母,如果要教導像小男孩這樣的孩子,必須大量倚靠圖像,或者使用具體的事物來表達課本所要傳達的抽象知識,不能單靠文字或只使用言語來描述,若是那樣,小男孩會無法理解。

小男孩的父母都表示,他們沒有時間。頂多是請家教,但家教也只能照傳統的教法,而無法量身訂製教學內容。

除了看到小男孩對立體空間的敏銳,其實,我還看到一位心地柔軟如棉、如新生嬰兒頰上肉的孩子。

小男孩在學校負責打掃公共區域。當同學一邊掃,一邊聊天時,小男孩總是埋頭努力掃著,也是最後會把垃圾拿去倒的那一位。

當有同學在教室裡吐得滿身穢物時,大家無不遮著嘴,掩著鼻,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小男孩自告奮勇,幫同學擦淨衣物,還帶同學到保健中心去,陪在同學身邊。

在校運會的時候,有人跑大隊接力比賽,跑到扭傷了腳踝。個頭矮小的小男孩,竟然撐扶著比他高一個頭、壯半個身子的同學,一拐一拐地穿越整片大操場,到保健中心去。

我聽小男孩的母親訴說著一個簡直是好人好事代表,具備智仁勇童子軍性格的孩子。

但是,這些善事,並沒有為小男孩博得友誼。

小男孩愈是努力打掃公共區域,其他同學就愈是放手,讓小男孩掃,而且還嘲笑他:「我們就讓這個只會掃地的白癡,掃個痛快吧。」

吐了滿身的同學,在當下對小男孩道了謝。但是,隔天,當這位同學穿著一身潔淨的制服來學校時,卻對試圖靠近他的小男孩,擺出鄙夷的表情,遠遠躲開。

至於那一個扭傷腳踝的運動咖同學,更是直接告訴小男孩:「你這個笨蛋,不要以為你扶我去保健中心,我就會跟你做朋友。」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明明善良、有同情心的孩子,卻在學校被孤立,成為被欺凌、取笑的對象?小男孩母親幽幽地說:「我想孩子成績不好,所以才把他轉到這所明星學校來就讀。希望透過老師嚴格的教導,同學間互相的砥礪,可以把他的成績拉上來。可是,好像完全沒有用。

我到學校接小孩時,永遠有小朋友一看到我,就圍上來說:『林媽媽,我這次月考,考四張一百分喔。你們林小毅永遠都不會考一百分,他好笨喔。』你知道嗎?我每天,是每天喔,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才踏得進學校啊。我真的都沒有臉去學校了。更不用講,我那一群朋友,他們的孩子都很優秀,我根本不敢帶我的小孩去聚會。他是很乖啦,可是乖有什麼用,又不能換成分數。他的成績就是爛。」

媽媽當著小男孩的面,如此數落小男孩,我著實嚇了一跳。

我連忙阻止媽媽再說下去,也希望父母能多抽出時間,瞭解孩子的困難,更要發掘他的長處。

大約過了一年多,小男孩的媽媽自己一個人帶著聯絡簿來找我。

聯絡簿上,老師不再抱怨小男孩的成績,但並非孩子的考試技巧進步了,而是有更讓大人頭痛、擔心的事情發生。

聯絡簿上,我看到的是一個每日黃腔滔滔的孩子。

一下子老師寫著:「今天對同學比中指。」隔天又是:「今天出口成『髒』,罵同學女性性器官。」
小男孩的媽媽說她簡直不敢相信。

老師筆下的小孩與她在家裡看到的,是同一個孩子。因為兒子在家裡,從來不曾罵過髒話。

我問母親在家裡有與孩子開誠布公談性的機會嗎?若沒有,我請媽媽務必找出時間來與小男孩談談。

不過,我所看到的另一個面向是,一個試圖擺脫被嘲笑、霸凌命運的大孩子,在四面楚歌下,所想出來,即使被大人責罰,也必須要耍酷的一條存活之路。

一別,又是三年。這一回,男孩和母親一起前來。

明顯長高許多的孩子,臉上沒有了稚氣,更不再有惶惑不安的麻花手,取而代之的,是桀驁不馴的表情和交叉在胸前,透露著「不要管我」的一雙手臂。

我問了男孩近況,他還是用字簡潔到彷彿語言根本是人間廢物。

他回答:「還好。」「還可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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