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端走下來的家族》
在臺灣的山區,大分曾是族人生活的家園。然而,隨著歷史的變遷,這片土地的故事卻逐漸被遺忘。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隨之而來的是國民政府的接管。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被遷移至山下的族人,面對著未知的未來,一些族人開始返回他們的故鄉,重新耕種那片熟悉的土地。
一九五七年,臺灣空軍的空拍機器悄然飛過,捕捉下了大分的影像。那時,這些資料是極為祕密的,卻無意中留下了歷史的痕跡。在舊校區的遺址上,依然矗立著日本時代的學校操場和駐在所的痕跡,彷彿在靜靜地訴說過去的故事。
根據石馬的回憶,Ilstuan(伊士墩)的老家仍然存在,周圍的耕地保持著完整的樣貌。更高處的光禿地,則是昔日的苗圃園地,石頭排列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吳家、蔡家和李家等家庭,曾經在這片山林中辛勤耕作,生活著。
Sai的lilistuan家族,曾經在大分生活,分享著他們的故事:「其實一直到民國八十幾年,大分的族人一直都在。後來,林務局告訴我們竊占國土,要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國家公園成立後,我的長輩們不得不離開了這片百年來的農耕地。大分變成了學術與保育的重地,我們只能低調協作,偶爾偷偷回家祭祀。」如今,每年回家的時候,Sai和族人們都會整理舊址,但他們心中仍然懷著對這片土地的敬畏與珍惜。「希望山友不要隨意進入家屋或過度打擾,裡面有些場域是比較有禁忌的。」這句話如同一種呼喚,提醒著我們,歷史的痕跡不應被忽視,土地的靈魂需要尊重。在這片被時間和法律改變的土地上,原住民的故事依然在山間回響,隱藏著他們的記憶與文化,等待著被重新發現。
每當族人回到大分尋根時,面對著大分所留下的紀念碑上的刻痕,彷彿在低語著曾經的過往,帶著對逝去時光的懷念與哀傷。水泥彈藥庫的冷峻,提醒著族人托西佑事爭的痕跡與苦痛。在這片土地上,屬於布農族人的家屋靜靜守護著大分,承載著無數的回憶。每一片石板、每一塊石頭,都藏著族人曾經的喜怒哀樂,彷彿在訴說著那些不願被遺忘的故事。在這裡,過去的影子與現在的生活交織,形成一幅獨特的口述,讓人感受到歷史的深度與厚度。
但我們真的只能回憶過往,有沒有實際作法,讓我可以將過去成為我們的未來。現在只要是能夠到達拉庫拉庫溪流域的布農族人,都可以在那裡狩獵,但是返回山區變得越來越困難。雖然沒有確定的氏族獵場範圍,但獵人的數量卻不及祖先時代那麼多。對於拉庫拉庫溪的族人來說,這裡不僅是一片土地,更是文化的根基。這些地方承載著他們的歷史與信仰,然而,隨著管制的加嚴,許多原住民面臨著自我認同的挑戰。族人與土地的連結被削弱,身分認同也因此變得模糊。這種失落感,彷彿讓族人的靈魂在山林間徘徊,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在這片被國家和法律規範所包圍的山地,族人的生活與文化如同隱藏在雲霧中的山巒,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祖先遷移的故事需要被聽見,他們的聲音需要被珍惜。在當代山林政策與文化的交錯中,如何找到一條平衡之路,將是未來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西元一九一五年大分事件之後,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對原住民採取了鎮壓的政策,這使得森丑之助提出了「蕃人樂園」的構想,主張設立「蕃人自治區」,以便與他們共生。然而,儘管他四處奔走推廣這一理念,卻未能獲得重視。一直到現在,我們還是看不到這個樂園的出現。
我們從山林中的獵人、遊耕的族人,逐漸轉變為國家的軍人,家園也逐漸變成了無法回去的地方。我將戶口調查簿中的記錄轉化成文字,從中更深入地了解我祖父輩的歷史,並在理解複雜的社會親屬關係後,開始逐漸理解山林在族人生命經驗中的重要性,它並非一片荒野,而是承載著許多故事。
山林的集體記憶充滿著我們的遷移歷史,包含每一塊石頭、每一陣風語、每一段舞步、每一個新生的孩子。我們祖先的聲音迴盪在每一句話中,顯現於每一次祈禱,深植於每顆心靈之中。儘管殖民主義的侵襲仍在過去與現在交織著,不道德機構的暴力採集,以及引入的政治與宗教脫離了我們的軌道,我們仍透過深厚的關係之網,跨越時空,一代代地延續與更新我們的連結。
鳥居龍藏在橫斷中央山脈之際,他提到多虧有布農族東埔社通事Subali的嚮導與照料才能安然越過山區。抵達東埔社時,他們住進Subali的家中,正巧遇上八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小米豐收祭。這時他對於布農族已失去了傳統服裝並且在生活中開始漢化的現象,竟然是感到惋惜不已。適應不代表接受,適應也不總是妥協。我們的韌性不僅在於回憶自我以應對當前的需求,更在於重新投注於我們那從未褪色的主權知識。我們的故事充盈在我們的言語中,像夜晚的雷鳴般回響不斷。
《復返:二十一世紀成為原住民》提到「放逐」這個詞彙,我們雖然被迫遷移,被迫缺席在原有的傳統領域中,但我們仍然期待著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可用不同的方式回家。當代,我們仍然擁有權力和權利,依照自己的方法、規則,漁獵、採集、旅行和在特定地點舉行祭儀。被放逐者總是以返回家園為目的,並採取具體政治手段(土地聲
索和返還)加以爭取。
我們不能只是透過復返祖居地、舊部落,只是視為一種回歸和重聚的機會,只是作為重新與家鄉、文化和傳統交融,也要涉及到土地聲索和返還,維護族群遺產和具體政治而努力。然而,在當代,回到祖居地、舊部落,已經不是很容易,種種限制、現代生活的需求或其他因素。面對這種情況,可能會以遵守傳統習俗、季節性造訪保留地或故鄉,或通過表演傳統文化來表達對根源的懷念和情感。
雖然,我們離開了祖先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但是仍然生活在asang,雖然我們從海拔二千公尺建立部落,走到海沷一百公尺的花東縱谷,但我們的文化一直是高山文化,我們的傳統知識一直留在祖居地。我們站在花東縱谷,面向我們的中央山脈。
也有的族人離開部落來到都會,但我們一直保留對Maiasang的想像,因為傳統領域/祖居地的觀念是與祖先、家鄉和文化密切相關的。即使族人已經離開了祖居地、部落,這些價值觀和連繫依然在族人的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Maiasang連接了我們的過去和未來。
《用頭帶背起一座座山》
穿著制服的原住民巡山員
二○一三年四月,馬西桑祖居地的行程中,參與的有高忠義、林淵源、蘇印惠,他們三位都是巡山員,而我則是跟隨著林大哥上山。雖然常有人送林大哥最新的登山裝備,他仍然喜歡用改良的鋁架背包,他特別用組合式泡棉地板當作背部的襯墊,減輕堅硬鋁架直接壓迫背部,來增加接觸面的舒適性。
這些巡山員,延續著前輩的腳步,將布農族人在深山中行動、穿梭的特殊技能,傳承下來,持續地在山林活動。從日本時代一直到戰後,布農族人就像是玉山的守護者,不透過布農族人的嚮導,外來世界的人難以親近玉山。而近幾十年來,全臺灣的高山幾乎都可以看到布農族擔任背工、嚮導的蹤跡。國家公園成立後,巡山員的工作就從原住民尋找。
泰雅族青年高旻陽曾經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任職,他整理玉山國家公園巡山員的演變。他說:「玉山國家公園其前身必須溯及日治時期規畫的新高山國家公園」。國民政府遷臺後,設立了第一座高山型的玉山國家公園。成立時,國家公園看到東埔部落的布農族人,早在日本時代就從事背工與嚮導的工作,很多山友,也都是請布農族來當「波達」(porter),這個詞就是從日語轉音而來,可以知道族人做這個工作,從日本時代就開始。所以國家公園想要借重族人的經驗,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工作。
在招募第一批巡山員時,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與部落的窗口是一位東埔部落的年輕人伍榮富,他的父親伍勝美,就是將于右任銅像背至玉山主峰的其中一人。伍盛美因為參與背負于右任的銅像,有了一些名氣。
二○○○年,我第一次跟隨林淵源大哥做玉山國家公園園區巡視,從東埔到玉里,第一次進入布農族的傳統領域,途中順道爬上玉山,想著布農族人參與于右任銅像的建造過程這一段歷史。族人只是做著自己本分的工作,族人不會想要了解銅像背後的意涵,于右任日記所寫的意思,日記本中《思鄉歌》:「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
玉山國家公園成立之後,也在卓溪鄉的南安部落,成立了玉山國家公園南安管理站。第一梯的巡山員,開始找卓溪鄉當地的布農族人。像是林淵源大哥,高忠義大哥。在還沒有進入國家公園,做過遠洋,去臺中梨山採過水果。林淵源先接到家裡的消息,於是就跟高忠義說:「他要回卓溪,有一份工作可以在自己的山上工作。」林淵源大哥比高忠義大哥提早加入國家公園巡山員的行列。所以八十一年玉山東部園區設南安管理站,林淵源是第一批進去的巡山員,並且持續擔任國家公園巡山員長達二十五年。
國家公園巡山的路徑,大部分都是查看古道或是一般的登山路線有無崩壞。部落的傳統聯絡道路,對國家公園來說沒有觀光和歷史價值,因而被忽視。林淵源一直想要回到他爸爸的獵場,開會時一直建議走祖居地的部落聯絡道路,尤其是馬西桑,因為這個地方,是他跟他爸爸曾經的獵場。
我們的祖居地在apulan狩獵的地方在馬西桑那邊,小時候不喜歡念書,跟著爸爸去山上,有時候在山上一待就三個月,我就來來回回,那時候還沒有結婚,有時候一個月一直待在馬西桑。(林淵源口述)
他想帶著他的大兒子一同前往,讓他以後能認路。雖然清古道行程他的兒子走完了,但林大哥最想要他的兒子,走回馬西桑獵場。他的兒子在出發前卻因身體不適,不能同行。前幾天的路程都可以感受到他失落的心情。林大哥本來也要帶高塋山來,希望他能一同上山,跟著他學習山林的知識。但是這一趟是國家公園例行性工作,沒有多餘的錢請背工,而高塋山有另外一份有薪水的背工任務,他需要這份薪水養活一家人。不可能像我一樣,只為了再次踏上祖居地,什麼後顧之憂都沒有。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三日,在大分與林大哥做祖靈祭拜的儀式,我跟林大哥吃著供品邊聊天。林大哥對於自己的兒子和想要培養的背工都不能前來,感到無奈。他說他是玉山國家公園第一代的巡山員,工作到現在也有一段時間了,也開始肩負起傳承的重任。五十三歲的他,除了擔心體力日衰,也擔心自己如何將山林的知識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