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食著下林仔水
我沒有一個明確的時刻決定必須寫這本書，一切點點滴滴皆來自於在臺南成長、生活的見聞。
本篇章以「食著下林仔水」為標題，也是這本書的前言。這句是我母親常講的話，藉由形容府城小西門與城外聚落的地理關係，半褒半貶的說那些從城外到城裡賺到錢的人，回鄉顯得富貴逼人。
我父祖老家在府城南邊的喜樹聚落，因父親移居到市區工作，鄉里有許多親戚也來市區學習手藝就業，多數人住在小西門城內外一帶（圖01-1），城外就是下林庄，是著名的水源地，清代這裡有水船港，從這裡運水到安平去。小時候常回喜樹祖厝小住，聽到長輩們在講某人的近況，都會提到「食著下林仔水」，意思說某人講話的口氣及態度不同以往。年幼不解，回家問母親，她說那是形容鄉里有人到城裡來工作賺了錢，說話難免帶點驕氣，於是回鄉就被人用這話揶揄。
母親說喜樹聚落在海濱，水井裡的水都帶點鹹味，從前到城裡工作經過鯤身、田寮沿著海邊道路走到小西門城外的下林庄（圖01-2），喝到的水卻是如此甜美，下林庄西邊都是漁塭，沿著塭仔墘到漁行口、王宮口，就進入小西門了。這些人來城裡工作的人幾年學藝經過歷練，賺了錢回到鄉里說話口氣自然不同。母親當時說：有人被這樣揶揄形容，聽的人反而不以為忤，而且回應「無肥嘛媠」。
母親說，這句俗語要分兩段來解釋，是一種對話關係，說人「食著下林仔水」，說的人其實是帶有羨慕的意味，聽者笑而回應「無肥嘛媠」，即是在表述自己成就的事業。所以她也常常用這句話來形容那些從喜樹、灣裡到城裡來工作賺到錢的伯叔鄉親，說他們賺了錢說話口氣都不同往昔。
我人生第一個俗語老師就是母親。昭和五年（1930），母親在桃園出生，五歲時被艋舺的洪姓大戶人家領養，但我外公外婆都沒生育，又再領養了我舅舅，姊弟二人為家族所疼愛，母親向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在9歲時，因外公調到臺南驛頭餐廳工作，外祖父一家四口搬來臺南。據母親敘述，她來的時候是公學校二年級升三年級，那時盧溝橋事變已經發生。學校常常因為對中國戰爭打勝仗而舉辦遊行或慶祝活動，市面上的經濟活動還是一片朝氣蓬勃，直到太平洋戰爭之後，氣氛日漸緊張，物資開始管制。她記得日軍攻下新加坡的消息傳來時，臺南市各個小學的師生，從各學校出發遊行到臺南神社集合為天皇國運祝禱，並到神社外苑為皇軍的勝利歡呼，遊行時沿街店家多會擺出桌子放紅豆餅或饅頭請學生吃。此時母親已經完成公學校教育，並且考入高等科繼續就讀，老師是安藤康毅先生。母親讀完高等科之後，戰爭已經來到末期，全家「疏開」（soo-khai）到永康。1945年3月1日臺南「大爆擊」，他們在永康都看到也聽到美軍轟炸臺南市區引起的大火及黑煙，戰爭引起的災害不只有砲火，還有物資管制致使用品缺乏造成民生的困厄。戰爭結束後母親同學來聯繫，相邀參加國語講習班，地點在原來的市役所，即今現在永福國小，教學國語是一位從福州來的老師，住在東本願寺，今南英商工的對面，教學用日本的五十音來對照ㄅㄆㄇㄈ，因此學習國語並不困難，兩個月後母親領到了結業證書，她打算拿高等科的學歷，申請進入臺南師範學校就讀。可是被外婆阻止，外婆說，外公在西市場開店，需要會計，要她幫忙店務。我母親從此命運轉了彎。
母親是養女，又在大家族成長，為了避免被歧視，讀書力爭上游，成績優秀、記性又好，會格外注意他人言語及周遭發生的大小事情，尤其是那些刻劃人心，修身警世的俗語。後來到市場工作，聽到更多深刻犀利的對話，又加上與我父親結婚後是嫁入大家族的長媳，更容易聽到不同輩分的人互相交談，使她對於這些俗話的應用更加熟練。
小時候母親常用俗語教示我，有些俗語我早已耳熟能詳，但她用的詞有時候和外面講的不太一樣。例如有次四月份天氣已經有些熱了，那時我上小學讀書，沒帶長袖出門，母親隨口說了一句：「正月寒死豬，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佈田夫，四月寒死儉乖人的媳婦。」要我們注意天氣難測，帶衣服保暖。這句話許多人講，但最後一句，形容那個媳婦有不同的用詞。母親說這首俗語最後一句的音韻與我在外面聽的不同，她從小就聽家中長輩這麼說，是形容嫁來的媳婦有著娘禮家教。其實她也是一個儉乖人家嫁到喜樹的媳婦。
因為父親在西市場開店，母親和兩個兄長搬家到小西門旁巷子裡的宅院住，我是在府城街坊出生，在二戰結束後的年代，因應都市發展許多周邊村落的人到城裡來工作，都棲身於街坊裡的宅院。通常一棟房子會分作幾個房間分住幾戶人家，後來因美軍駐防臺南，父親做到生意賺了錢就在街坊裡買了一間房子。我家和鄰居一牆之隔，聽到的都是人家對話中慣用的俗諺。家裡長輩在西市場工作，每日對談也是精妙、簡約的語言，有些還在流通，但也有些已漸失傳湮沒，例如：「不離三保」、「媽祖婆押後」、「敢買毋敢賣」，這些精煉的俗話，因應不同時代的生活背景與環境，有些歷久不衰，例如形容表裡不一的「捾籃仔假燒金」；有些被變形，例如形容拿人錢財沒辦好事的「污祿莫濟」，現在寫成「烏魯木齊」，雖說也是講做人做事亂七八糟，但已失去原文之意。這些俗語的故事不勝枚舉。
本書記載的便是這些俗語故事。除了我的母親之外，我從事文史工作二十幾年，在田野調查中，聽到、採集到的也放在書中。有些是大眾常聽到的俗語，我會考證文獻以及採訪對談為依據，所以解讀會有不同的文意，在書寫的過程中也會考證漳州、泉州、廈門等地的俗話，有些用語閩臺相通，但也有些是臺灣這裡特有的，例如臺南有「上帝廟砛簷（gîm-tsînn），水仙宮簾簷（nî-tsînn）」，亦有通俗寫法如晉江安海則是寫成「霽雲殿埁墘，白塔泥錢」，可見臺語文與閩南語用字的不同，這些例子寫在書中，請諸位讀者參考。
在每一篇文章之後都有附延伸閱讀的章節，即是將相關的俗語、典故或文章附上，可以對照閱讀。
二、不離三保
2021年12月，我母親肚子疼了6、7天，要帶她看醫生，她馬上就說不疼了，那時血壓沒有升高，但後來我看她摀著肚子臉色蒼白，就帶她去掛急診。檢查結果是膽囊發炎，有結石塞住了，醫生說痛了6天還忍得住，真幸運；要是膽汁外溢進入腹腔內就危險了，先是告訴我們要動刀，但和腸胃科、內科的主任醫生討論之後，因為年歲高有風險不好動刀，經過我們家屬同意決定先用導管，將膽汁引流出來。
因為加護病房沒有病床，只能在急診室待著，醫生、護士輪流來檢查、打針，就這樣等了兩天。第三天醫生告訴我們檢查結果說真是幸運，導管引流居然連結石都引出來了。因為膽囊還在發炎，而且要避免感染必須住院。那時還在新冠肺炎期間，我們請了看護24小時照顧，住了17天之後，確定完全康復才辦出院。
母親出院回家之後身體還很虛弱，同時身上做導管的傷口還沒癒合，所以由家中兄妹輪流看護。由於照顧老人很費精神力氣，大家都很辛苦，兄妹們就商量，是不是找一間日間的養護院，送去讓人照顧，如果可以全天日夜看護也行。因為母親和我比較好講話，所以大家就派我去跟他說。
我說：「媽媽，兄妹都住的遠，我白天要上班，怕沒有人照顧你，是不是白天把你送到養護院去，晚上我再回來陪你，這樣好嗎？」
我媽精神好，腦袋清楚，馬上盯著我問：「那去養護院的錢誰出？」我想她是不是擔心會用到她的養老金。於是回答說：「大家商量好了，由四個子女平均分攤。」
我媽毫不思索回了一句：「你大哥都不離三保了，哪有錢拿出來。」
有趣的是她竟然脫口而出這句我小時候她常講的話，我有許久沒聽到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因為我大哥三個月前，在醫院換心臟瓣膜，手術之後又感染，29天之後動第二次刀再換一次。在成大醫院這是首例，前後花了將近百萬，我母親的意思是說，大哥治病花這麼多錢，怎麼還有辦法支付她上養護院的開銷？
我回答：「又沒多少錢，我們可以處理。」接續好奇的問：「妳很久沒有講這句不離三保了，妳以前怎麼知道這句話？」
她答：「我小時候在艋舺就聽長輩都這樣說，是形容自己都顧不到了，哪能去顧別人，這句話我以前常常拿來唸你老爸。」
「他年輕的時候對朋友很慷慨，有賺一些錢在手頭上，朋友來開口他就借，也從來沒有聽他向誰催過錢，有時候自己買菜做生意需要現金還跟你外公借，我就說他不離三保。」
我接著問：「為什麼會有這個典故呢？」其實那時我已知道典故的來源。
她說：「就跟著人家講，我怎麼知道甚麼典故。」
這句話除了小時候聽母親說之外，1999年我在神農街推動「神農街歷史保存再生計畫」的時候，辦公室鄰居在水仙宮賣豬肉的龔金興先生也曾說過。那時他九十歲，攤位交給他兒子了，他一天到晚騎腳踏車到處閒晃，有時到西門圓環邊和一些老女人聊天，有次在神農街辦公室門口聽到他回答人家：「我都不離三保矣，哪有錢借你？」我好奇問他什麼事，他說那些女人打電話來借錢，我哪有錢借呢？我問他怎麼會說「不離三保」，知道是什麼典故嗎？他說這是小時候的通用語，形容沒錢的意思，不知道源由。
後來2015年，我到泉州海上詩路起點豐州鎮去推動古鎮保護的工作時，也是在市場聽到商家對話時說到這句，當時詢問說這句話的意思，得到回答：「因為生活需要錢，還要跟王三保出去討海，不然哪有錢呢？」原來這句話典故大有來頭，源於明朝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第一次出洋時，在南京製造的寶船，是航行長江的船隻，不耐海洋遠航巨浪，以致有大船翻覆，而隨行的泉州福船是前尖後圓三角形的船底，且具有水密隔艙及升降舵的特性，都平安回航；所以第二次準備下西洋時，派副史王景弘到泉州招募船工及徵調福船（圖02-1、圖02-2），有船工隨船出洋，但下西洋總是冒險行程，若非經濟困厄，一般人都不會想出洋去。
後來船工帶著珍奇貨物回來賣賺了錢，就有人想跟船工借錢，不想借就回答：「我不離三保呢！」意思是說我因為生活缺錢，下回還得跟王三保出海，哪有錢相借呢？這句話在泉州流傳許久，但漸漸沒人使用，在臺灣應是流行於臺南、艋舺的港區，是老一輩的人在講的俗語。
關於三保的俗語另外衍生出「手不動三寶」，是講男人在家手不會去拿菜刀、剪刀、柴刀或掃帚，表示不會做家事；另一句是「手不離三寶」，是講女人身上的裝飾不會離開珍珠、翡翠、寶石這些配件，或是形容人離不開菸、酒、檳榔，也說這是「三寶身體」。這些演繹出來的俗語通俗有趣，皆源自泉州「不離三保」的典故，但許多人不知最初的典意。
根據臺灣文獻記載，明宣德年間太監王三保下西洋曾到赤崁汲水，地點即是今臺南市民權路古蹟大井頭（圖02-3、圖02-4），所以跟臺南也有地緣關係。
我沒有一個明確的時刻決定必須寫這本書，一切點點滴滴皆來自於在臺南成長、生活的見聞。
本篇章以「食著下林仔水」為標題，也是這本書的前言。這句是我母親常講的話，藉由形容府城小西門與城外聚落的地理關係，半褒半貶的說那些從城外到城裡賺到錢的人，回鄉顯得富貴逼人。
我父祖老家在府城南邊的喜樹聚落，因父親移居到市區工作，鄉里有許多親戚也來市區學習手藝就業，多數人住在小西門城內外一帶（圖01-1），城外就是下林庄，是著名的水源地，清代這裡有水船港，從這裡運水到安平去。小時候常回喜樹祖厝小住，聽到長輩們在講某人的近況，都會提到「食著下林仔水」，意思說某人講話的口氣及態度不同以往。年幼不解，回家問母親，她說那是形容鄉里有人到城裡來工作賺了錢，說話難免帶點驕氣，於是回鄉就被人用這話揶揄。
母親說喜樹聚落在海濱，水井裡的水都帶點鹹味，從前到城裡工作經過鯤身、田寮沿著海邊道路走到小西門城外的下林庄（圖01-2），喝到的水卻是如此甜美，下林庄西邊都是漁塭，沿著塭仔墘到漁行口、王宮口，就進入小西門了。這些人來城裡工作的人幾年學藝經過歷練，賺了錢回到鄉里說話口氣自然不同。母親當時說：有人被這樣揶揄形容，聽的人反而不以為忤，而且回應「無肥嘛媠」。
母親說，這句俗語要分兩段來解釋，是一種對話關係，說人「食著下林仔水」，說的人其實是帶有羨慕的意味，聽者笑而回應「無肥嘛媠」，即是在表述自己成就的事業。所以她也常常用這句話來形容那些從喜樹、灣裡到城裡來工作賺到錢的伯叔鄉親，說他們賺了錢說話口氣都不同往昔。
我人生第一個俗語老師就是母親。昭和五年（1930），母親在桃園出生，五歲時被艋舺的洪姓大戶人家領養，但我外公外婆都沒生育，又再領養了我舅舅，姊弟二人為家族所疼愛，母親向來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在9歲時，因外公調到臺南驛頭餐廳工作，外祖父一家四口搬來臺南。據母親敘述，她來的時候是公學校二年級升三年級，那時盧溝橋事變已經發生。學校常常因為對中國戰爭打勝仗而舉辦遊行或慶祝活動，市面上的經濟活動還是一片朝氣蓬勃，直到太平洋戰爭之後，氣氛日漸緊張，物資開始管制。她記得日軍攻下新加坡的消息傳來時，臺南市各個小學的師生，從各學校出發遊行到臺南神社集合為天皇國運祝禱，並到神社外苑為皇軍的勝利歡呼，遊行時沿街店家多會擺出桌子放紅豆餅或饅頭請學生吃。此時母親已經完成公學校教育，並且考入高等科繼續就讀，老師是安藤康毅先生。母親讀完高等科之後，戰爭已經來到末期，全家「疏開」（soo-khai）到永康。1945年3月1日臺南「大爆擊」，他們在永康都看到也聽到美軍轟炸臺南市區引起的大火及黑煙，戰爭引起的災害不只有砲火，還有物資管制致使用品缺乏造成民生的困厄。戰爭結束後母親同學來聯繫，相邀參加國語講習班，地點在原來的市役所，即今現在永福國小，教學國語是一位從福州來的老師，住在東本願寺，今南英商工的對面，教學用日本的五十音來對照ㄅㄆㄇㄈ，因此學習國語並不困難，兩個月後母親領到了結業證書，她打算拿高等科的學歷，申請進入臺南師範學校就讀。可是被外婆阻止，外婆說，外公在西市場開店，需要會計，要她幫忙店務。我母親從此命運轉了彎。
母親是養女，又在大家族成長，為了避免被歧視，讀書力爭上游，成績優秀、記性又好，會格外注意他人言語及周遭發生的大小事情，尤其是那些刻劃人心，修身警世的俗語。後來到市場工作，聽到更多深刻犀利的對話，又加上與我父親結婚後是嫁入大家族的長媳，更容易聽到不同輩分的人互相交談，使她對於這些俗話的應用更加熟練。
小時候母親常用俗語教示我，有些俗語我早已耳熟能詳，但她用的詞有時候和外面講的不太一樣。例如有次四月份天氣已經有些熱了，那時我上小學讀書，沒帶長袖出門，母親隨口說了一句：「正月寒死豬，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佈田夫，四月寒死儉乖人的媳婦。」要我們注意天氣難測，帶衣服保暖。這句話許多人講，但最後一句，形容那個媳婦有不同的用詞。母親說這首俗語最後一句的音韻與我在外面聽的不同，她從小就聽家中長輩這麼說，是形容嫁來的媳婦有著娘禮家教。其實她也是一個儉乖人家嫁到喜樹的媳婦。
因為父親在西市場開店，母親和兩個兄長搬家到小西門旁巷子裡的宅院住，我是在府城街坊出生，在二戰結束後的年代，因應都市發展許多周邊村落的人到城裡來工作，都棲身於街坊裡的宅院。通常一棟房子會分作幾個房間分住幾戶人家，後來因美軍駐防臺南，父親做到生意賺了錢就在街坊裡買了一間房子。我家和鄰居一牆之隔，聽到的都是人家對話中慣用的俗諺。家裡長輩在西市場工作，每日對談也是精妙、簡約的語言，有些還在流通，但也有些已漸失傳湮沒，例如：「不離三保」、「媽祖婆押後」、「敢買毋敢賣」，這些精煉的俗話，因應不同時代的生活背景與環境，有些歷久不衰，例如形容表裡不一的「捾籃仔假燒金」；有些被變形，例如形容拿人錢財沒辦好事的「污祿莫濟」，現在寫成「烏魯木齊」，雖說也是講做人做事亂七八糟，但已失去原文之意。這些俗語的故事不勝枚舉。
本書記載的便是這些俗語故事。除了我的母親之外，我從事文史工作二十幾年，在田野調查中，聽到、採集到的也放在書中。有些是大眾常聽到的俗語，我會考證文獻以及採訪對談為依據，所以解讀會有不同的文意，在書寫的過程中也會考證漳州、泉州、廈門等地的俗話，有些用語閩臺相通，但也有些是臺灣這裡特有的，例如臺南有「上帝廟砛簷（gîm-tsînn），水仙宮簾簷（nî-tsînn）」，亦有通俗寫法如晉江安海則是寫成「霽雲殿埁墘，白塔泥錢」，可見臺語文與閩南語用字的不同，這些例子寫在書中，請諸位讀者參考。
在每一篇文章之後都有附延伸閱讀的章節，即是將相關的俗語、典故或文章附上，可以對照閱讀。
二、不離三保
2021年12月，我母親肚子疼了6、7天，要帶她看醫生，她馬上就說不疼了，那時血壓沒有升高，但後來我看她摀著肚子臉色蒼白，就帶她去掛急診。檢查結果是膽囊發炎，有結石塞住了，醫生說痛了6天還忍得住，真幸運；要是膽汁外溢進入腹腔內就危險了，先是告訴我們要動刀，但和腸胃科、內科的主任醫生討論之後，因為年歲高有風險不好動刀，經過我們家屬同意決定先用導管，將膽汁引流出來。
因為加護病房沒有病床，只能在急診室待著，醫生、護士輪流來檢查、打針，就這樣等了兩天。第三天醫生告訴我們檢查結果說真是幸運，導管引流居然連結石都引出來了。因為膽囊還在發炎，而且要避免感染必須住院。那時還在新冠肺炎期間，我們請了看護24小時照顧，住了17天之後，確定完全康復才辦出院。
母親出院回家之後身體還很虛弱，同時身上做導管的傷口還沒癒合，所以由家中兄妹輪流看護。由於照顧老人很費精神力氣，大家都很辛苦，兄妹們就商量，是不是找一間日間的養護院，送去讓人照顧，如果可以全天日夜看護也行。因為母親和我比較好講話，所以大家就派我去跟他說。
我說：「媽媽，兄妹都住的遠，我白天要上班，怕沒有人照顧你，是不是白天把你送到養護院去，晚上我再回來陪你，這樣好嗎？」
我媽精神好，腦袋清楚，馬上盯著我問：「那去養護院的錢誰出？」我想她是不是擔心會用到她的養老金。於是回答說：「大家商量好了，由四個子女平均分攤。」
我媽毫不思索回了一句：「你大哥都不離三保了，哪有錢拿出來。」
有趣的是她竟然脫口而出這句我小時候她常講的話，我有許久沒聽到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因為我大哥三個月前，在醫院換心臟瓣膜，手術之後又感染，29天之後動第二次刀再換一次。在成大醫院這是首例，前後花了將近百萬，我母親的意思是說，大哥治病花這麼多錢，怎麼還有辦法支付她上養護院的開銷？
我回答：「又沒多少錢，我們可以處理。」接續好奇的問：「妳很久沒有講這句不離三保了，妳以前怎麼知道這句話？」
她答：「我小時候在艋舺就聽長輩都這樣說，是形容自己都顧不到了，哪能去顧別人，這句話我以前常常拿來唸你老爸。」
「他年輕的時候對朋友很慷慨，有賺一些錢在手頭上，朋友來開口他就借，也從來沒有聽他向誰催過錢，有時候自己買菜做生意需要現金還跟你外公借，我就說他不離三保。」
我接著問：「為什麼會有這個典故呢？」其實那時我已知道典故的來源。
她說：「就跟著人家講，我怎麼知道甚麼典故。」
這句話除了小時候聽母親說之外，1999年我在神農街推動「神農街歷史保存再生計畫」的時候，辦公室鄰居在水仙宮賣豬肉的龔金興先生也曾說過。那時他九十歲，攤位交給他兒子了，他一天到晚騎腳踏車到處閒晃，有時到西門圓環邊和一些老女人聊天，有次在神農街辦公室門口聽到他回答人家：「我都不離三保矣，哪有錢借你？」我好奇問他什麼事，他說那些女人打電話來借錢，我哪有錢借呢？我問他怎麼會說「不離三保」，知道是什麼典故嗎？他說這是小時候的通用語，形容沒錢的意思，不知道源由。
後來2015年，我到泉州海上詩路起點豐州鎮去推動古鎮保護的工作時，也是在市場聽到商家對話時說到這句，當時詢問說這句話的意思，得到回答：「因為生活需要錢，還要跟王三保出去討海，不然哪有錢呢？」原來這句話典故大有來頭，源於明朝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第一次出洋時，在南京製造的寶船，是航行長江的船隻，不耐海洋遠航巨浪，以致有大船翻覆，而隨行的泉州福船是前尖後圓三角形的船底，且具有水密隔艙及升降舵的特性，都平安回航；所以第二次準備下西洋時，派副史王景弘到泉州招募船工及徵調福船（圖02-1、圖02-2），有船工隨船出洋，但下西洋總是冒險行程，若非經濟困厄，一般人都不會想出洋去。
後來船工帶著珍奇貨物回來賣賺了錢，就有人想跟船工借錢，不想借就回答：「我不離三保呢！」意思是說我因為生活缺錢，下回還得跟王三保出海，哪有錢相借呢？這句話在泉州流傳許久，但漸漸沒人使用，在臺灣應是流行於臺南、艋舺的港區，是老一輩的人在講的俗語。
關於三保的俗語另外衍生出「手不動三寶」，是講男人在家手不會去拿菜刀、剪刀、柴刀或掃帚，表示不會做家事；另一句是「手不離三寶」，是講女人身上的裝飾不會離開珍珠、翡翠、寶石這些配件，或是形容人離不開菸、酒、檳榔，也說這是「三寶身體」。這些演繹出來的俗語通俗有趣，皆源自泉州「不離三保」的典故，但許多人不知最初的典意。
根據臺灣文獻記載，明宣德年間太監王三保下西洋曾到赤崁汲水，地點即是今臺南市民權路古蹟大井頭（圖02-3、圖02-4），所以跟臺南也有地緣關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