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𣴓客家阿婆的岱依族頭巾
抵達府通市鎮之後就看到很多門口貼著五福紙的人家,一問之下才知道,這裡住著很多岱依族,在一九七九年戰爭之後,許多人改登記為岱依族。再進一步詢問他們是否知道人裡的大眾𠊎(𠊎人一個分支的名稱),他們表示不知道。
(二○一九年十月十二日,越南北田野日誌)
原本我前往越南的目的是做𠊎人的民族誌調查,理解他們目前生活樣貌與文化傳承上遇到的瓶頸。但在越南進行了一段時間的田野調查之後,我慢慢看到一條幾十年前,𠊎人們都走過的路。一條逃難的路。
跟著芳太老師的團隊一起工作,的確讓田野順利了許多,我也漸漸熟悉外國人在越南進行田野的模式。那天告別了T老師,回到三太村就聽說早上有幾個公安進到村子裡找我,不過後來聽說我有了太原科學大學的學籍後就走了。而接下來在太原的訪談也因為有了太原科學大學開立的「介紹證」(giấy giới thiệu),我一個外國人得以自由進出田野地,不會讓當地公安感到不安。
過了幾個星期,研究團隊遇到瓶頸,因為單純做太原地區的調查,能蒐集到的資料實在太少了,這段時間三太上上下下應該都被我們訪問透了。
「這樣的資料,我根本很難寫出文學相關的論文啊!」學姊悶悶地說道。我們這一組有我和兩位學姊,她們一位是越南本地人,另外一位是來自中國雲南與當地少數民族認識通婚的越南新住民,因為跟著芳太老師的關係,她們便分別做起了關於𠊎人的文學與自然觀念的研究。我們三個坐在學校「北部山區少數民族文化語言研究中心」辦公室裡的大木桌旁,為各自的學術生涯憂慮了起來。
「你們都已經到這了呀,下星期我們去北𣴓吧!」木門突然被推開,芳太老師從隔壁的國際合作辦公室走了過來,手上拿了一份助理剛整理給她的資料。「我們打聽到在北𣴓有個地方還住著𠊎人。」老師一邊說,一邊把資料遞給我們。
循著太原科學大學老師提供的線索,研究團隊前往北𣴓省府通市鎮(thị trấn Phủ Thông)。北𣴓省是越南北部進入東北山區的重要道路,位在太原省的正北方,再繼續往北走就會與中國廣西的崇左還有百色接壤,這樣的地理位置使得北𣴓省成為一個民族組成非常多元的省份。府通市鎮是坐落在越南國道三號(Quốc lộ 3)上岔路口的一個小鎮,從省會北𣴓市往北走不到半小時的車程,東邊通往岱依族的聚居地,同時也是越南的觀光名勝三海國家公園(vườn quốc gia Ba Bể),西邊就是中越邊界的省份—諒山(Lạng Sơn)。
街道上人來人往都是岱依人,若不是之前聯絡了地方上的幹部,我們還真的很難看得出來這裡曾經住了許多𠊎人。
抵達府通市鎮後,在地方幹部的安排下,我們訪問了幾位居民,他們大多是祖輩與𠊎人通婚的後代。
「如果是岱依族的歌曲,我還能唱不少。但𠊎話的歌我就不懂了。真正的𠊎人早在一九七九年就回去中國了。」一位受訪的道士(thầy tào)這麼告訴我們,他的爺爺是𠊎人,但家人在上個世紀把身分登記為岱依族了。
「不過如果你們要找還會說𠊎話的人,就到前面路口去找吧!」道士邊說邊指向前面路口:「你會遇到兩位老人,大概八十多歲。」
我們循著道士的指引,果然在路口遇到了一對八十多歲的姊妹—英妹與梅妹。她們來自憑雲社(xã Bằng Vân,舊稱憑扣社[xã Bằng Khẩu]),姊妹倆一起嫁到府通。
當時兩位阿婆正要去為在蓋新房子的孫子們準備午餐,就被在鎮上做田野的我們遇到了。新家就蓋在大馬路旁,是兩層樓的新式樓房。阿婆說,這裡曾經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但是很多年前發生了一些事,大家先後都離開了,留在府通市鎮的她們經過多年的努力,才終於存夠錢,能蓋一棟新的房子。現在,英妹婆婆與梅妹婆婆家是府通市鎮上為數不多的華僑家庭,他們自稱客家人,也自稱華僑人,不過因為說的話和𠊎人基本上互通,所以被政府劃分為𠊎人,也被叫作客家𠊎,或是流民𠊎。而很難想像的是,府通市鎮其實就是一條由華人所建立起來的街坊,大概四十多年前,這裡還住著整條街的華人。
英妹婆婆與梅妹婆婆不是本地人,出身於府通市鎮東北方四十公里遠的憑雲社。年輕的時候,姊妹倆常常一早騎著腳踏車到這裡的華人街做買賣,做著做著就認識了彼此後來的丈夫,後來兩姊妹就一起嫁到府通市鎮,開始了種茶還有賣河粉與米粉的生活。
兩位阿婆的客語非常流利,所以我們很好奇她們還記不記得過去唱的山歌,或是這裡有什麼特別的文化,但結果卻讓我們感到有些意外,因為她們已經不記得什麼以前的歌曲了,只說後來發生了戰爭,大家都離開了這個地方。
「山歌都被帶到南方去了。他們都走了。」英妹婆婆向我們說起了她一段故事。
英妹婆婆原本有七個孩子,一家人就在府通市鎮種種茶、賣賣河粉和米粉糊口。一九七五年,才剛解放南越的北越政權與柬埔寨發生衝突,好不容易才結束長達二十年戰亂的越南再次陷入戰爭。因為南方需要更多的人力,英妹婆婆的大兒子被徵召入伍,最後不幸戰死在柬埔寨。同一時間,越南本土也掀起了一場排華風波。英妹婆婆的丈夫、孩子在這一場風波中為了生存,留下行動不方便的英妹婆婆,逃到南方華人比較多的地方尋求庇護。這場排華風波也讓熱鬧一時的府通市鎮,最後只剩下零星幾戶的華僑家庭。
這時,我注意到英妹婆婆頭上盤著一條黑色頭帕。英妹婆婆說每天只要出門上街,就會把那條黑色頭帕盤在頭上,若沒聽過她的故事,從外觀上看來,她和街上的岱依族婦女並沒有什麼不同。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頭巾是做什麼的,應該是戴著好看、戴著漂亮吧!我們𠊎人以前是不戴這個,這個是他們岱依人才會戴的。」
英妹婆婆坐在家中的竹凳上對我說。「但是後來𠊎人走了,岱依人來了,住在這裡的𠊎人也開始不敢在外面說𠊎話,都改說岱依話跟越南話,只有回到家裡才偶爾會說𠊎話而已。」
英妹婆婆綁起頭巾,走出門外,用越南語問我:「戴上頭巾後,你看我這樣不就跟其他人都一樣了嗎?」但在英妹婆婆的舉止之間,我卻感覺到了𠊎人生活在越南滿滿的無奈。一百年間,因為無數次的戰火,𠊎人不斷地被迫遷移,離開了熟悉的家園,也讓摯愛的家人被迫分別。
臨別前,英妹婆婆告訴我們,她還有一個住在憑雲的姪子,名字叫水養,從前有去過河內讀書,或許我們可以去問問他。之後,英妹婆婆就向我們道別了。看著英妹婆婆沒入人群的背影,就像是在府通這個小市鎮中的𠊎人,漸漸地把自己淹沒在岱依人市集裡熱情的叫賣聲中。
那條𠊎人走過的路
一八六五年,大清國已經經歷了十多年太平天國的動亂。這個發源於廣西邊界、以客家人群為主的反抗軍事群體,在經過十多年的抗爭後逐漸走向衰亡。但在經過十多年的軍事武裝抗爭後,清國南方變得難以經營生計,也因為擔心受到清軍的報復,一群又一群來自兩廣地區的太平軍、義軍,或是一般平民,從廣西及雲南穿過當時的清越邊境,經過興化省,進入岱依族、儂族較多的諒山,建立了自己的街市。
(二○一九年十月十二日,越南憑雲田野日誌【資料整理】)
我們順著英妹婆婆給的指示,前往北𣴓省憑雲社。車子搖搖晃晃地開進了北方的大山之中,順著大山蜿蜒的走勢來到一處山坳。山坳裡的建築明顯與越南其他地區不同,反而出現了中國嶺南一帶很常見的騎樓。這裡聚集了非常多的流民𠊎。
我們挨家挨戶地問,終於找到了英妹婆婆的姪子水養。今年已經七十二歲的他卻能夠說著一口流利的華語,著實出乎我們意料,不過更讓我們意外的是這裡居民對於外來者的態度。或許因為這個村落不在現有的主要幹道上,村子裡不常有外人,除了水養爺爺,其他居民似乎並不太歡迎我們的到來,又或者帶著點排斥,不太搭理我們的詢問,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們一行人。最後因為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和老師就早早離開,返回太原。
幾個星期後,我獨自一個人搭上客運,想要再次拜訪英妹婆婆、梅妹婆婆還有水養爺爺,但當我抵達府通後,英妹婆婆卻告訴我,水養爺爺在一個星期前過世了。英妹婆婆送我上了前往憑雲的班車,我突然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加上出發前吞了一顆暈車藥,一路昏昏沉沉地再次晃到山坳裡的憑雲社。下車後,我先到憑雲街區找了一間旅館投宿,心想明天再碰碰運氣吧。
晚上,我走出飯店,走到了黑漆漆的大馬路上,北邊不遠處就是高平省邊界,再過去就到中國了,比起南邊來時的山路,往北的道路看起來更加筆直。我順著夜色中的柏油路走到了一間雜貨店前,在微弱的燈光下,一位年輕的老闆正在替小孩餵奶。
我拿了一瓶水和一包餅乾,突然看到貨架上有不少寫著簡體字的中國商品。
「姊姊,你這裡也賣中國的東西啊?」我習慣性地和老闆攀談起來。
「對啊,這裡也是去中國的路,所以就放著些。」
「那你有聽說這裡有華僑人嗎?」和當地人的閒聊我通常都講越南話,但華僑人三個字我是用𠊎話的發音說的。對當地人來說,「華僑人」已經變成一種對流民𠊎的稱呼。
「我就是啊, 我爸爸是華僑人,媽媽是岱依人。我應該算混血(con lai)吧。」老闆回答,「不過很多人都已經走了,一九七九年打仗前就順著這條路回中國了。」
老闆指的應該是一九七九年中越關係惡化所導致的中越邊境戰爭,當時有大量的越南華人因為受到迫害,走陸路逃回中國。老闆看著眼前這條黑漆漆的馬路,好像感覺到當時肅殺的氣氛。
隔天早上,我獨自走在憑雲的街上,一個老人叫住了我。
「Mày ở đây làm gì?(你在這裡幹麼?)」
這個人是水養爺爺的弟媳阿六(bà Sáu,以下稱呼她為六奶奶),我跟老師還有學姊們之前並不知道水養爺爺還有一位弟弟,叫作富倫,也住在憑雲。
「你自己一個人來?太危險了,以前這裡很多強盜,很不安全,你趕快回去吧。」
六奶奶一方面擔心我的安全,一直勸我回去,一方面卻又很熱情地邀請我跟她還有富倫爺爺一起吃午飯。
「我外孫也在太原科學大學讀書,但很久沒有回來看我們了。」六奶奶一邊添飯一邊對我說。說著一口流利𠊎話的六奶奶其實並不是憑雲人,更不是𠊎人,而是住在太平省的京族。二十一歲那年,六奶奶嫁給了在河內讀書的富倫爺爺,也就是水養爺爺的弟弟,之後就跟著富倫爺爺回到憑雲。
時間回到一九七九年,中越關係惡化,河內、太原、北𣴓等地陸續出現排華運動,許多華僑人被迫放棄家產,只帶著簡單行李就往邊境的關口走,府通市鎮和三太村都在這場風波下受到影響。原本在河內當中文老師的水養爺爺和富倫爺爺也丟了工作,被迫躲回憑雲老家。但憑雲這個地方其實並不是他們想久留的地方,憑雲只是當時經過高平省逃回中國這條重要路線上,最後一個落腳地。憑雲的居民主要是岱依族和華僑人,抵制聲浪沒那麼強,所以逃難的人會待在這裡休息一下,再往北邊的關口走。原本水養爺爺兩兄弟一家是要一起逃回中國的,儘管他們已經在這片土地生活了九代,但當時的政治環境卻不容許他們繼續待下去。
「我們原本要跟著那些逃難的人一起到中國去的,」六奶奶說,「但誰知道那天下午,關口突然提前關閉了,我們就去不了了。」
或許,大部分住在這裡的人都還記得四十年前的那場風波。大家都曾經被迫放棄祖先辛苦耕耘的結果,離開這個自己已經視為「家鄉」的地方,卻因為某些因素,又再次被留了下來。這樣的傷害對他們來說太強烈了,所以才會對這個國家的政府,甚至是當初排擠他們的其他越南人產生敵意。而我幸運地有機會遇見身為京族的六奶奶,以及曾經在河內教書的水養爺爺,願意告訴我這段大家已經不太想再提起的回憶。
六奶奶給了我一袋桃子,或許她真的把我當孫子看待。回程,我攔下一台從邊境開往河內的遊覽車,拜託司機讓我搭個便車回太原。坐在滿滿是河內來的觀光客的遊覽車上,看著車子順著這條𠊎人當時逃亡的路,往河內開去,我慢慢拼湊出𠊎人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在幾個星期密集的田野調查之後,我發現當地人對於所謂「傳統文化」的態度,其實和我想像的很不一樣。他們認為舊的東西就應該被遺忘、淘汰,就像他們已經放棄的服飾、宗教,甚至包括即將消失的語言。儘管當我用客語和他們交談、記錄下他們的歌謠時,他們仍然很樂於分享,但當我問起他們願不願意教自己的孩子唱山歌,或是願不願意讓村裡的小孩學𠊎語時,他們卻又認為沒這個必要。我想,或許是因為這樣會勾起一些傷痛吧。因為自己特殊身分而被周遭排擠的那種感覺,應該沒有人想要繼續傳承給下一代,所以他們很樂意地選擇將這個身分,連同將近半世紀前的那場邊境戰爭一起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