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摘錄1】
前言 美國壞蛋
這間教室冰冷又破舊。角落火爐裡的木柴燒成灰燼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火爐上方的牆壁被煙燻黑,木頭瓦解粉碎,餘燼嗶剝作響。我跟其他二十四個同班同學,穿著一樣破舊的冬季制服,幾乎難分你我。大夥坐在混凝土地板上,擠在一起取暖。有些人很餓,有些人餓壞了。有些人奮力保持清醒,但禁不住眼睛往上翻、頭往下垂,打起瞌睡。
睡著總比醒著挨餓要好,我心想。
我永遠坐在遙遠的最後一排,離火爐最遠,旁邊坐著其他「程度落後」的小孩。我質問自己:我為什麼不能表現更好,這樣就能坐到前排。我閉上眼睛,握緊拳頭,希望老師如我所願,把我移到前排離火爐更近的地方,但張開眼睛卻還是坐在最後一排。為什麼會這樣,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功課不好。我常聽不懂老師和同學說的話。對我來說,歷史怎麼也背不起來,數學就像外語一樣難懂。
唯一能彌補功課不好的方法,就是比別人更快收集到「兔毛定額」。學校規定,每個學生每學期要交五張兔毛,表面上是為了供應軍隊製作冬季軍服,其實是校方自己要拿去賣錢。另一個方法,是用激昂到接近歇斯底里的熱情,回答有關咱們「社會主義天堂」的問題。但這些我也都不擅長。
「朴研美!」老師的嚴厲聲音把我震醒。
「有!」我回答,全身打了個冷顫。
「背出咱們偉大領袖的所有頭銜!」
我支支吾吾,試著拖延時間,好冷靜下來並說出正確答案。要是答錯了,可能會害我的家人受罰。
「快點!我們沒那麼多時間。」
「我們偉大的金正日同志,」我鼓起勇氣開始背:「朝鮮勞動黨總書記,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國防委員會委員長,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官……」最後一個我含糊帶過,免得講錯。
「很好!」老師說。
我鬆了一口氣。我的家人今天不會有事了。可是緊接著……
「現在唱國歌!」老師高聲說。
不會吧。剛開始怎麼唱?我想不起來,一時慌了手腳。「呃……」
「朴研美!我叫妳唱國歌!」
為什麼大家都盯著我看?為什麼沒人幫幫我?要是姊姊恩美在就好了。我要媽媽。此時此刻,我只覺得喉嚨卡住,淚水滾滾落下,我趕緊用手背擦去淚水。
「怎麼搞的?妳有笨到這種程度嗎?我叫妳唱國歌,聽到沒有!」
我別無選擇,只好閉上眼睛開始唱,祈禱從我嘴裡唱出的是正確的旋律。結果真的有效,簡直是奇蹟!聲音流瀉而出,我唱了起來!是嗎?還是……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很刺耳,像是透過擴音器播放的差勁錄音,而且音量大到震耳欲聾。那聲音是從外面傳來的嗎?不是。是從我體內發出來的。哦不……
「在我們守護的碉堡上,英勇地迎風飄揚?」(譯注:美國國歌)
我在唱歌沒錯,但那不是我的聲音,是我的入籍課程的錄音,那一句國歌害我吃了很多苦頭。
碉堡?飄揚?還有為什麼句子最後是問號?
更要緊的是,其他人聽得到嗎?這些歌詞怎麼會從我的口中跑出來?
「妳在亂唱什麼?」老師怒吼。
我的腸胃一緊。大家都聽得到。我嚇呆了。
「馬上給我住口!我要妳唱的是我們心愛祖國的國歌!」
「砲火閃爍,」我接著唱,嘴巴不聽使喚。「砲聲隆隆。」
「警衛!」老師尖聲喊:「警衛!」
我停止歌唱,閉上嘴,張開眼睛。教室裡面變得黑漆漆,但我還是聞得到燒柴的味道。老師和同學都走了,可是我聽到竊竊私語,還有腳步在水泥地板上移動的聲音。一定還有人在。我看往唯一的光線來源:火爐裡的殘灰。殘灰忽隱忽現,像閃爍的燈光。有個人在火爐前來回踱步。
我聽到咻的一聲,聲音響亮,像大砲。我往窗外一看,只看到一枚信號彈。它射出的火光照亮夜空,在教室裡打下一陣白光。我又轉頭去看火爐。
兩名士兵抓著固定在槍上的刺刀朝我走來,遮住他們身後的男人。他身穿黑色西裝,在火爐前踱來踱去,然後把一根還在冒煙的雪茄丟在地上。
我尖叫著醒過來。
從床上坐起來,我按著汗濕的床單,背僵直得像木板。我人在紐約市晨邊高地的公寓,原來那只是夢,我在這裡很安全。但過了好幾分鐘,我的肌肉才放鬆下來,五臟六腑終於重新歸位。凌晨快四點,底下的街道還靜悄悄的。雖然我滿身大汗,還是把暖氣稍微調高,也開了燈。
二○一五年我移民美國,實現了內心最大的願望。我做夢也想不到,逃出北韓會迎來這樣的結局。二○一三年,我曾經加入以德州泰勒市(達拉斯的東南方)為根據地的志工服務團,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土地。當時我身無分文,英文又破,卻覺得美國是個幅員遼闊又極其美麗的國家,而美國人跟我從小到大被灌輸的印象天差地別。
(未完)
【內文摘錄2】
11 迷失在紐約
二○一四年十一月,我來到紐約市,感覺就像登陸火星。前一年,我曾經跟基督教志工隊去過德州的泰勒市和喬治亞州的亞特蘭大,但紐約截然不同。紐約對我來說,不只是個陌生的城市,它根本自成一個世界。
我之所以來到紐約,是因為得到一個機會,出版社要我把在北韓的生活及逃到中國的過程寫成一本書。計程車載我離開約翰甘迺迪國際機場,沿著大中央快速道路行駛,然後爬上羅伯特甘迺迪大橋。夜晚的曼哈頓摩天大樓,看上去雄偉又嚇人。
在首爾的時候,我的生活很封閉,都在家裡、學校、《現在去見你》的攝影棚之間打轉。比起從小長大的惠山,南韓的生活並沒有讓我更懂得如何在現代都會裡闖蕩。二十一歲的我就這樣來到紐約,坐著車穿越大橋和隧道,迎向燈光、玻璃和鋼鐵組成的汪洋。
記得當時我心想,這裡的每棟建築都像要贏過下一棟、要比之前的建築蓋得更高,彷彿這座城市就是資本主義的化身。那些最宏偉的建築取的名字,更進一步強化我這種印象,例如洛克斐勒、范德堡、克萊斯勒、伍爾沃斯、川普、赫斯特、卡內基。路上所有黑黃兩色的車牌,都印著「帝國州」(譯注:紐約州的暱稱)。「帝國」無限宏偉,但是「州」的權力有限──美國典型的二元對立,我心想。
跟我的家鄉多麼不一樣!北韓唯一的雄偉建築、唯一的象徵符號,都只是為了成就一個人的造神運動,那就是北韓的最高領導者。雕像是他,紀念碑是他,大樓和街道以他命名,他支持的「思想」或「運動」也是。沒有人能跟他爭搶誰比較受矚目,更何況是偉大。紐約市卻剛好相反。它就像個巨大的棋盤,許多人來到這裡比試較量,每個人都在這裡留下自己的痕跡。
計程車把我在旅館放下來時,我才發現自己來到了時報廣場。
每次跟美國人描述我對時報廣場的第一印象時,都會引來一番訕笑,因為他們一想到時報廣場,只會想到垃圾、人擠人、庸俗、怪咖和觀光客。但對我來說,時報廣場令人讚嘆。北韓政府常掛在嘴上的一個口號是,有朝一日它會把美國變成「一片火海」,連續發射的核彈將「在黑暗中發出萬丈光芒」。站在時報廣場中央時,我覺得這裡已經著了火。來到晚上,巨大的LED螢幕把街道和行人的臉照得比白天還亮。亂歸亂,但亂中有序。燈光按照一定的規律有節奏地閃爍著,彷彿有個看不見的指揮,頻頻用流行服飾、百老匯表演、氣泡水,或一對金色拱門招攬路上的行人(那是我在泰勒市和南韓得到的印象,好像叫什麼「快樂兒童餐」?)。
惠山只有一個地方長年有電,那就是中央廣場的金正日雕像,那裡連晚上都會打光。其他地方,長達幾週、甚至幾個月沒電都很正常。蠟燭很貴,電池發電的手電筒很稀有。小時候,我跟朋友玩遊戲多半都在黑暗中進行。而此刻我卻置身於一片夜晚的燈海之中。
這一切的起點是因為我在世界青年領袖峰會發表的演講一夕爆紅。之後,非營利組織「聯合國觀察」(UN Watch)邀請我到聯合國第三十屆人權理事會上演講。我倍感榮幸,並打算利用這次機會,讓更多人知道金氏政權如何壓迫北韓人民。因為不明原因,我在會上跟北韓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坐得很近,他們趁機用粗魯難聽的話羞辱我、恐嚇我。
這個時候,北韓政府已經開始散播我和我家人的惡毒流言,甚至讓我的親戚和鄰居在國營電視台上露臉,強迫他們用卑鄙的謊言指控我(那些影片最後都放上YouTube,直到今日仍可看到,並且在二○二○年秋天導致我揭露北韓違反人權的影片被貼上黃標,取消了廣告投放。詳細過程,之後的篇章會再提到)。
二○一四年,世界青年領袖峰會召開之前,我在矽谷舉辦的一場「黑客松」結識了人權基金會的創辦人索爾.哈佛森(Thor Halvorssen)。這場黑客松由該基金會主辦,目的是要「破解」北韓。雖然我不是很懂「破解」(hacking)是什麼意思,但那次的經驗很有趣,我也因此跟一些人建立深厚的友誼。後來,我在挪威的奧斯陸自由論壇認識了另一個朋友,他告訴我美國移民體系有一個吸引特定人士前往美國的方案。我很有興趣,研究過後發現那就是所謂的「O -1傑出人才簽證」。我雖然對這個方案瞭解不多,但決定去申請看看。之前,我雖然到過德州和喬治亞州,但就像觀光客一樣走馬看花,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到美國長住。
我永遠忘不了得知申請通過的那一天。不僅如此,我甚至得到成為「永久居民」的機會。那時候,我正在閱讀偉大的美國人權鬥士馬丁.路德.金恩和羅莎.帕克斯(RosaParks)的傳記,特別感到振奮。我的思緒飛轉,滿腦子都是該做好哪些準備,才能順利適應美國的生活。
因為我很喜歡紐約,也有朋友住在那裡,我沒多想就決定把那裡當作我的新家。
我的第一要務是繼續學業。在南韓和出外旅行時,我經常聽說美國的大學教育世界一流。因此我決定加入一個頂尖的學程,跟這個國家最優秀的人才學習。最後,我接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邀請。這間大學享有盛名,我也聽說過它的許多豐功偉績,傑出校友的名單長之又長,包括第一位飛越大西洋的女飛行員愛蜜莉亞.艾爾哈特(Amelia Earhart)、股神巴菲特,還有當時的美國總統歐巴馬。二○一六年一月,我終於踏上哥大的神聖土地,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展開美國校園生活之前,首先我得先以北韓人的身分適應美國的嶄新生活。畢竟紐約日常生活的很多面向,跟我那時唯一熟悉的現實生活正好相反。
最令我震撼的莫過於食物的層面。
當年爸媽進勞改營服刑時,我跟恩美會去摘野生植物止飢。到了紐約,我發現周圍的人很愛吃青草和綠葉,而且還得花大筆錢去買,目的是為了減重。我難以理解他們這麼做,是因為已經罹患或擔心罹患飲食過量造成的疾病。我花了好幾個月,才理解「營養過剩」是什麼樣的概念。
有個朋友教我怎麼看食物上的營養標示,找到一份食物的卡路里、碳水化合物、糖和蛋白質含量。除了糖以外,其他成分我都不認識。我只知道朋友之所以為我解釋這些,是為了說服我別再吃我最愛的Oreo 餅乾,因為那是「加工」食品,是「不天然」的食物。對我來說,天然食物(昆蟲和植物)不只噁心,而且吃再多也不會飽。「非天然食物」不但美味,而且只要吃得夠多就會有飽足感。像Oreo 餅乾這樣的加工食品顯然是雙贏,哪有什麼壞處?
我跟恩美必須照顧自己的那一年,我們彼此約定長大之後要賺很多很多錢,這樣就可以吃麵包吃到飽。我們還會為了自己能吃多少麵包而鬥嘴。她說她可以吃一整桶,我說我可以吃十桶;她說二十桶,我就說一百桶。甚至多到像山一樣高都沒問題!
革命期間,金日成承諾要讓人民「每天都有肉湯和米飯」可吃。為了這個卑微的希望,朝鮮人把自己的權利和財產都交給了他。四分之三個世紀後,米飯和燉肉還是北韓人普遍的臨終心願。那也是我爸的臨終心願。
隔著七千哩的距離,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我,如今卻要學習「飲食禁忌」。有天晚上,我去布魯克林找一個朋友,她問我有什麼「飲食禁忌」。「我不認為我有。那妳呢?」我問她。「我不吃乳製品、堅果,還有含麩質的東西。」她回答。我好奇地問她為什麼。她就事論事地說:「我對那些食物過敏。」我問她那是什麼,她露出驚恐的表情,這才發現我有多無知。她好心地幫我惡補當地人的各種禁忌,不只告訴我什麼是「藥物禁忌」(這方面很容易理解),也提到他們的「道德禁忌」(這就比較難以理解)。原來紐約有很多人不吃肉,甚至不吃跟動物相關的非肉食品。
我剛來紐約時認識的朋友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看到我食量那麼大都很訝異。我最愛吃的是牛排──分量大又多汁且營養豐富的烤牛排。無論是一小塊菲力或一大支戰斧牛排我都愛。吃牛排對我來說是一件神奇的事。在北韓,牛享有的權利比人還多。由於不能擁有私人財產,所以牛不屬於牧場主人,而是國家的財產。就算是養牛人家也不能吃牛肉,因為牛肉都要保留給政府菁英。我媽告訴過我,有次她在惠山的市場目睹一個年輕人被處決,因為他未經政府許可就宰了一頭牛。在紐約,吃肉除了能大快朵頤,每吃一口,我都覺得自己在對北韓政府比中指。
另一個跟食物相關的衝擊,是美國崇尚苗條身材的文化。在南韓時,我就聽說紐約是個繁忙的大都會,每個人的步調都很快。第一次去中央公園時,我心想果然沒錯,美國人真的到處跑來跑去。他們究竟要跑去哪裡?我不禁納悶。後來我才曉得原來他們只是在繞圈圈跑步──在「燃燒卡路里」。
在中央公園跑步至少可以跑很大圈,但我發現有些商家專門提供辦公室大小的小圈圈讓人跑步,也就是「健身房」。大家願意花辛苦賺來的錢到一個小空間裡跑步,為的是甩掉身上的卡路里。從小到大,我只知道要「儲存」體力,這些美國人卻在白白消耗體力,甚至得自掏腰包!
我也認為美國人對美的想法很有趣。在北韓,大家覺得過重、禿頭和大肚腩很好看。事實上,肥胖在第三世界很多地方都是身分地位的象徵,代表你家境富有,生活優渥,等同開著一輛藍寶堅尼經過公園大道。但在美國,大家都想看起來纖細苗條,像挨餓的北韓人。當我看著「維多利亞的祕密」的廣告模特兒,很難理解大家怎麼會覺得她們漂亮。所有模特兒都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差只差在她們都很高(北韓人因為營養不良,而且缺乏維生素及礦物質,有數百萬人平均身高硬是比同文同種的南韓人矮了三到五吋)。
撇開身體健康不談,美國人對心理健康的態度也相當有趣。我的經紀人一開始就建議我去找個治療師處理我的「創傷」。我對那些概念很陌生,因為北韓沒有對應的用語(只有用來描寫「我們最幸福」的「社會主義天堂」的形容詞和同義詞,沒有「暴政」、「創傷」、「憂鬱」,甚至「愛」之類的詞彙)。因為缺少形容情感或現象的詞語,很容易傻傻過日子,甚至根本不知道這些事物的存在。極權政府也非常清楚這個事實。
因為如此,當我得知這些「營養過剩」的新朋友和新同事似乎也有屬於自己的「創傷」,而且很多人正在接受專業治療師的幫助,我就更糊塗了。我覺得自己一定是狀況奇佳,根本不需要治療,才覺得別人這麼奇怪。就算我真的「受創」,好不容易熬過來卻得花錢抱怨給別人聽,而不是把它轉化成正面的力量,這麼做的意義何在?有一些我在美國認識的新朋友搞懂了我的不解,後來甚至會幽默地自我解嘲,說自己的心理問題是「第一世界限定」。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