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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地理學
「直覺之心是神聖的天賦,理性之心則像忠誠的僕人。我們建立了一個榮耀僕人卻遺忘了天賦的社會。」―愛因斯坦

理性之心主宰我們的社會長達數世紀,而科學就是這種理性之心的最高表現。然而,科學即便窮盡所能,也只能回答「如何」,從來無法進一步回答終極提問:「為何」。科學模型與生俱來的侷限引發了存在的兩難,這為時已久,而我們也並不陌生。我們從小就被教導只能用一種方式去了解宇宙,即宇宙只是原子微粒在太空中急速旋轉和相互作用的隨機活動。更值得注意的是,我們將世界簡化成機械裝置,而大自然充其量不過是有待克服的障礙、能榨取利用的資源。這種思維決定了我們的文化傳統,讓我們以盲目的態度跟這座有生命的星球互動。
我從小在英屬哥倫比亞海岸長大,一直認為雨林就是為了砍伐而存在。我在學校讀書、在森林裡當實習伐木工時,林業科學的思考核心便是如此。所謂輪作週期(即全省森林的砍伐速率,也是「永續收穫林業」的基礎),是奠基於一種假設:所有原生樹林都應該砍伐,然後改建為林場。林業的學科語言虛偽不實,可以說是意在誤導。所謂「每年容許採伐量」,竟然不是絕對不能超出的限制,而是必須達到的額度。而所謂「遞減效應」(Falldown Effect),指的是消耗原生樹林時,木材生產量依計畫逐次下降,但這個詞竟然被包裝成自然現象。現代林業於一九四○年代開始推行,從此允許森林每年大量超伐,令人咋舌,每個在伐木營地裡的人也都承認這件事。「多用途林業」原應指森林要以多樣性目標來管理,結果竟然是全面伐林。儘管原生林並非人為種植,卻被當成作物收成,也沒人期望樹會再長回來。從生態學的各種定義來看,原始森林都處於最為豐富、生態最為多樣的階段,結果竟然被形容成「衰敗」及「過熟」。這些稀少而重要的雨林就如同神聖水源地的山林和草原,都具有內在價值,但在計畫制定過程的衡量計算中,卻毫無立足之地。
這種文化觀點與加拿大原住民可以說是大相逕庭。原住民在歐洲探險時代就已住在溫哥華島上,至今依舊。同為青年時期,我被派去砍伐森林,而夸夸嘉夸族青年則按傳統在哈馬撒(Hamatsa)成人禮中被送入同樣的森林,並在森林與胡克斯胡克鳥及天堂彎喙族(住在世界北端的食人鬼)戰鬥,目標是在冬季贈禮節凱旋歸返。他在精神上的自我要求及堅忍剛毅的性格,能讓所有族人在大自然的能量中重獲新生。重點不在詢問或指出孰對孰錯,難道森林不過是纖維素和木材的專業計量單位?森林真是靈魂的國度?高山真是聖地?河水真的是順著巨蟒的古老路徑流動?誰說了算?說到底,這些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信仰的力量。信仰是一個民族在日常生活中實踐信念的方式。從非常實際的角度觀之,信仰決定了文化的生態足跡,關係到社會對環境的衝擊。一個小孩在養成時相信山是靈魂的庇護所,長大後就不會把山當成一大堆了無生氣、有待開採的石塊。夸夸嘉夸族男孩被教導海岸林是神的國度,要崇敬以對,因此他不會像加拿大小孩那樣相信森林注定要被砍伐。
要完整衡量一種文化,必須審度該民族的舉動,以及他們的渴望具有什麼特質,即推動他們向前邁進的隱喻究竟有何本質。對這些社會而言,土地是活的,是人類能夠以想像力親近和轉化的動態力量。南美洲安地斯山脈的山脊,還有聖瑪爾塔內華達山脈的頂峰(從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平原向上拔升六千公尺的孤絕山巒),最能清楚闡釋人類跟土地的依屬與連結,而澳洲原住民的精微哲學,則以抽象而隱晦的方式表現。
聽到原住民的聲明與描述時,我們常露出嗤之以鼻的態度,認為這種作法天真得無可救藥,或者美到不像是真的。這是我們的悲哀,每次碰到不了解的文化就做出這種反應。當英國人抵達澳洲海岸邊時,完全沒料到該地及其居民是如此優雅精緻,也無法欣賞其美妙。他們對這片沙漠的險阻毫無所知,也對原住民的成就冷漠無感,殊不知這些原住民已蓬勃發展了五萬五千年,他們既是獵人也是採集者,更是他們世界的守護者。他們一直沒想過要去改善自然世界,或去馴服野生世界。這些原住民接受生命最初的樣貌,接受整個宇宙世界,接受創世以來始終不變的萬物。在天地初分時,他們的上古始祖彩虹巨蛇創造了第一批先民,然後這些祖先再將思想、夢境和遊歷化為歌聲,唱出這個世界。
先祖邊唱邊走,時間到了,就停下腳步入睡。他們在夢境中構思隔天的計畫、創造的重點─讓所有造物相互融合,直到每種生物、每條溪流和每塊石頭以及所有空間和時間都成為整體的一部分。當他們工作到筋疲力竭後,便功成身退,隱沒到土地、天空、白雲、河流、湖泊、植物和動物中,使得這片島嶼大陸裡依舊迴盪著他們的記憶。這些先祖走過的路不曾湮沒,這些路即為「歌徑」。即便到了今天,當人們走在僵化的有形世界時,依舊會追循這條旅程。
當原住民循線追索歌徑,並吟唱著創世的故事時,他們就變成了始祖的一員,進入夢時(Dreamtime;又譯黃金時代)。夢時不是一個夢,也不是時間推移的單位,而是先祖的國度,是平行宇宙,一個時間、空間和運動定律失靈的地方,過去、未來和現在合而為一的所在。歐洲人只能在睡夢中接近此處,也因此這個地方以夢國度或夢世紀聞名於早期的英格蘭移民圈中。但這個詞容易產生誤解,因為夢在西方定義中是脫離現實的意識狀態,而夢世紀正好相反,是真實世界,或者至少是原住民日常生活中擁有的兩個現實之一。
十八世紀末,歐洲人湧上澳大利亞海灘,他們無法理解原住民智慧與精神的深遠成就。這些人只看到生活簡單的民族,沒什麼科技成就、長相怪異、習慣令人難以理解。歐洲文明的所有標記,這些原住民都付之闕如。他們沒有金屬器具,對文字書寫一無所知,也從不熱衷播種。他們的社會從未出現階級與專業分工,只有一支支小型的半游牧遊群,住在用枝條和牧草搭起的臨時遮避所內,倚賴石製武器,完全符合歐洲人對於落後的想像。在歐洲人眼中,這些原住民正是野蠻的化身,早期有個法國探險家將他們形容為「世上最悲慘的民族,與畜生野獸幾乎無異的人類」。
你一旦了解這些原住民心靈的深邃廣博、想法和哲學之精妙、儀式之召喚威力,再接著想到這個貯藏人類潛能、智慧、直覺和視野的大水庫在死亡和戰火頻仍的幾年間已幾近乾涸,就會心寒不已。事實上,原住民的語種在雙方開始接觸時大約有兩百七十種,方言可能超過六百種,但目前正以一年一個或更快的速度消失中。現在已有一半語言滅絕,十八種語言目前僅有約五百人使用。
事實上,澳洲原住民族的夢土代表人類思想的一場偉大試驗。澳洲大陸與其他陸地分離已逾億年,第一批飄洋過海到達澳洲的人類,正是第一批離開非洲的那群人的後代。他們踏上一塊既嚴峻又難以忍受的陸地,地球上最乾燥的陸塊。在這裡,演化本身也走上奇異之路。八公尺長的鹹水鱷魚是原住民最早看見的動物之一,他們甚至有可能在海上航行時看見。那是一種原始生物,在幾乎完全沒入水中時仍然可以看、可以聽、可以呼吸。人類的腳步從登陸起便沒停過。隨著時間流轉,大家庭組成的小型遊群遍及大陸每個角落,建立宗族領土,然後透過共同的語言,鬆散地連結成更大型的社群或部落。到了歐洲探險時代,涇渭分明的宗教圈及社會中心多達一萬個,也就是一萬個家園,每個地方都由生來便被培養成戰士的男孩嚴密戍衛。
無論地理或文化上,畫定宗族界線的,都是聖地、將族人與祖先相連的故事,以及錯綜複雜的社會關係網絡,而西方的人類學家要耗上一百年方能釐清這複雜的網絡。這當中有一百種具特定稱謂的親屬關係,各自代表一種特定的權利和義務,以及血緣和婚姻的規則與戒律,這些共同畫出一張社會地圖,讓每個人隨時都能謹守分際、進退有據。澳洲原住民族發明了關係母體,以此取代科技。這群人在宗族的領土內發展出相當卓越的在地知識。我最近花了一個月待在澳洲北部區中遙遠偏僻的安恆地(Arnhem Land),與傑出的男人康比翁(Otto Bulmaniya Campion)相處,還有他的大家庭,包括他的妻子克莉絲汀、他的叔叔傑弗瑞和所有小孩。
在抵達可以紮營的死水潭(池塘或泥灘)時,康比翁和小夥子立刻放火燒草,這既能清理也能活化土地。他們沐浴時會擊打水面,讓鱷魚知道。他們會用鐵木樹樹枝燃起的煙淨身,再把泥土和紅赭石混合起來,在每棵樹的樹幹上塗上一圈。他們三兩下就整頓好整個空間,用樹枝把地掃乾淨,立好防風物,然後從白千層樹剝下一大片樹皮,充當寢具和毯子。母親和年幼的小孩睡在一個圈子內,年長男性睡在另一圈,年輕單身的男孩則在第三圈。在追捕尖吻鱸時,他們會進行一段對話,表達飢餓及需求的天性,同時向先祖和魚靈的祖先祈求食物上鉤。他們稱這裡的食物為叢林食物,內容五花八門:綠螞蟻、狐蝠、鵝或野生番薯藤。他們會在狩獵時蓋上泥巴以掩蓋體味,讓自己與獵物無異。有天早晨,克莉絲汀和康比翁的兒子為自己塗上紅赭石,藉此儀式訂下約定,讓男孩變身成彩虹巨蟒。
晚上大家圍繞在營火邊,康比翁與他父親的靈魂交談,一股聲音從火焰中傳出。白天時,他會用連福爾摩斯都相形見絀的嚴密邏輯推演來追蹤袋鼠。然而,獵物一旦身亡,他便會恢復崇敬。這是一種嚴格的規約,清楚說明如何對待動物屍首,以免悲慘的災禍降臨在獵人和他的部族上。動物舌頭應該小心拔出,如此小孩長大後說話就會得體、有禮。動物的雙腳應從膝蓋處打斷,好讓牠的靈魂自由,然後再按一定順序與方法摺起捆綁。切開動物的膽囊,取出寄生蟲生食,然後從動物胃裡取出尚未消化的綠色纖維,以此調味。獵肉的分送則反映了親屬關係的權威,例如頭部給獵人,尾巴給配偶的兄弟,兩條後腿給第二和第三位兄弟。
當我們一起走在這塊土地上時,讓我驚訝的不止是康比翁的知識深度,還有他知道這些事情的方法。他的思考完全非線性,看起來有點像是隨意相連的神奇路徑。一長排螞蟻會導引到汗蜂,從地上挖出來的蜂窩牽連到神鳥,若談到某個靈魂,會反過來將我們帶回「晨星歌路」、「岩袋鼠的夢國度」,然後再想到白千層樹的功效、遮蔽處的來源等。印度木棉開花,意味著袋鼠幼崽已長出足夠的毛,能在袋鼠媽媽死亡後繼續存活。不知名的樹上開出黃紅色的花,類似鴯鶓脂肪的顏色,讓康比翁知道該在何時獵捕長頸龜。
光是和康比翁與他的家人在一起,就足以讓我省悟原住民從來不是真正的游牧民族。相反的,他們定居在祖先勾勒出的土地上。想像一下在你之前出現的每一代天才和智者若都專注於一組任務,專注於了解一塊特定的土地,不止是動植物,還包括每一個生態、氣候和地理上的細節,每一股有知覺的生物脈動,每一陣風的律動,每一個季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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