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為什麼「吃」令人感到罪惡?

罪惡和享受,看似對立的情緒,卻巧妙地互相牽連。有的時候,越強大的罪惡感會伴隨著更強烈的滿足,像是慢跑後來一杯沁涼的啤酒,在週間晚上追了三小時的劇,或是把蛋糕當作早餐等等。每個人的罪惡感都有不同的來源,而時常被重複提及的,就是食物。

飲食對有些人來說是單純的享受,然而,對我來說,食物常夾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罪惡感。別誤會,我很愛吃,也喜歡與我所愛的人分享美食。但是有時候我會對於吃完一整個濃郁甜膩的開心果可頌感到罪惡。不久之後,我又會對自己的罪惡感感到羞恥。原本這個可頌應該是要替我的生活帶來快樂,卻因為自己嚴厲的標準瞬間變成了負擔。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對於食物的罪惡感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很多時候家人點了飯後甜點,我明明也想吃一塊蛋糕,卻常常用自己已經飽了為理由婉拒。長時間下來的抑制自己的慾望,讓我感到心疲力盡。如果每個享樂,都牽掛著罪惡感,這人生豈不是太難了?

2022年,我從波士頓搬到位於美國東北部最小的一州、羅德島中的小鎮普羅維登斯,在羅德島藝術學院念兩年的研究所。小鎮生活很平凡,市區只有一條主要幹道,充斥著高檔餐廳和美式酒吧。除了上課,和在自己的工作室創作,常常閒得發慌,也很想念在台灣的家人。因此,我便每個週末舉辦晚餐派對來招待朋友,讓自己忙碌、生活熱鬧些,以及和朋友聊些藝術以外的事情。

從大概小學六年級開始,我便常常在廚房當媽媽的小幫手。當時的我也許對人生毫無方向,但能把家人餵飽給了我很大滿足跟成就感。如今在一個科技資訊發達的時代,煮菜是我放鬆、療癒自己的方式,因為我可以在這一小時的時間活在當下,專注於烹飪而不受外界雜訊的干擾。在美國這六年,我像是個蝸牛一樣搬了八次家。家具常常在搬家過程中賣掉而買新的,但一路陪著我走的,是那些精心收藏的餐盤。我總是認為美麗的擺盤可以讓食物更好吃,而晚餐派對也給了我新的理由購買更多的盤子招待朋友、分享食物以及彼此的祕密。

為了每週的晚餐派對,我都會自己設計並印出菜單,點上蠟燭,播放著輕鬆的音樂,給予我的聚會一些儀式感。第一次的派對,我做了Alison Roman的檸檬椰棗一鍋雞,另一週,我則是燉了媽媽常做的紅酒燉牛肉。有的時候會讓我的客人DIY做披薩,自己放上大量的莫札瑞拉起司、生火腿和芝麻葉,再淋上橄欖油和義大利黑醋。隨著我舉辦的晚餐派對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喜歡大家來家裡吃飯聊天的感覺。

在某次的晚餐上,我和一位來自土耳其和另一位則來自委內瑞拉的女性朋友,在喝了幾杯酒後,突然聊起了彼此和食物、容貌的關係。其中一個朋友跟我說,她曾經經歷過暴食和催吐的惡形循環,而另一位友人則說在看完內衣品牌Victoria's Secret走秀後,對自己的身材感到焦慮。

我當下也分享了自己在國中時期,曾經有減肥的經驗,對自己容貌感到非常不安。但同時,我也很猶豫是不是要把更多的細節和我的朋友們分享。我覺得每搬到一個新的城市,過去急於減肥的自己似乎就離我越來越遙遠,或許也是自己想要盡力忘記那段黑暗的記憶。當天晚上,我害怕她們如果知道我曾經是個十分追求健康的完美主義者,會不會就從此用不同的眼光看待我。畢竟誰會覺得一個愛吃沙拉又愛運動減肥的人有趣呢?

然而,當晚朋友們的勇敢坦白,在我心裡迴盪了好幾天,反思著自己在過去幾年中,對於身材焦慮以及健康態度的變化。生長在台灣的我,從小就覺得嬌小、纖細的女生比較容易被社會大眾肯定。然而來自不同國家的女性,也常有體態焦慮的困擾。因此我更進一步地思考,文化背景如何塑造一個人對自己身材或是美感的看法,以及如何影響每個人的健康習慣。

我很久以前就聽過「Guilty Pleasure」這個概念,意指「帶有罪惡感的享受」,但在深度研究後,我發現這個詞彙充斥著兩個互相衝突的情緒。更重要的是,Gulity Pleasure不只是包含私人情緒,它還反映了社會體系下的結構性問題。例如,社會對女性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審美標準、資本主義對於工作效率的期待等等,進而影響女性的心理,以及女性對自己在社會上、經濟上、文化上的自我認定。

罪惡感是非常主觀的感受,往往背後都有許多很私人的故事。很多時候我在訪問時,都覺得自己像是窺探別人的隱私,畢竟誰會想要跟一位記者承認自己感到罪惡的原因跟事物呢?儘管如此,我訪問了十四位在新英格蘭地區從事食品業的當地女性,這些行業往往提供讓女性體驗到既愉悅又令人內疚的產品。而另一些女性受訪者從事健康產業,她們的工作則傾向於作為前者的補救甚至良性替代品。

每個受訪者都提供了她們對於「帶有罪惡感的享受」的獨特見解,包含對這個概念的定義、以及其感到罪惡感的原因。有些人因為產品的昂貴而感到罪惡 ; 有些則是因為小時候被父母禁止食用而感到罪惡;有些女性則是因為覺得某些食物對健康和身材管控不利而感到羞恥。

在我的研究過程中,很少人會說,自己從來沒有對享受食物而感到罪惡。

這本書分為四個章節。第一章,我分享了自己在青少年時對減肥和體態焦慮的經驗,以及我的研究動機。第二章,我用了許多社會和科學的文章來佐證為什麼「帶有罪惡感的享受」是一個性別議題,而究竟是哪些因素讓女性比起男性而言,更容易感到罪惡。第三、四章分別包含了我和十四位在美國新英格蘭餐飲及健康行業的女性,以及六位台灣女性的對談,將研究放到真實社會中,看看這些女性對飲食、烹飪、以及外貌形象的看法。

創作這本書的過程對我而言,是一種自我解脫。這十年來,曾經壓抑各種慾望的我,想透過晚餐派對、和飲食界的人對談來和自己的身心和解。透過和女性朋友以及業界女性的對話,我更加發現自我壓抑並不單純是我的問題,而是許多人的共同經驗。也許這不是本心靈成長或是教科書,但希望這本書可以提醒你該用比較溫和的方式來對待自己的身心。有的時候,我們對自己太嚴苛,不給自己享受的理由和機會。但是反過來說,我們真的需要任何理由,才能吃一塊蛋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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