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導言(節錄)

寫鼠族是個錯誤的決定啊!

現在我很確定,當初決定寫一本關於鼠族的書是個錯誤。寫這主題面臨的障礙實在太多、太巨大了!第一次在北京地底進行採訪時,才幾分鐘我就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地底的世界是個秘密天地,裡頭的居民畏於透露他們的生活條件而傾向藏匿隱忍,免得失去他們靠著毅力持續工作掙來的那麼點東西:一個棲身之所──儘管這處所再怎麼骯髒不堪。至於這些地下世界的經營者,他們仗著當局的包庇遊走中國灰色地帶,幹著不怎麼光彩的事,小心戒備地在這些迷宮的入口守著。

要如何才能更進一步接觸鼠族呢?頂著一頭亞麻色金髮的我,機會渺茫。

最初打算開始這場冒險時,我馬上聯想到德國記者根特.華萊夫(Günter Wallraff),他為了揭露一九八○年代德國萊茵河地區的仇外情形而偽裝成土耳其移工,最後將親身經歷出版成書《最底層》(Ganz unten),但很快地我就不得不面對現實。華萊夫當時可以毫不費力地操著一口土耳其腔德語來接近他的目標,但我卻永遠不可能變裝成一個中國人還毫無破綻;況且以我的中文程度,就算真的成功扮成中國人好了,也只能當個啞巴。

我既不能偽裝成漢學家,也不能假冒成某某中國大學的研究員。我只能依靠優優,他是我北京辦公室的助理,同時也是朋友,負責翻譯。但我該如何讓他明白,有些提問的重點不在於問題本身,而是丟出問題之後能夠引起對方什麼樣的反應或套出什麼話?優優在訪談時的口譯做得十分好,然而他是否有辦法同時從多個對話當中,抓到我無法體會的微妙之處?

剛進新聞界的那幾年,我投身戰地報導,試圖理解驅動瘋狂人性的種種機制,以及生活(或者說某種貌似正常的表象何能在戰爭中繼續存在)。深入悲劇事件的核心、有時緊貼著極端的惡而行,不知不覺我已然學會保持一段安全距離。也許必須如此我才能承受得住一切;比如在獅子山共和國,目睹沉迷吸毒的年輕人把一個九歲的孩子推出去,威脅他砍掉農民的手;在加薩看到小孩在槍林彈雨中奔跑;或是在象牙海岸的村子見到老人被活活燒死。我可以用同樣的無動於衷,跟小劊子手、卑劣的迫害者或是發光發熱的英雄往來。我習慣與黑暗打交道,機械性地描述事件,無須建立起任何關係,刻意避開一切可能的情感連結。

但鼠族的故事是另一種挑戰。我必須讓這些底層的人接納我,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且說服他們跟我講述其生存訣竅。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偽裝成他們當中的一員來達到這一切目的,也知道中國人對所有外國人都心存戒備。然而他們喚醒我內在某種新的關注,我想理解是什麼樣的能量使他們能夠忍受如此條件。我想明白他們面對這個繁榮發展的國家有何感受。我熱切想知道他們對共產黨有什麼想法、心中是否潛伏著反叛的種子。這群人會不會有哪一天將撼動這個國家、要求民主,或單純為了討回他們該有的權利?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什麼樣的未來?對這個世界,又對歐洲了解多少?覺得自己屬於明日強權的一份子嗎?雖然這麼想著,但照目前情況看來,從今以後要接近他們的世界無異於天方夜譚。

在中國從事新聞工作本身就是個挑戰。我在辦公室的日常,就是時不時被國家安全警察的登門拜訪給打斷。在中國工作的記者的妄想症,就是被這類無預警拜訪越養越大的。要是有誰對我們遭受的監控等級仍存那麼點懷疑,這便是證據。我每一筆通話內容、每一封電子郵件,都受到監控。詳細的會面時間、地點,以及我要見的究竟是什麼人,警察瞭若指掌。

話說回來,換作一般市民,要是一個外國人跟他們提起敏感話題,他們多半馬上把嘴巴閉得跟牡蠣一樣緊,尤其是生怕被房東掃地出門的老鼠。如何讓這些棲身陰暗腸道、有損北京顏面的居民信任我,進而披露他們的生活,誠為一大考驗。有些被害人之所以揭發醜聞,為的是從中得到點什麼,但這些我要訪的人不同,他們只會失去一切。
內文選摘(節錄)

「紐約玩完了,以後世界的中心就是北京。」二○一三年時,為了說服我女兒約瑟芬和我一起到中國,我對她這麼說過。

現在我們卻在聚龍花園,也就是我們中國住所的社區地下室,發現了住滿民工的宿舍。他們大部分都結婚了,但只有社區的清潔人員才會夫妻同住,其他人則被迫像未婚男女一樣分居。滿臉汙黑的男人是附近建築工地的工人。掛著黑眼圈的女人負責打理工人體育館一帶餐廳、酒吧。從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接著是晚上九點到清晨六點,她們都在地面上工作,其餘時間則遁入地底。

就像聚龍花園多數的居民,我們不曾想過自家腳下會存在這麼一個平行世界,畢竟就在距離這裡兩步之遙,錯落著全中國乃至全亞洲最時尚、最高級的夜店。北京這張時尚臉孔教約瑟芬目眩神迷,隨手可得的愜意生活與自由,讓她可以進出一些在巴黎受限於年紀而不能去的夜間場所,她實在難以想像自己住的公寓底下竟然有這麼一個暗黑宇宙滋長著。而且我們還是在這地方住滿一年後,因為這項鼠族的調查計畫才偶然間發現了它。

中國是個極為矛盾衝突的國家,只要仔細探尋,往往會發現與原本認知截然相反的另一個現實,兩者南轅北轍。


每一次,只要大家帶著那麼點幸災樂禍,跟聚龍花園內的非中國居民交頭接耳,說在他們舒適的公寓底下有個如痲瘋般的悲慘世界,懷疑效應便會再度被強化,而這讓我感到說不出的不自在。

「你說的『老鼠』在哪?我們怎麼從來沒見過?」一個法國鄰居語帶嘲弄地發問。

「這些人從哪裡來的?他們在地底幹嘛?靠什麼過活?那裡有廚房、有浴室嗎?」另一個連珠炮似地追問。

一個已經移民的法國女人,住在另一棟都是外國人的大樓裡,聲稱我正在籌備一場團體「奇幻」之旅,地點就是我社區的地下室,好讓大家見識隱藏版的北京。我大吃一驚,只好硬裝出幽默口吻,尷尬地笑著附議:「沒錯,而且我會負責準備一袋袋花生好讓你們餵食,保證跟在動物園一樣好玩。」

一個單純的電梯按鈕,便將我們的平常世界與「活死人」的天地隔開來,我們在那其中重現西式享受,雖然有意無意混了點中國風。聚龍社區這條龍的光彩早已不復從前。這裡是中國房仲業者所謂的「豪宅」,有著一九七○年代巴黎郊區社會住宅一切優雅特質。「老鼠」住所的入口在第七棟大樓,這一棟的三樓駐有綠色和平北京辦公室、一些外國媒體以及一個投資俱樂部。電梯的B2按鈕帶著訪客向下,到該樓層後門開往一個廊廳,地面的白瓷磚髒到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燈光慘淡,還不時能聽到「霹啪」的爆裂聲響,一頭斜放著一張佈滿灰塵的老舊黑色沙發,上面堆滿紙箱。這裡乍看之下沒有任何異樣,感覺不到人的痕跡,不過再走幾步後,就可以發現隱蔽角落到處拉起繩子,上面曬著襪子、內褲、襯衫和長褲。便服裡夾雜著制服,有清潔阿姨的藍色或灰色制服、工人的藍工作服、服務生的,俱是成套,可說中國大城市裡廉價勞工的職業樣本幾乎一應俱全。

水泥地的陰暗宿舍擠了四十個工人,上下鋪鐵床一排接著一排。靠近牆壁另一側由工人體育館的一間夜店(裡面出入的都是北京富家子弟)承租,住了店裡十五個清潔女工,擺了床以後空間所剩無幾。走廊底,則是附近一家餐廳的十人員工宿舍。

市中心地面房子的租金昂貴,但只能住得靠近工作地點才能免於舟車勞頓以撐得住爆肝的工時,正是這種種考量驅使他們接受這樣的生活條件。一股甜膩而令人作嘔的芳香劑氣味,隨著我們靠近盥洗室越來越濃。公共衛浴區入口通道只有一個,全部的房客共用兩個洗手台,裡頭缺乏照明,中間僅隔著一片簡陋的板子;女生這一側有四間獨立的洗手間,男生則有四個小便斗和三個蹲式廁所,臭氣沖天。這裡沒有淋浴間也沒有熱水,洗澡得自己想辦法,這七十名房客每個人都有一只塑膠臉盆,裡面裝著廁所水龍頭接出來的水。

在裡頭待上半小時後,我和我的中國朋友優優,也就是補足我那彆腳中文的隨行口譯,只想要回到地面呼吸點新鮮的空氣。在戶外,每立方公尺的細懸浮微粒(PM 2.5)濃度要是超過三百微克 ,巴黎會立即關閉環城道路,孰知如此等級的汙染似乎還比這裡的地下室來得透氣。不料一轉彎,有人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怎麼,你們迷路啦!我還是第一次在這兒碰到樓上的房客。」鄭元昭驚呼。他是打雜的,負責撿紙屑垃圾以及大樓出入口的清潔維護。「這兒沒有任何中國住戶會來就算了……沒想到我遇到的還是個老外呢。」

這個來自湖北相當有意思的老頭子,只要在聚龍社區遇到老外,總是不忘熱情喊一聲你好。相較於北京人的作風,他顯得可愛許多。我們剛搬到北京那個月,還拿捏不準我們在此地大人稠的都會裡的定位,而他那親切的笑容在某種程度上化作一股安慰的力量。我於是對他解釋起來。

「我正在寫一本書,要談住在北京地下室的人。」

老鄭對我豎起大拇指。

「好、好、好,這主題好。所有人一提起北京啊,都圍著它輝煌的歷史打轉,玻璃塔、財富、名車,可沒人關心我們在地底下怎麼生活。」

他的太太劉舒真,跟老鄭一起負責打掃我們大樓的出入口,聽了臉色微微一變,我可以感覺到我的出現讓她有所顧慮。最後,他們帶我往廚房去。晚餐時間快到了,儘管住在地底深坑,中國人對人際關係依然不含糊。走廊盡頭的右邊,一道厚重金屬鐵網門後便是車庫。那裡燈火通明、潔淨無瑕,停著有錢老闆的豪華名車,賓士、奧迪或保時捷。左邊一條陰暗的水泥樓梯,B2的房客可以從這裡走到位於B1的廚房。狹小通道走到底,就是沿著停車場而建的四間廚房,名車的排氣管以及排出的毒氣取代通風系統。這些上了年紀的夫婦受僱於聚龍管委會,主要負責清潔維護,各自有個角落可放私人物品、準備三餐。當時正值中國農曆新年,吃的是傳統菜色:餃子。這食物唯一的變化就是內餡,包豬肉紅蘿蔔或豬肉菠菜。

「我們有客人啦!他可是法國很有名的大作家。」老鄭介紹道,他刻意營造出某種神祕感,一方面對我們有利,另方面也提升了他個人形象。不管他們的社會地位為何,中國人專吃這一套。


為了跟老鄭正式聊一聊,得另外跟他約個時間。我們等了好幾個星期,老鄭才答應透露給我們些許內情。第一次會面訂在星期六下午,因為那天他的工作量比較少,但到了約定時刻,老鄭卻人間蒸發不見蹤影。老頭子先是藉口說他忘了,後來才承認他對我們這項文學計畫的熱情已經消退了;因為他不希望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書裡,免得哪天這本書被翻譯成中文。但他的假設基本上不成立,這都要歸功於審查員對黨的忠誠。就算記者躲過國家安全部的法眼(他們試圖阻止我們報導「敏感」議題),還有第二層「安全網」,即所謂的「審查」,以防堵中國民眾接觸那些當局視為叛亂的訊息。後來,我們提議讓他和他太太取個化名,他才終於同意了。

「太好了,行、行。那你們就叫我鄭元昭,我老婆呢就叫劉舒真。」

老鄭每個月領一千八百元人民幣,他也承認,其實他們可以住在原本的村子(在黃岡市,離武漢不遠)繼續種田養活自己──當然會拮据點,但日子還過得下去。只是加上兩個兒子,一個二十六歲,一個二十七歲,可就沒辦法了。實際上他們兩個兒子都有工作且經濟獨立:一個在武漢做美髮;另一個有機械工程學位,在雲南工作,負責維修檢測工地那些巨大的推土機。不過兩個兒子都還未婚,於是這對老夫婦才會到北京來,每天勞碌為他們籌措聘金。依照中國的傳統,男方要送女方一棟房子、金銀首飾以及聘金,或是一輛車。若不能提供足夠的物質保障,是結不了婚的。「在黃岡,我們得替女方買一棟房子加上聘金二十萬人民幣。」老鄭咒罵著,「我們中國啊,根本不是娶老婆,是在買老婆。」

他們夫妻倆已經存了一點錢,但是還得再工作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湊到四十萬人民幣,替兄弟倆各買一棟房子。老鄭面容憔悴,黑眼圈頗明顯,說到他其實受不了在城裡過著像老鼠一樣的生活,畢竟他在家鄉有一棟大房子,鄉下空氣好得很。

「一開始,在這房間裡我根本沒法呼吸,而且聞著那股臭味老是讓我頭痛。我老婆也沒好到哪裡去。但是對她來說,打掃社區的工作比在田裡幹活來得輕鬆。」


他們的孩子得面對結不了婚的恥辱,可是看著自己的父母拖著疲憊身軀辛勤工作、還住在地底,他們難道不覺得同樣羞愧嗎?

「這兩年當中,他們來過一次,看到我們這樣的生活,他們受不了。」鄭輕描淡寫地說著,「他們覺得我們很可憐,但他們知道我們沒得選。」

鄭元昭和劉舒真,他們兩人在聚龍花園的月薪加起來是三千元人民幣,加上老鄭的退休金一千八百元,一個月共有四千八百元人民幣,看來還要工作好多年才行。但是,他們都隱約覺得在聚龍的日子不多了。

「管委會很快就會把我們給遣散的。」劉對我們說,她有著純樸之人才有的聰慧眼神,甘於命運的安排。「他們僱用老人負責清潔維護,是因為這比僱用年輕人來得便宜,況且他們安排的住宿環境很差。要是我們不滿意,他們就會叫我們滾蛋,因為他們很清楚退休的人十分難找到別的工作。不過我們年紀也不能太大,或是在這裡待太久,因為他們擔心我們要是生病或出什麼意外,還得幫忙付醫藥費。」

這些民工通常沒有健康保險,而雇主有道義責任幫他們付醫藥費。老鄭夫婦打算被遣散後回到他們的村子,他太太可以繼續種田,他則會試著到工廠找份差事。

中國能夠帶給他兩個兒子更好的未來嗎?

「這要看他們造化,」他謹慎地回答。「今天,在中國一切都有可能。中央的決策是好的,即便地方上有太多貪腐的公務員。但是政府應該更加保護窮人,因為有錢的人越來越有錢,窮人越來越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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