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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歷史研究的意義與用處

一、 為什麼研究歷史
在實證論哲學家眼裡,研究數學和研究自然科學,都是為了行為實踐而做的準備工作。科技學的實用性,證明自然科學實驗家的努力沒有白費。但,誰也提不出這種扎實的理由,為歷史學家所採用的傳統研究方法的正當性背書。因此,實證論者說,歷史學家應該拋棄他們那種不科學的古董癖,轉而研究社會物理學或社會學。這種新興的學科,據說,將從歷史經驗提煉出能幫助社會「工程」的法則,就像物理學發現的法則能幫助科技工程那樣。

歷史主義哲學家認為,研究歷史是為了給人提供一些路標,指示他應該沿著哪些道路前進。人的行為,據說,唯有順應歷史演化的趨勢才可能成功。而發現這些趨勢路線,正是歷史研究的主要任務。

實證論和歷史主義皆告信譽破產的事實,重新引起歷史研究到底有什麼意義、價值和用處的問題。

一些自封的唯心論者認為,只消提出所有的人或至少比較高尚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求知欲,便可以圓滿回答前述問題。然而,問題是如何劃出一條界線,把激勵語言學家研究非洲某個部落語言的求知欲,和刺激人們窺視電影明星私人生活的好奇心區隔開來。許多歷史事件之所以會讓普通人感興趣,是因為聽到或讀到那些事件或看到它們在舞台上和銀幕上演出,會帶給他快感,即使有時候是夾雜著一絲毛骨悚然的快感。大多數民眾之所以貪婪的吸納犯罪新聞與審判報導,並非因為他們和(德國歷史學家)蘭克(Leopold von Ranke)一樣,熱切的想知道各種事情的實際經過。不過,究竟是哪些激情在鼓動他們,那是心理分析的問題,而不是認識論的問題。

唯心論哲學家提出來為歷史研究辯解的理由─說歷史研究純粹是為了知識─並沒有考慮到,事實上有些事情肯定不值得知道。歷史的任務並非記錄所有過去的事情和事件,而是只記錄那些具有歷史意義的。因此,必須找到某個標準,讓我們用來分辨什麼事情具有,以及什麼事情不具有歷史意義。如果秉持「只要知道,不管知道什麼,都值得稱讚」這樣的觀點,那就沒有什麼標準可以分辨所知道的事情是否有意義了。

二、歷史情況
行為人面對某一確切的情況。他的行為是對該情況所給挑戰的反應;他的行為是他的反應。他評估該情況可能帶給他的影響,也就是,他試圖確定該情況對他有什麼意義。然後,他選擇他的目的,並採取行為,試圖達到所選定的目的。

當個人所面對的情況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完整加以描述時,自然科學通常也會對該情況的意義提供一個解釋,讓個人得以做出他的決定。譬如,管線滲漏的地方確診出來後,在大多數場合該採取什麼行為便很清楚。然而,如果個人所面對的情況不能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充分加以描述,向歷史求助便不可避免。

人們時常沒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他們遭到某種幻覺的欺騙,幻想在過去和未來之間有一段稱作「現在」的延續時間。然而,正如我在前面已經指出的,這種「現在」的概念,並不是一個天文學或計時器概念,而是一個行為學概念。它指涉某種情況的延續,這種情況給一定種類的行為提供可行的條件。因此,對於不同的行為領域來說,「現在」所指涉的時間是不相同的。另外,絕不可能事先知道,會有多長的未來或尚未成為過去的時間,該納入我們今天稱作「現在」的時段內。這一點只可能在事後回顧時才能確定。如果今天某人說「現在Ruritania和Lapputania兩國之間的關係是和平的」,這個「現在」是否將在後來某個回顧今天的記錄裡包括明天,今天是不能確定的。該問題只有等到過了明天之後才能確定。

對於現在狀況的分析,沒有非歷史分析這種事。對現狀的審視與描述,必然是一個關於過去─截至剛剛消逝的這一刻為止的過去─的歷史記述。政治或企業營運現狀的描述,必然是關於過去哪些事件導致現狀的描述。如果,在企業或政府裡,某個新人接掌舵手的位置,他的第一個任務便是:了解如今他掌舵的機構,直到他就任的那一刻,都幹過哪些事。政治家以及商人,從研究過去的記錄,認識現在的情況。

在人間世事的領域,要知道某一件事情,就必須熟悉它是如何發展而來的;就強調這個事實來說,歷史主義並沒有錯。歷史主義者的致命錯誤在於相信:只消分析過去,便可知道人們未來的行為方向。其實,歷史分析只說明相關情況;而對於該情況的反應,則取決於行為人所認為的意義,他想要達到的目的以及他所選來達成目的的手段。譬如,在一八六○年美國聯邦中許多州有蓄奴制度。關於這種制度在世界各地以及特別是在美國的歷史記錄,不管是多麼詳細和忠實,都測繪不出該國未來在蓄奴方面的政策。在開始大量生產汽車之前,福特所發現的汽車製造與行銷情況,並未指示他在汽車產業方面應有什麼作為。歷史分析只給出情況診斷。而人的反應在目的選擇方面,取決於人的價值判斷;在手段選擇方面,取決於當時的行為學與應用科技學交給人處置的全部知識。

且讓那些想要反駁前述說明的人負起責任,挑選某個現在情況─不管是哲學、政治、戰場、股市或是個別企業方面的現在情況─來描述,看看他們能否不提起過去。

三、遙遠的過去歷史
持懷疑態度者也許會反駁說:即使某些歷史研究確實是在描述現狀,但並非所有的歷史研究都是這樣。他也許會承認,研究納粹的歷史,確實有助於深入了解現在政治與意識型態方面許多形形色色的現象。但,那些研究密特拉神教(Mithrascult)、古時候的迦勒底王朝(Chaldea)或早期埃及王朝的歷史著作,對我們現在所關切的問題,會有什麼參考價值呢?這些歷史研究只是展現古董癖的好奇心罷了。它們毫無用處,純粹浪費時間、金錢和人力。

諸如此類的批評是自相矛盾的。它們一方面承認要描述現狀,除了充分說明哪些事件導致現狀外,不可能有其他方式。而另一方面,它們又預先斷言某些事件,對導致現狀的事態發展過程,不可能有任何影響。然而,問題中的事件是否和現狀的由來無關,肯定必須經過仔細檢視一切可以取得的歷史資料之後才能斷定;事先根據某些匆忙做成的結論而遽下斷言,是不成的。

僅僅指出某件事情發生在某一遠方國家和某一久遠年代,並不足以證明該件事情和現在的事態沒有任何瓜葛。三千年前的猶太人歷史,對今天千百萬美國基督徒生活的影響,大於遲至十九世紀下半葉才發生的美國印第安人事件。現時羅馬天主教和蘇聯的衝突當中,有一些元素可以追溯到開始於一千多年前的東西教會大分裂。而要徹底檢視這個大分裂,就不能不觸及基督教從萌芽開始的全部歷史;而研究基督教,必然預設分析猶太教,以及各種對猶太教的形成有影響的歷史因素,譬如,迦勒底人、埃及人等等。歷史探索是永無止境的,絕不會有什麼歷史研究的境界,讓我們感到滿足,覺得沒有遺漏任何重要因素,從而不再深入。人類文明的發展,究竟是必須視為一個連成一體的過程,還是我們應該區分許多不同的文明,對我們此處所討論的問題並沒有影響。因為,在這些自主的文明之間也會有理念的相互交流,而理念交流的程度與影響分量,則必須由歷史研究來確定。

膚淺的觀察者或許認為,歷史學家只是重複他們前輩述說過的話,充其量偶爾在細節上對前輩已完成的歷史圖畫稍加潤飾罷了。事實上,歷史學家對於過去的了解,永遠變個不停。歷史學家的成就,就在於以新的了解觀點,呈現過去的事實。歷史演變的過程,是由引導行為的理念不斷轉變所驅動的;或者毋寧說,歷史演變的過程,就在於種種行為理念的不斷轉變。在這些理念或意識型態的轉變過程中,對於以往歷史的了解改變,有一定的作用。後來的年代之所以有別於先前的年代,除了其他意識型態的變化外,也是因為兩者對於以前年代的歷史有不同的了解。歷史學家藉由檢視和重塑我們對以往歷史的了解,對所謂時代精神的形成做出他們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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