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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粉碎地圖

如果不用電腦手機查的話,你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國家嗎?不確定?答案是大約兩百上下,可能多一點或少一點。現在,把時間快轉到二一五○年。到了那時候,全世界有多少國家?比兩百多?還是少一點?如果有一千國會怎樣?如果只有二十國呢?如果是兩個呢?或者,只剩一個?這樣畫出來的地圖意味著怎麼樣的未來?如果這個問題的答案會決定一切,那會怎樣?
二○○九年提出這個思考實驗的人,是四十一歲的創投人彼得.提爾(Peter Thiel)。他靠著創辦PayPal與早期投資臉書(Facebook)賺了一小筆錢,但在金融危機前一年遭到重創。他現在心裡想著一件事:如何逃離徵稅的民主政體。「我再也不相信自由和民主彼此相容,」他寫道,「自由意志主義者(libertarian)的最重要任務,是找到退路逃離所有政治形式。」國家的數目愈多,你就可以有愈多地方放錢,而且,由於擔心嚇走會生金蛋的金雞母,每個國家都愈不可能加稅。「如果想提高自由度,」他說,「就要增加國家的數目。」
提爾提出了一個由數千個政治體構成的世界,這是關於未來會怎麼樣的烏托邦夢想。他沒提到的是,他所描述的未來實際上從很多方面來看已經存在。
標準的全球地圖上顯示的是很不平均的色塊,歐洲和非洲的色塊比較密集,然後慢慢緩和,來到亞洲和北美洲,變成分布面積比較大的色塊。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世界,我們從小學開始就學這個版本,這也是提爾講到想要逃離的世界:每一片土地都有自己的旗幟、自己的國歌、自己的國家服裝與料理。每幾年,奧運的開幕式就會展現這個版本的世界,一再向我們保證這是一個小小的世界。
但如果我們僅用這幅以各個國家拚起來的地圖來看世界,那就錯了。事實上,學者一再提醒我們,現代世界坑坑疤疤、千瘡百孔、破破爛爛、四分五裂、針扎尖刺。在國家領域之內,還有一些非常態的合法空間、非常態領地與特別管轄區,也有各式各樣的城市國家、避稅港、飛地(enclave)、自由港、高科技園區、免稅區和創新中心。這個由國家組成的世界裡充滿各種特區(zone),而,我們直到現在才要開始理解由這些特區定義的政治現實。
什麼叫一個「特區」?從最基本的來說,「特區」是被一個國家劃分出來的飛地 ,不受一般的規範限制。在這些「特區」的範疇內,國家下放一般的徵稅權力,讓投資人高效地自行決定規則。「特區」是準境外(quasi- extraterritorial)的概念,制度上隸屬於母國,但又與母國截然不同。「特區」有百百款;一位官員算過,至少有八十二種。在各式各樣的「特區」裡,比較有名的有經濟特區、出口加工區和對外貿易區。在政治經濟光譜上的一端,「特區」可以是跨境製造網絡裡的節點;這種「特區」通常用加刺鐵絲網圍起來,是支付低薪從事生產製造的場域。在另一端,有另一種版本的「特區」:讓跨國企業藏匿獲利的避稅港。經濟學家加柏列.祖克曼(Gabriel Zucman)把這些被藏起來的利潤稱之為國家的隱藏財富(hidden wealth of nations)。企業把利潤放到這些低稅率甚至零稅率管轄區,讓光是美國一國,一年就損失了七百億美元;這類境外避稅區大約握有全世界八.七兆美元的財富。在加勒比海某些小島,註冊在案的企業數目還多過當地居民人數。歐巴馬(Barack Obama)第一次參選美國總統時,點名開曼群島(Cayman Islands)的阿格蘭屋(Ugland House),在這棟大樓裡登記了一萬兩千家企業。他說:「此地要不就是史上最大型的建築物,要不就是最大型的稅務詐騙。」事實上,這麼做完全合法,在全球金融體系下再尋常不過了。
全世界有超過五千四百個「特區」,比提爾幻想中構成未來世界的千個政治體制多很多。光是前十年,就出現了一千個新的「特區」,有些區不比一座工廠或倉儲大多少,是全球市場物流迴路上的一個轉接點,或是一個用來儲存、組裝或精修產品以避開關稅的地方。有些則是超大型城市專案,例如南韓的松島新都(New Songdo City)松島國際商業區;沙烏地阿拉伯的新未來城(Neom);還有日本的藤澤市(Fujisawa),這裡像是私有的城邦,根據自己的規定運作。二○二一年,美國內華達州的議員提出了一個類似概念,指出他們或許可以讓遷到該州的企業自訂法律,回歸一世紀以前的企業城(company town),只是轉個彎改名為「創新特區」。在英國,保守黨政府為了在脫歐(Brexit)之後「提振」去工業化的北方,提出了一套以一連串的免稅區和自由港為重點的計畫。這套計畫的狂想目標是什麼?和杜拜一九八五年成立的傑貝阿里自由貿易區(Jebel Ali Free Zone)一較高下;在杜拜此區,企業享有五十年的免稅假期(tax holiday),還可以取得海外勞工,用簡陋宿舍安置他們,並支付連英國最低工資都不到的薪資就好。
我以穿孔為比喻來講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在國家體制的領土中打洞,創造適用法律不同而且通常不受民主監督的例外特區。哲學家格列瓦.薩瑪友(Grégoire Chamayou)還有另一個比喻,他用一項天牛的專門技能來比喻各種私有化專案:從內部啃食,破壞社會架構。我們可以再去看另一個比喻:把紗線織在一起並在當中留空隙,就成了一片蕾絲,最後呈現的花樣,是空白處襯托出來的樣子,業內人士稱為挖空花樣織法(voided patterning)。要理解世界經濟,就需要學著去看懂空掉的部分。
全世界的各種特區多數都在亞洲、拉丁美洲和非洲,光中國就有近半數;歐洲和北美加起來不到10%。然而,之後我們會看到,某些最大力支持這類特區的人士都在西方,這些人大力鼓吹用特區來做我稱之為微定序(micro-ordering)的實驗,白話來說,也就是設立小規模的另類政治體制安排。支持特區的人指出,透過脫離與分裂,在國家之內與之外創造不受拘束的自由領地,對其他體制展現教化與示範效果,或可達成自由市場的烏托邦。一九八二年時,美國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的史都華.巴特勒(Stuart Butler)寫道:「 因地制宜的自由可以腐蝕掉周邊不自由體制的基礎。」推動這類穿孔行動的人誇張地自命為「右派的游擊隊」(guerrillas of the Right),透過成立一個又一個特區,收復並解構國家體制。理論說,當資本流入新的低稅率、無規範特區,原本不肯妥協的經濟體就會被迫仿效這些例外狀況。這些從小規模啟動的特區,變成最終的體制新模式。
本書要講一個我稱之為裂隙式資本主義的故事。這個詞,既可以用來描述過去四十年來,民間為了追求利潤與經濟安全,在各個心甘情願的政府配合之下,這個世界陷入的種種雜亂無章,同時也指稱一種審慎的意識形態。裂隙式資本主義這張標籤說的既是世界運作的方式,也是某些特定人士希望繼續導引世界改變的方向。這個詞描述的世界既比過去更緊密聯繫,分裂也更嚴重。裂隙式資本主義者察覺到信號發現社會契約出現變化,便自問他們能否加快分解的動態,並從中獲利。這一群人都是學生,學的是美國作家蘭諾.絲薇佛(Lionel Shriver)在她二○一六年的小說《下顎》(The Mandibles)裡講的「最近萌生的新一類末日經濟學」。
「特區」不僅出現在外面的世界裡,創造特區這種事,一般人家的屋簷下就有。對多數人來說,創造特區指的不是完全脫離或創建新體制,不是去掌握最大的權力,而是展現一些小小的拒絕行為,慢慢累加。有一個市場激進派人士說這叫軟脫離(soft secession)。我們有很多種方法脫離國家,比方說讓小孩離開公立學校、把法定貨幣換成黃金或加密貨幣、搬遷到稅率比較低的地方、取得第二本護照或移居到避稅港。我們可以搬進有門禁的社區並創造小型的私有政府,藉此脫離國家(很多人也確實這麼做了)。在新的千禧年之前,美國南部與西部約有一半的新開發案都是有門禁的總體規劃社區。圍起來的飛地是全球性的現象,從奈及利亞的拉格斯(Lagos)到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都有。在印度,有門禁的社區開始透過安裝柵欄占有公共道路,之後更變成圍繞著經濟特區聚集在一起的虛華總體營造「殖民地」。
一位曾為彼得.提爾效命的創投業者發明了一個很妙的詞彙來說明這種軟脫離,他說這叫下拋(underthrow)。他認為,最好的政治模式就是企業,我們可以選擇要不要成為顧客。不喜歡某個商品,就去別的地方買。沒有人會要求我們什麼,我們也不覺得對誰特別有責任。以半世紀前的經濟學家阿爾伯特.赫緒曼(Albert Hirschman)提出的古典二分法來說,我們仰賴的是叛離(exit)而非抗議(voice)。
每有一家企業用掛著黃銅招牌的瑞士或加勒比海公司藏起利潤,每有一次人民為了放牧權和聯邦機構對峙,每有一位被聘來負責巡邏、監禁與突襲的警衛保全、包商或傭兵,這每一種軟脫離行動,都是特區的又一次小小勝利,是整個社會裡的另一個小洞。當我們放棄共同責任,會有些人從中獲得最豐厚的利益,這些人就鼓勵我們生活在特區裡。百年前,強盜富豪(robber baron)建立了公共圖書館,如今,大亨建造的是太空船。本書要講的這段歷史,是近代與我們深陷麻煩的現在:億萬富翁想著如何逃避國家體制,對「公共」這個概念深惡痛絕。本書要講的故事是這些人如何費時幾十年,在社會體制裡鑿出了洞,退出、脫離、背叛整個社會。

要理解裂隙式資本主義有何重要,我們要先往後退一步,回想一下過去幾十年學者不斷在講的大事。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Berlin Wall)倒塌,開啟了全球化紀元。布魯斯.史特林(Bruce Sterling)在他自己的小說《網中群島》(Islands in the Net)提出了一個高度緊密相連版的世界:「全世界都裹在一張網裡,是一套全球性的神經系統,是數據世界的八爪魚。」最主要的想像畫面是連結方式:藍色的雷射束線把全世界最偏遠的地方都連起來了,變成一整串的交換機,當中的流動很順暢。當時的趨勢就是互聯互通:幾年之內,各種機構組織紛紛成立,比方說世界貿易組織(World Trade Organization)、歐盟(European Union)和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等等。但如果你貼近看的話,也會發現同時間還有另一條線,這條線上呈現的分裂,不輸給整合。一九九○年兩德統一,但隔年蘇聯解體。歐盟成立之時,南斯拉夫(Yugoslavia)分裂。索馬利亞(Somalia)陷入內戰,十餘年都沒有中央政府。
隨著冷戰(Cold War)結束,新藩籬取代了舊障礙。商品與貨幣得以自由流動,但人不行。世界各地豎起了高牆。有人估計,全世界有超過一萬英里(約一萬六千公里)的邊界都有路障加固。一九九○年,美國在聖地牙哥(San Diego)裝上了第一道邊界圍籬。柯林頓總統(President Bill Clinton)鬆綁北美的貿易,但授權執行守門人行動(Operation Gatekeeper),進一步強化南境邊界。柏林圍牆倒下後兩個月,BBC播出一個戲劇節目《向前走》(The March),講述的是一個蘇丹人召集了一群因為戰爭和貧窮而流離失所的人,跨越北非走向歐洲。最後一個畫面是浩浩蕩蕩的隊伍抵達西班牙南部一個度假小鎮,爬上一堵有武裝部隊鎮守的城牆,頭上則有直升機盤旋。一個戴著邁阿密海豚隊(Miami Dolphins)帽子的非洲少年被士兵槍殺,死在海灘上,象徵了世界主義的承諾破滅。光是二○一四這一年,就有超過兩萬四千人為了試著逃到歐洲而命喪大海。全球化是向心力,也是離心力,把所有人都綁在一起,同時也把我們扯開。
本書以一九九○年代為主體,這是一個政治分裂嚴重性遭到低估的時期,也是對國家與後國家的想像遭受嚴酷考驗的時期。我們必須把要講的這十年(這十年基本上以更廣泛的整合和更大型的經濟聯盟為導向)間的故事翻過來看,才能顯露出分離主義者的能量有多深,人們對微定序的實驗又有多狂熱。一九八九年政治科學家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推測將出現「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他的意思是這個世界以自由民主模式為核心聚合,而且成為只有單一模式、不會遭遇任何競爭的安排全球秩序體制:一個單一的全球性經濟體,裡面仍有國家體制,每一個國家都有疆界,並保有自決,但透過國際公法緊密相連。然而,進行中的全球化資本主義演變改變了這幅樣貌。帝國終結與共產主義走到盡頭,催生出一群新的主權國家體制,另一種政治型態也正在成形。自一九九○年代開始,新式的「特區」實體便如火如荼加入了國家體制的行列,直到今日。
「特區」幫助我們重新思考全球化:全球化是打破世界地圖,變成學者口中所說的「境外列島經濟體」(archipelago economy of offshore),各個地區進入了一場永遠的競爭賽局,爭取到處走走看看的客戶、存款人和投資人。托瑪.皮凱提(Thomas Piketty)和伊曼紐爾.賽斯(Emmanuel Saez)做出石破天驚的研究,巴拿馬文件(Panama Papers)和天堂文件(Paradise Papers)也揭露了讓人下巴都掉下來的內容,在這些之後,我們才開始慢慢更深入理解一種很特別的特區:避稅港。把這種特區視為「儲藏財富」的方法當然是沒錯,但也不僅是這樣而已;我們必須理解,對市場激進主義者而言,這種特區不僅是達成經濟目的的手段,還激發了全球整體政治重整。
避稅港對右派資本主義者來說,有很多好用的功能。避稅港這個幽靈,搭配資本出逃的威脅,對西歐與北美現有的社會體制來說,等同於一種勒索。避稅區也是一種替代性的想法,挑戰現代政權共同想像的核心,相信少了民主,資本主義也可以存在。兩德統一時,政治哲學家雷蒙.普蘭特(Raymond Plant)觀察到「由於共產主義在東歐垮台,有人就認為資本主義和民主間的關係明顯之至,但事實上差的遠了;而且,有些在理性面向來最大力支持自由市場論證的人,現在相當擔心市場與民主之間的關係。」他指出「他們的論點是,在西方社會長成的民主,可能不利於壯大與維護市場。」有些人認為,像香港這種長期的化外之境殖民地,南非種族隔離時代的黑人家園(homeland)以及阿拉伯半島的專制主義飛地,都證明了政治自由實際上反而可能有損經濟自由。
不民主的資本主義,這個概念流傳的範圍比我們想像中更廣大。川普總統(President Donald Trump)的首席經濟顧問兼聯邦準備理事會(Federal Reserve Board)被提名人史蒂芬.摩爾(Stephen Moore),長久以來就是美國傳統基金會的研究員,也是右翼主流的知識分子,他就坦白說了:「資本主義的重要性遠高於民主,我甚至不那麼相信民主。」這話可不是爛笑話或是隨便講講,而是一個謹慎建構出來的立場,過去五十年來已經默默地向前推進,形塑了我們的法律、制度和政治抱負的高度。
粉碎世界地圖並非一夕之間便成事;背後一直有人不遺餘力鼓動推廣。本書要講的,是在提爾之前與之後的那些人;他們看到了裂縫,大聲叫好。冷戰結束後,他們提出讓人意外的想法:資本主義或許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社會民主的超國家體制(superstate)填補了共產主義留下的空缺,政府支出只增不減。資本主義要得到真正勝利,必須更進一步。歷史終點處的局面如果不是在自由民主條件下存在的兩千餘個國家,而是幾萬個彼此競爭的各式各樣政治體制管轄區,那會如何?一位市場激進派人士就說了:「過去兩百年最強大的政治趨勢是政體權力集中化,如果二十一世紀捲土重來,那會如何?」如果我們需要創立新社會,那會如何?
一九七○年代開始,「特區」成為時髦的替代品,取代了大眾民主的混亂與笨重國家政體的蔓生膨脹。本書要講的主要思想家,他們信奉分離主義,而不是全球主義。這本書追蹤全球這群市場激進主義者,檢視他們半世紀以來尋找理想資本主義容身處的足跡。這趟旅程從香港到倫敦碼頭區(London Docklands)再到城市國家新加坡,從後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到美國新南方邦聯(neo-Confederate)與美國西部的前邊疆地區(frontier),從非洲之角(Horn of Africa)的戰爭去到杜拜與全世界最小的小島,最後再到虛擬疆界元宇宙(metaverse)。支持分離是資本主義的人想望的是一種新的烏托邦:一座敏捷、永遠有行動力的資本主義堡壘,不會被尋求更平等的現在與未來的平民老百姓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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