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異人險中歸大秦,嬴政艱難繼王位
已至隆冬時節,邯鄲城內外積雪盈尺。
秦軍剛剛結束新一輪攻勢,扔下幾百具屍首退下去了。城上的趙國士卒鬆了口氣,開始清理戰場。
天色漸暗,疲憊的趙國士卒躲進城垣歇息。城內早已絕糧,百姓能吃的東西早已吃光,有的甚至開始吃死人。饑餓使得眾人只想昏睡,什麼也不想幹了。
這時城內一陣騷動,守城的士卒被驚醒,拿起武器四處張望,以為是奸細混了進來。
城內,一群士卒衝進一座豪宅。過了一會兒,又毫無所獲地退了出來。
城上觀看的士卒紛紛議論起來。
「那不是呂不韋的宅子嗎?聽說呂不韋是異人的師傅。」
「看來異人又沒抓住了。」
「邯鄲大賈呂不韋上通王室貴胄,下達市井豪俠,誰不讓他三分!異人十有八九被他藏起來了。」
「以呂不韋的能耐,只怕師徒二人早已逃出邯鄲城了。」
……
離邯鄲的東城門不遠有一家小院,這是邯鄲最普通的民宅,從裡面隱隱透出一絲燈光。
燈下坐著一對男女。男子二十出頭,貌相清俊,身材瘦削。另一個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容顏俏麗,卻是一副婦人的裝扮。
二人久久凝視著彼此,一言不發。男子突然握住少婦的手輕聲道:「趙姬,我……」他的話剛出口,就被對方輕輕搖頭打斷。
趙姬歎了口氣道:「公子,你什麼都不用說了。妾與公子一別,不知以後是否還能見面,妾只想再多看看公子!」
男子正是趙國人到處捕殺的秦國公子異人,趙姬的話使他甚感痛苦。妻兒因自己所拖累,到處躲藏度日,現在自己要逃回秦國,卻將他們捨棄在這裡受苦,自己又怎能放心?異人咬了咬牙道:「妳帶著政兒和成蛟跟我一起走吧!」
「那怎能行!有我們三人拖累,只怕誰也逃不出去。妾只希望公子回到秦國後,不要忘了我們三人。」趙姬說完,忍不住淚如雨下。
異人連忙表白:「不會的,我不是那種人!只要我能成為秦國太子,妳就是太子夫人。我一定會接你們回去的!」
「公子厚愛,只怕妾無福消受。妾出身卑微,怎麼配做太子夫人?只要公子心中有我們母子就夠了……」趙姬說不下去了,忍不住伏在異人懷中嚶嚶哭泣。
異人也不禁哽咽道:「不會的,我不會忘記是誰在我落魄無依時給我關懷,使我體會到為人夫、為人父的快樂。我出去求求先生,帶妳一起走!」
「不行。公子愛護妾的一番心意,妾心領了。若是因為妾和孩子,使公子和先生不能安全逃出邯鄲,妾就是萬死也不能贖罪!先生和公子這些時日的努力也就白費了,這一切妾怎麼擔當得起!」
異人正欲再開口勸說,忽然聽見敲門聲。趙姬連忙離開異人的懷抱,走到門旁,低聲問道:「誰呀?」
「是我!夫人請開門。」門外傳來低沉的回話。
「是先生來了。」異人站了起來,示意趙姬將門打開。
呂不韋閃身進來,又順手關上門。他與異人身高相若,只是略胖,長眉深目,顴骨高聳,唇上生有一圈短髭,兩腮垂著長髯,看上去四十餘歲。
「先生這是……」異人望著呂不韋穿一身趙國士卒的衣服,手中拎著一個包裹,甚感奇怪。
「你趕快換上包裹中的衣服。我已買通東城門卒,趁今夜天黑秦軍退走、守備鬆懈之時出城。」呂不韋將包裹遞給異人,迫不及待地吩咐道。
「一定又花了先生不少錢吧?」異人問。
「只六百鎰金而已。只要公子能回到秦國,這些錢又算什麼!」
「如果沒有先生,我只怕已是趙王刀下之鬼了。」異人感歎道。
「公子客氣了。只怕時辰不多,公子還是快去換衣準備吧。」呂不韋催促道。
異人點了點頭,對趙姬道:「妳陪一下先生。」
趙姬抬頭望向呂不韋,眼中的愛恨之意令他不敢直視。
望著這個曾救她於娼門樂戶,對她寵愛備至,後又把她輕許於人,一棄不顧的男人,趙姬心潮翻湧。她自負聰明美貌,多才多藝,可以讓任何一個男人跪倒在她面前,卻獨獨猜不透、摸不準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
呂不韋避開趙姬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夫人放心,公子在秦國安頓下來之後,我就會讓他派人來接妳。」
「一切都有勞先生了,政兒的一切就拜託給先生了!」趙姬緩緩道。
呂不韋聞言陡然怔了片刻,他盯了一眼趙姬,突然冷冷地低聲道:「政兒就請夫人善加照料了,如果他有什麼事,就別怪我對不起夫人了。」
趙姬心中一寒,點頭道:「我知道了!」
哼!呂不韋,就算你奸狡似鬼,政兒的祕密你今生也休想知道!趙姬憤憤地在心中道。
不一會兒,異人一身趙國士卒的服飾從裡屋出來道:「都準備好了,只是趙姬和兩個孩兒留在這裡,我實在放心不下。」
「公子請放心。我已交代趙成了,我們走後,他接夫人到另一隱蔽之地藏身。有我在邯鄲經商的積蓄和趙成的照顧,他們的生活不會有困難的。」
「有妻舅照顧,那我就放心了。趙姬,妳和孩兒就多保重了!」異人深情地向趙姬道。
「公子、先生保重!」趙姬垂首拭淚,不敢再看他們。
異人和呂不韋走出屋門,很快便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趙姬倚著門扉,癡癡地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突然,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裙角,回頭一看,一個三歲多的小孩站在身後:「娘,爹爹到哪兒去了呢?怎麼又不帶政兒和弟弟一起去?」
趙姬俯身抱起小孩,憐愛地親撫道:「爹爹出遠門去了,過一段時日就會接你和弟弟的。你要聽娘的話,好好和弟弟玩,不要吵鬧。」
小孩懂事地點了點頭,趙姬見此也心酸地流下眼淚。從此她要獨自照料這兩個孩子了,這是她的希望,只要這兩個孩子好好活著,她相信他們終有一天會回來找她的。
小孩擦去趙姬臉上的淚水:「政兒惹娘生氣了。娘別哭!」
望著懂事的孩兒,趙姬強忍住悲傷,露出笑顏道:「政兒真乖!你快去和弟弟睡覺吧,娘在這裡坐一會兒。」
小孩離開趙姬的懷抱,跑進裡屋。趙姬呆呆地坐著,守著那盞昏黃的燈,兩行清淚有如泉湧。
呂不韋和異人安然逃出邯鄲城,直奔秦軍大營。
秦軍主將王聞聽公子異人逃出邯鄲城,不禁大喜,一邊派人將消息在軍中廣為傳揚,鼓舞士氣,一邊派重兵將異人送回咸陽。
秦軍僅有的一點顧慮也消除了,便對邯鄲城發起更兇狠的攻擊。
就在邯鄲城即將被攻陷之時,從秦軍身後突然殺來了魏軍。趙國見援軍到來,頓時士氣高漲,同心協力地殺出城來。
勝券在握的秦軍陡遭趙、魏二軍的前後夾擊,陣腳頓時大亂。王見勢不妙,只得下令退兵。
魏軍主將公子無忌見秦軍敗退,並不敢緊追。在趙人的歡呼聲中,他進入邯鄲,受到趙孝成王的隆重接待。
無忌是魏安釐王的同父異母弟,被封為信陵君,與齊國孟嘗君田文、趙國平原君趙勝和楚國春申君黃歇,被尊稱為戰國四公子,四人俱以門下豪客賢士眾多而名聞天下。
魏王受秦王威脅,命令魏軍屯兵魏趙邊境,遲遲不肯救趙。
平原君趙勝見此情景,不禁心急如焚,但又不敢責怪魏王,便聽從門客之計,派一能說會道之人,責備素有賢名的公子無忌—「聽說公子無忌是崇尚道義之人,時常急人危難。我們公子就是聞聽公子無忌這等賢名,才與魏國結為姻親的。如今趙國危在旦夕,而魏軍卻屯兵不動,不救趙國,公子急人所難只怕是徒有虛名!即使公子看不起我家公子,難道也不為令姐的處境著想嗎?」
無忌的姐姐是平原君趙勝的夫人,眼下正在趙國。他聽了此言,甚感愧疚,但是他心中也是有苦說不出。他屢屢勸說魏王出兵救趙,均被拒絕,後來魏王乾脆對他避而不見。無忌手下門客得知其心意,便出謀劃策,讓他收買魏王寵姬竊取兵符。
無忌取得兵符後,又假傳魏王之命要魏軍主將晉鄙交出兵權,晉鄙不從,無忌隨身武士朱亥錐殺了晉鄙,強奪兵權,便親率大軍前去救趙。
趙勝稟明了無忌救趙的前因後果。趙孝成王聽了,沉默半晌後道:「若不是公子及時來救,我趙氏宗祀將絕矣!公子之恩,寡人永記在心!只是公子日後作何打算?」
趙孝成王對無忌如此關切,是擔心魏軍留駐邯鄲不走,那才是剛剛驅走秦國這隻猛虎,又迎來魏國這頭惡狼了。
無忌道:「外臣竊符殺將,只怕再也難以見容於大王,如今只求趙王賜外臣一容身之地,外臣再別無所求。至於隨行魏軍,外臣將派人帶回魏國。」他在領兵救趙之時,就已想到會有今日,他相信只要不對趙國構成威脅,趙王一定會善待他的。
趙孝成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拉起無忌的手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是趙國的大恩人,怎會只得一容身之地?只要公子開口,寡人絕不推辭!」
無忌遣走魏軍,自己和門客留在趙國,享受趙王的盛情款待。
秦昭襄王五十年(西元前二五七年),十月。
異人望著遠處咸陽巍峨的城牆,輕聲歎道:「八年了,整整八年。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
他想起八年前,母親夏姬無奈地送走了他,那一年他剛剛十六歲。他不知道父親有二十多個兒子,為什麼偏偏送他去趙國?
八年顛沛流離、異國為質的生活,使他深感人世的艱險,也明白了父親為何送他去趙國。因為母親出身卑微,又得不到父親的寵愛,而他在父親的眾多子嗣之中才智平庸,送他去趙國,即使秦、趙開戰,犧牲了也算不了什麼。
「不知母親現在怎麼樣了呢?」異人想起不得寵的母親,不禁擔心地輕聲自語。
「公子放心,我已暗中派人通知華陽夫人了,相信夫人已經得到公子歸來的消息。進城之後,希望公子謹慎自持,不要讓人小看了。」呂不韋在身邊小聲提醒。
對異人激動的自語,呂不韋略感不滿。回到咸陽,只是他謀劃的開始。異人現在就有滿足的感覺,這將會阻礙他的謀劃,所以要不時提醒異人,給他壓力。
聽了呂不韋的話,異人不禁在心中苦笑。是啊!我怎麼忘了還有一位母親—華陽夫人,她可是父親最寵愛的正室啊!只有靠這位「母親」,我才能在咸陽站穩腳跟,出人頭地。
異人逃離趙國前,呂不韋已打聽到華陽夫人沒有親生兒子,便使重金疏通華陽夫人,讓其收異人為子。按身分,此時異人已是正室夫人之子。
異人的歸來,在秦國宗室引起很大的震動。安國君長子子傒更是著急,他素為安國君看重,又是長子,自視為嗣位的當然繼承者。他曾聞聽華陽夫人收異人為子,但並未放在心上,因為秦、趙激戰正酣,他不相信異人能逃脫趙王的殺戮。可是現在異人回來了,他已不是八年前那個稚氣未脫的流涕少年,而成了嗣位的有力爭奪者。
呂不韋精心策劃,上結朝廷重臣,下收豪傑異士,為異人擴大名聲。漸漸地,在安國君的諸多公子中,異人和子傒的勢力超過眾人,形成對立之勢。
安國君對二子相爭之事不動聲色,暗中觀察。他要選擇其中最優秀者做他的繼承人,因為這事關秦國的將來。
安國君不偏不倚的態度,使呂不韋和異人心中暗喜,這說明安國君已經默許他們與子傒一較長短了。
他們在秦國的根基遠沒有子傒深厚,能取得現在的地位已屬不易。呂不韋並不就此甘休,他要徹底打敗子傒,讓異人奪取嗣位,否則他之前的投入將全部白費。目前異人與子傒已形成對峙之勢,能改變這一形勢的,只有華陽夫人。
呂不韋探知華陽夫人經常感歎在楚國時的生活,便讓異人身著楚服,帶著從楚國購買的王室用品,前去晉見華陽夫人。
華陽夫人見異人一副楚國公子的打扮,不禁勾起對故國的情思,眼前浮現漢水邊一群群公子王孫蕩舟擊水、嬉笑歡歌,雲夢澤畔身披犀甲的父王手執金戈、驅車圍獵的情景。
異人遞上呂不韋準備的禮物—一面供楚國王室用的銅鏡,幾匹織有鳳鳥圖案的絲絹。
「這面銅鏡和我在楚國時用的差不多,這楚絹的花紋多美啊!異人,你有如此孝心,以後就改名子楚吧。」華陽夫人見到這些曾經熟悉的東西,深感異人用心良苦。
異人恭敬地拜謝道:「多謝母親賜名,兒臣不勝感激!只怕兒臣才疏學淺,有負母親的厚愛。」
「我兒不用擔心。你父最重仁孝,你在這方面多用些心思,不要讓子傒比下去。你父面前自有我替你照應,你大可放心。呂不韋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事你多與他商議。」
異人聽了華陽夫人的話甚是高興,這無疑是對他的允諾—華陽夫人將助他奪取嗣位。
異人改名子楚,再次引起宗室的轟動。隨著呂不韋繼續為其打點,子楚之名響遍秦國,逐漸傳遍諸侯。世人都知曉秦國有一個以仁孝著稱的公子—子楚。
在這期間,子楚又娶了幾房姬妾,但他仍然最懷念遠在趙國的趙姬母子,多次祕遣勇士到趙國打探。
秦、趙雖已休戰,但是雙方敵意甚濃,大有隨時開戰之態,趙姬母子仍然無法來秦。呂不韋和子楚得知趙姬母子都很安全,就不急著把他們接來,而是安心在咸陽培植勢力,等待機會。
時間飛逝,轉眼間五年過去了。趙姬望著院中的樹黃了又綠,綠了又黃,卻仍然沒有一點異人和呂不韋的消息,不禁黯然神傷。難道他們把我們母子忘了?不,他們即便會忘了我,但也決不會忘了政兒和成蛟的!特別是呂不韋,他怎麼會忘了政兒?趙姬每當感到無依無靠的時候,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這五年中,趙王倒沒有為難她們母子。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此時就算殺了趙姬,雖說出了惡氣,卻落下欺凌弱寡之名,而於秦國則毫無損傷。
異人逃回秦國,更名子楚後,名聲傳遍諸侯,大有繼承嗣位之望。若是日後異人成為秦王,留下趙姬母子,就留下了一條與秦結交的退路。所以趙王只派人祕密監視趙姬母子,防止她們潛逃。
趙姬領著兩個孩子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由於呂不韋事先的安排和家人的照料,生活倒不太艱難。趙國百姓知道她與秦國的關係,自然對她恨之入骨,幸虧有趙王暗中保護,趙人只是辱罵她,並不敢傷害她性命。
但是每次外出,她們母子總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在趙人的心中,她是秦人的棄婦,兒子是秦人的雜種。為了避人耳目,不至於激起趙人的仇恨,她甚至不敢讓兩個孩子姓秦國的宗室之姓—嬴,而改姓趙。
令她欣慰的是兩個孩子雖然年歲尚幼,但都很懂事。特別是長子趙政,不僅能照顧自己和弟弟成蛟,還能為她分憂,儼然一個小大人。
只是這個孩子的心思太深,他的冷靜有時會讓趙姬感到害怕。每次碰到趙人辱罵,他既不像趙姬低頭默忍,也不像成蛟那樣害怕,只是面無表情,挺胸直立,用陰沉的目光盯著辱罵他的人。所以每次外出,他承受趙人的唾沫也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