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北京大學的日常生活

北京大學每間學生宿舍的面積為三點五乘以四平方公尺,沒有油漆,水泥地面高低不平,牆壁曾經用白灰刷過,簡陋的窗子鏽跡斑斑,蚊帳大窟窿小眼睛的,一公尺高的暖氣片,不足二十公分寬,我沒見過那樣窄的。冬天早晚各放一小時暖氣,晝夜室內冰涼,而這個城市的冬季常在零度以下。灰色的鐵床很窄,上面鋪一塊草墊子,一動就哢吱哢吱響,還散發著乾草味。

兩張桌子、兩把椅子、兩個微型衣櫃。屋頂上有一個灰暗的白熾燈泡,沒有燈罩。牆上有兩個鑲嵌在牆裡的小書架,下面這個正對著我和丈夫的房間,上面那個對著隔壁房間,用一層薄薄的膠合板隔開。可能為了節省空間,結果書架變成擴音器,喘一口氣鄰居都能聽到。薄薄的門上方有個玻璃窗,對著長而空曠的走廊,走廊裡的每個聲音、每個腳步聲都會被放大,對於那些想讀書學習和休息的人來說是個折磨。

當走廊盡頭房間裡的俄國留學生舉行伏特加宴會時,情況變得更加糟糕。我那位蒙古鄰居燙衣服時也差不多,她會含一大口水噴到洗過的衣服上,而書架膠合板的擴音效果極佳,聽起來就像牆上潑了一桶水。住在走廊斜對面的匈牙利留學生,一有空就演奏高音激情舞曲;而住在一兩個房間遠的那位羅馬尼亞留學生,招來住在其他地方的外國人時也上演類似的節目。

走廊的盡頭有盥洗室,像我們的房間一樣,每天早晚供一小時熱水。可以淋浴,用暖水瓶燒開水,在靠牆的長長的水泥池子裡洗衣服,洗完的衣服就晾在自己房間裡。大家都有自己的搪瓷盆,上面繪有大朵的紅玫瑰或牡丹。半數水龍頭都在漏水,剩下的則關閉不用。

另一面牆下是一長排蹲坑廁所,有五個尿味沖天的便池。它由一個瓷坑和兩邊各有一個腳踏的檯子組成,中間有一個洞。便池沒有門,只用半公尺高的木板隔開。每個便池旁邊有一個小紙簍,扔用過的廁紙。﹁金魚﹂牌玫瑰色廁紙,金魚雙鰭,有薄紗似的尾巴,這種廁紙在大沙地廣場那邊的商店裡可以買到。便池的下水管尺寸不匹配,要千方百計避免堵塞。但堵塞現象仍經常發生!

與我在瑞典或歐洲其他國家的生活相比,北大的生活既原始又簡陋,但是想想一萬多名中國學生,他們是六個人,經常八個人,擠在和我們面積同樣大小的房間裡,有的還沒有桌子,而我們外國留學生的房間只住兩個人,對我們夠照顧的了。中國學生沒有怨言。一位中國學生樂觀的評論:﹁我可以接受免費教育,知足了。我們可以關上門,安安靜靜的,我在家裡無法做到這一點。﹂後來我們更認識彼此,她說:﹁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東西都只放在床下的一個旅行包裡!﹂

北大學生中工農子弟占四成, 他們習慣艱苦的生活環境,她是其中之一。後來我才明白,有自己的房間或是與人合住,並不是中國學生追求的最終目標。他們絕大多數人害怕孤單,很多人從沒在別人視線以外獨立生活過。對他們來說,集體構成生活本身的基礎,群體帶給他們安全感。

我的房間朝東,對著一個雜亂的沙地廣場,堆放各種廢棄物,一堆堆爐灰、報廢的機器零件。東北風吹來時,捲起陣陣爐灰, 通過不密封的簡單窗子,落在房間內所有東西上,要保持室內潔淨實在是不可能。我記得,有一次我氣得坐在床上大哭。要是室內能乾乾淨淨該有多好啊!要是能安安靜靜該有多好啊!

我想方設法抵禦冬天的寒風和爐灰的侵入,我在床上蓋上一大張中國地圖和幾張印有花的海報,把窗子上的大縫用紙糊住,用從學校管理處領來的紡織品票買來一塊紫丁香色大床單,將它掛在窗子上,不大不小正正合適。我在房門的窗子上貼了厚厚的報紙,降低走廊的雜訊,也免得那裡的白熾燈光照進來。後來才知道,這些的舉動明顯受到學校當局的懷疑,因為我發現房間不時有人進來仔細搜查,他們大概懷疑我要在上頭放些什麼重要東西吧?

對只想安靜學習的我而言,學生宿舍隔音太差是個問題,而且我每天都要練琴。我很掙扎,因為練琴時,走廊裡其他所有的人肯定都會聽到。但我發現,走廊對著的那個沙地廣場附近有幾間空教室,一兩個月後我向校方提出申請,允許我利用其中一間教室練琴。留學生辦公室的周先生,是一位很瘦的男人,臉型和目光像一隻猛禽,他嚴詞拒絕了我的要求,因為沒人能有額外的特權。直到我讓他明白,我的練習會干擾其他學生學習以後,我才得到一間空教室的鑰匙。這是一種解脫。教室很大,回聲也很大,只有一個講台和一把椅子,但是我可以整日安靜地坐在那裡,想練多久就練多久。

我住的樓對面是一塊長著矮樹的開闊地,中國學生每天上午上過兩節課以後必會在那裡練習太極拳,為了增強全民體質,服務社會,健康的體魄要有健康的靈魂。他們穿著厚厚的衣服,整齊畫一的動作,看起來就像在做夢,深陷黑暗而不能自拔。他們雙手在空中滑動著,好像要搆著眼前的什麼東西。不管是學生們都很喜歡的籃球,還是其他運動量大的項目,由於營養狀況而被禁止。

新生們也在這裡邊走邊吃。在大食堂或空禮堂每天開三次飯,每個學生自己帶一個裝著搪瓷碗的小布袋,炊事員按量用大勺子把飯菜直接放進碗裡。主要是米粥或者麵條,上面漂著幾根白菜葉,是去年秋收剩下來的。

那些沒拿板凳的學生就坐在周圍的空地上吃自己的一份餐食,或站在壁報前看壁報,有人去郵局、理髮店,到稍遠幾條小街上的小商店買筆記本或者一些簡單的消費品,如肥皂、鉛筆。他們吃完飯以後,就到禮堂外面的水龍頭前,接一大碗白開水,一口氣喝完,用這樣的辦法完成最後的營養補充。

每天早晨六點和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電線杆上的大喇叭定時播出各種資訊,如報時、起床或者熄燈睡覺,變換播送戰鬥歌曲和當天重要的政治事件評論。六點起床,六點二十分督促一次,六點三十分號召大家去打早飯,七點是每天第一次新聞和報紙摘要,七點四十五分趕快去教室上課,九點四十五分去練習必不可少的太極拳,就這樣一直到二十一點,號召大家上床睡覺,二十一點四十五分發出當天最後一次通知:現在關閉校園圍牆大門,學生宿舍樓門上鎖。

中國大學生很少有人戴手錶,這是地位的象徵。不僅因為很貴,而是買一只錶需要很多購物券和高層關係。廣播當然可以提供很多資訊,如幾點鐘,叫大家起床,幾時到教室上課,晚上該上床睡覺。不過最讓我反感的是冗長、枯燥的各種報告,特別是關於右傾、修正主義和猛烈攻擊美蘇的報告。

校園北面的禮堂大而空,像一個騎馬練習場。有時候在那裡開會,有時候放電影,但沒有桌椅,要自帶凳子。炎熱的夏夜會在操場上放電影,掛上一塊小銀幕,學生坐在自己的凳子上看,觀眾可達數千。為了占一個好位置,很多人提前一個小時就去了,一旦離得太遠銀幕就像一張郵票大小,難以看清楚。

當時很少有外國電影,一般播放的電影節奏慢、宣傳性極強。有一部電影講一位貧苦農民被迫把自己的漂亮女兒賣給一個地主。另一部電影講一九四○年代內戰,在一個貧窮村子裡發生了戰鬥,共產黨被描寫成充滿人道主義和赤膽忠心,而國民黨則殘酷無情又黑心狠毒。正面的藝術形象都是滿臉的嚴肅,哀嚎女人的臉有著痛苦的皺紋,但是絲毫看不到真正的傷心。但結尾都是美好的大團圓。當國民黨最終被趕出村子時,代表國家未來的青年們都被打扮得像朵花,紅撲撲的臉蛋,熨燙得平整的白襯衫,少年先鋒隊員帶著紅領巾,載歌載舞。

與中國學生相比,我們外國留學生享受很多特權。我們有自己的食堂,有餐桌、椅子,儘管回聲很大很寒酸,但有兩個餐櫃:一個賣西餐,有肉丸子和類似燉牛肉的菜,有煮或炒的各種青菜,米飯或麵條;另一個中餐櫃的菜比較多,主要是賣各種蔬菜。飯菜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但我來自一個高蛋白質飲食的國家,從前餐餐牛、豬、魚、牛奶、奶油和乳酪,現在到了一個以蔬菜為主的地方,不管我吃多少,還是整天覺得餓。有時候我需要把一些吃的東西帶回宿舍,像是椰蓉餡的四方塊小甜餅。不過,甜食對我多半沒有什麼吸引力。

我們外國留學生全加起來只有二百多人,但儘管我們住同棟樓、在同一個食堂吃飯,彼此卻很少來往。很少有人知道其他人叫什麼名字,談到他們時都使用他們的國名,那個尼泊爾人、那個阿拉伯人、那個希臘人、那個阿爾巴尼亞人。越南和朝鮮留學生幾乎占所有外國留學生的一半,他們自成一體,聚在食堂的一頭吃飯,俄國人和蒙古人與二十幾個東歐國家的學生在食堂的另一頭,為數不多的南美學生在中間,與東歐、埃及的和非洲的學生分得很清楚。即使在這些小團體內部也按民族和政治關係再分成各個派別。

與我來往比較多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印度女學生蓮娜,兩個極為年輕的挪威小夥子斯坦和哈拉爾德,兩個高高的、充滿活力的烏干達人烏蓬古和烏吉迪,一個年輕的瑞典人佩爾|奧洛夫,三個蒙古學生,其中一位叫瑪格達,後來我有兩次到烏蘭巴托拜訪她。還有莫里斯.威爾斯,他是韓戰中二十一名美國戰俘之一,在中國坐過三年監獄,後來叛逃留在中國。他們都很友善,都是好人。除了莫里斯之外,他們和很多其他人在夏天都要離開北大。因此,除了一個學生宿舍樓不能關,其他的都得關了。

有幾個外籍教師也在我們食堂吃飯,其中有一位教德語的女教師,她嫁給一位中國人。她當然有權在外國人食堂用餐,但她的丈夫不能。因此每一頓飯她買的量都比較大,坐在遠離賣飯的窗口,趁別人不注意時,偷偷地往飯盒裡裝一些飯菜。她戴著一副薄薄的傳教士眼鏡,臉上有疤痕,頭頂有個發白的刀傷。聽說這一年她千方百計要使某個外國留學生與她的女兒結婚,以便能把女兒帶出中國,但是直到此時仍沒人上鈎。

當年我寫了很多家書,常得去禮堂附近廣場旁的小郵局寄信。中國郵票沒有背膠,要到窗邊櫃檯上的搪瓷碗裡,用手指沾漿糊抹在郵票背面。有一次我發現一位年輕大學生在旁邊直愣愣地看著我。儘管我已經習慣大家這樣看我,因為很多中國人從沒看過外國人,但他的目光格外異樣。我還是照樣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沾漿糊,繼續黏我的信封,效果不錯。但最後突然發現,我沾的不是漿糊碗,而是在那位大學生放在櫃檯上的粥碗。我真是羞愧難當,這件事明顯暴露出,我對於他和其他大學生的生活狀況缺乏了解。

為了能在中國過正常生活,我必須適應各種不同的新情況。我剛到中國時,當局根據瑞典文名字的發音,草率地譯了個中文名字。但不能就這樣下去,得要有個適應日常生活的中文名字。幾個中國朋友都來幫忙。﹁姓﹂在瑞典文裡放在後面,中文則在前,一般是一個字的單姓,比如毛、周、朱。很明顯,家比個體成員重要得多。名字一般由一個字或兩個字組成,澤東、恩來、德。這裡舉例說明的三個男人,是參與和領導中國革命的人,當時仍然領導著這個國家。

按瑞典文的發音,我姓林德奎斯特,讀起來太長,但是頭一個﹁林﹂字,正符合中文的姓氏習慣,而且這個姓很普遍,意為﹁森林﹂,並且與瑞典文原意近似。但我的名字塞西莉亞有些麻煩,一定要縮減成一個或兩個漢字。家裡人平時叫我﹁西拉﹂,但還是有問題。中文的拼音與瑞典文的發音不一樣,但是﹁西﹂字不錯,我的朋友們找不到更好的同音字,所以選了﹁西﹂,意即﹁西邊﹂、﹁西方﹂。他們認為很合適,這就是我名字的由來。但若名字用雙字,還要找另一個合適的字,是﹁利﹂還是﹁拉﹂?這時候展開一場熱烈討論。

﹁Li﹂和﹁La﹂在漢語裡有很多同音字,深入討論後大家一致同意用﹁利﹂,意即﹁收穫﹂、﹁利益﹂,這個字很正面。但這個漢字不適合作人名,要找個同音字比較好。

其中一位朋友建議,給這個﹁利﹂字加一個立人,即﹁俐﹂。大家都說這個字好,聽起來好聽,顯得有文化。但他說,這個字不適合用作女人的名字,只能用作男人的名字。

新的討論又開始了,最後把人字邊改成草字頭才算大功告成,﹁莉﹂就是茉莉花的意思。這樣大家都會明白,我的名字帶有女性特徵。結果就是﹁林西莉﹂,也就是森林,西方或西邊的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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