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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廢墟度假村

終點站:以色列
驚嚇指數:☆☆☆☆☆
旅行狀態:午夜夢迴

那一夜,彷彿電影情節。

槍管上的準心已瞄準目標,我們團團包圍一個無名的帳篷,為何這個不明物體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廢棄房屋裡?為何藏在如此隱蔽的地方?裡面是何許人物?是偷渡客?還是自殺炸彈客?

這裡是全世界露出地表的最低點,也是兩國之間的邊界,表面看似風平浪靜,卻是全世界最動盪不安的區域之一,觀光景點與軍事重地僅於一線之隔,生與死往往決定於瞬間的判斷。身著防彈背心,攜帶真槍實彈,隨時等候射擊命令。沒有人能預測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也許只是擦槍走火,世界的歷史就會因此改寫。

「碰!」帳篷裡似乎有人被我們的奇襲戰術驚醒,我大聲斥喝,竟然沒有反應,我不顧一切,急速扯開帳篷的拉鍊,摩擦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特別刺耳,然而大動作並未引爆人肉炸彈,一對男女驚慌地爬出帳篷,我開始搜尋可疑的物品。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驚醒的我,兩個黑眼圈掛在臉上,原本的鬈髮,似乎變得更凌亂。我們只是騎著單車到達此地,到知名的景點戲水,傍晚在不遠的廢墟搭營,卻在夜晚突然遇上這群荷槍實彈的黑衣人。靜宜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氣氛越來越緊張,突如其來的變化,全在我的計畫之外。

死海的對面就是約旦,只要目視就能看到對岸房舍,雖然政府為了發展觀光,開放某些特定區域,但卻累死我們這些基層的軍警,尤其是深夜的巡邏勤務更加困難。

我將帳篷內的袋子倒空,衣服散落一地,馬鞍袋裡的器具也詳加檢查,補胎的工具、打氣筒、鏈條、備胎、汽化爐……?還有晾在單車上的衣物?等等,還有一包銀色與藍色雙拼的車前袋尚未通過我的檢測。我絕不放過任何可疑物品,不管是用手搓揉,甚至冒著危險聞嗅味道,結果搜出一個黑色皮夾、寫滿異國文字的筆記、各國的明信片、哨子、洗碗精、菜瓜布、手電筒,都是無關緊要的用品,只剩下一個巴掌大的牛皮紙袋。

我倒吸一口氣,緩緩打開牛皮紙袋,裡面有一個堅硬的物品。

牛皮紙袋裡面藏著一個陶瓷製的小方塊,舊城的圖案襯托著金色七燈台,標示著英文的地名:「JERUSALEM(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懸在我們心中已久的聖地。這塊陶瓷製造的紀念磁鐵,就這麼恰巧,在危難的時刻證明我們的旅行,幫我們度過驚險。

這是極少數可以在單車旅遊途中帶走的小禮品,然而,購買紀念磁鐵的過程也是記憶深刻。

這是你的背包嗎?

時空好像凝結在神祕的聖地,走在耶路撒冷的舊城,進入狹窄的巷子裡,隨著不規則石塊拼成的走道緩行。老街旁一位熱心的商人,請我們到店裡參觀,我們心裡沒有防備,走進一間小店鋪,所有商品都沒標價,一個陶瓷磁鐵開口要價二十五謝克(約台幣兩百零八元),心想太貴,打算離開。前腳踏出店門,這位老兄馬上改口為五塊錢。我後腳一回,走到店裡問:「是五塊美元,還是五塊謝克?」(美元換謝克約一比三點六。)老闆說:「是五塊美元,價錢好說,你要多少個磁鐵呢?」其實,我們只想買一個磁鐵,於是跟他討價還價,老闆說,這是手工製造,便宜賣你十五謝克。我發現價格跟想像有點落差,買不下手,正打算離開。老闆眼見煮熟的鴨子就要飛走,態度馬上一百八十度轉變,站在出口前的他,冷不防伸出魔掌,突然用力拍了我的脖子後方。沒有防備的我們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一大跳!靜宜不甘示弱,情急之下想不出什麼流暢的英文,立刻破口大罵一聲:「What!」好險不是國罵出口,但是張大俠女氣勢凌人,準備捲起袖子,跟老闆火拼,整間小店頃刻為之動搖,老闆和我都嚇一跳,隔壁鄰居也探頭觀望,狀況完全改觀。

老闆急忙解釋:「這是為你老公帶來好運。」

既然無傷大雅,我也應該回給這位老兄一些好運的老拳才是。

但是,我突然變得冷靜,伸手拉住靜宜,「俠女且慢!」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裡並不是我們的地盤,若在我們的故鄉,商品堆到馬路旁也少有失竊的案件發生,童叟無欺是商家的最低標準,就算只是在店鋪閒逛,店員總是滿臉笑容。但是踏進賊窩,還是少惹是生非,反正磁鐵貴不到哪裡去,買個東西當紀念吧!老闆最後決定:「算你們十謝克。」靜宜跟著冷靜下來,勉強選兩個紀念磁鐵,花費最少的冤枉錢,迅速帶著忿怒離開黑心店鋪。其實,這是很好的機會教育,在耶路撒冷的禮品商家愛跟你套交情,知道你從台灣來,就用中文說「你好」,下一步就亂開價,原價一百二十謝克的禮品,可能降到十謝克,然後把你拉到店內,等你踏上賊船,再露出真面目,讓你陷入進退兩難的處境。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黑店的磁鐵就在危急時,成為我們的幸運物。

磁鐵只顯露出文化差異的一角,許多不可置信的事情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袋裡。那天我坐在耶路撒冷舊城區的石牆旁,有一個不知名的背包放在我身旁,突然有位警察問我:「這是你的背包嗎?」我回答,「不,這不是我的背包。」警察一聽,再多問幾個路人,得到相同的答案。警察濃眉深鎖,額頭皺紋糾成一團,急忙拿起無線電呼叫,同時開始疏散人群,連我也感到不安。正當周圍的人迅速離開這背包的時候,有個小毛頭鑽進人牆,伸手拿起背包,急忙溜走,大家的眼光跟著小毛頭轉一圈,總算確定虛驚一場。警察鬆了一口氣,再度拿起無線電:「呼叫防爆小組,狀況解除,通話完畢。」

或許以色列人早已習慣這種緊張的生活,我們這兩位外來的旅客需要時間適應這種高標準的安檢。下飛機之後,有海關固定盤查,接著有人隨機抽問,抵達耶路撒冷的舊城,進到哭牆之前,必須先經過一道金屬探測器的檢查,尤其在人多的地方,或是重要的機場與景點,隨時都有檢查,更少不了軍警的巡邏。

哭牆的牆縫塞滿向上帝祈求禱告的字條,我也學著周圍的人在哭牆前面禱告,只是不知道上帝何時才會回應我的呼求。我抬頭細細看著這座歷史悠久的古牆,覺得並沒有想像中的那座哭牆高大,反而是遠方的另一座牆,觸動我的內心,讓我深思許多生命中既定的印象,留下畢生難忘的震撼力。

我們離開耶路撒冷舊城,騎著單車前往伯利恆,參觀耶穌的出生地。排列的汽車隊伍中,檢查哨的衛兵向我們招手,環顧四周,只有我們兩部單車,或許這是對我們的禮遇,我們踩著踏板,超越汽車的隊伍,檢查證件後放行。然而不管是哪一國的旅客,進入這個區域都需要通過檢查,才能進入巴勒斯坦自治區。圍住巴勒斯坦自治區的水泥牆,既堅固又高大,深深震撼著我們的內心,那是因為我們已經習於民主與自由,過去戒嚴時期的極權統治成為歷史。高八點五公尺,延伸超過七百多公里的以巴高牆,劃分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將巴勒斯坦自治區團團包圍,儼然一座超級巨大的監獄,住在裡面的居民被當成罪犯看待。

我們牽著單車,駐足於高牆前方,乾燥的空氣彌漫著厚重的憂傷,牆上的塗鴉,正為著巴勒斯坦的居民哭泣。一排紅色的英文標語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像是高牆流出的紅色眼淚,「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想像所有人都生活在和平之中。

一九八七年,那年我才正準備進入國中就讀,台灣在那一年解除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令,當時兩岸的關係處於緊繃的時期,對岸的文攻武嚇時有所聞,縱使如此,我們仍享有基本的和平,高牆不存在於各縣市的邊界,交通要道上也沒有荷槍實彈的檢查哨。

和平不是我們生活中最基本的權利嗎?生在太平世代的我,和平就像是空氣一樣,只要放鬆心情,呼吸兩口,隨處可得,再自然不過,我從來沒想過和平是如此重要,就像沒有空氣會死亡,我們忘了沒有和平,自由與民主將失去意義。

無力感侵襲著我,似乎連踩著踏板前進的力量都消失無蹤。原本我們只是來參觀耶穌的出生地,卻無法想像巴勒斯坦的伯利恆,跟《聖經》裡的描述有著天壤之別,牧羊人的草原與羊群已不復見,馬槽變成教堂,沿途的廢墟,不完善的基礎建設,跟我們的想像形成強烈的對比。缺乏天然資源的高牆內,和平與自由成為遙不可及的奢侈品。這座高牆擋住兩方的往來,加深雙方的仇恨與對峙,若換成我們是以巴高牆內的民眾呢?我發現這正是令人產生無力感的來源。我的內心陷入一陣膠著,不知不覺之中慢慢浮現高牆上的紅色標語,「想像所有人都生活在和平之中」,我聽見巴勒斯坦人民的吶喊。

你們的心中有一座無法超越的高牆嗎?或許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功課,當高牆的挾制消失,真正的和平才會來臨,當我們都願意面對心中的高牆,夢想才有成真的一天。我深吸一口氣,不敢再為所缺乏的物質嘆息,因為我們已深刻瞭解到現在所擁有的自由是多麼珍貴。或許我們的力量微薄,但我們不要輕看自己的影響,事情才有轉變的機會。我們踩著踏板前進,經過兩萬七千公里的折騰,兩部單車已更換十三條外胎,以色列是我們返國前的最後一國,磨平的輪胎,縫上許多的補靪,僅能撐完最後的幾哩路。

崎嶇難行的路途,不能阻止我們前進,這兩部異國來的單車將載著你們的願望,穿越以巴的高牆,傳遞給世上愛好和平的人們。

「願所有人都生活在和平之中。」我們騎著單車穿越檢查哨,將想像轉換成行動,載著一個巴勒斯坦的願望,離開高牆的包圍。

今晚要睡哪裡呢?

單車隨著我們的心情向下走,穿越海平面的高度,路旁的海拔高度指示,由正轉負,負一百五十公尺、負三百公尺,單車一路滑行,抵達約旦河與死海的交界處。這裡一片荒蕪,滿目皆是死氣沉沉的沙漠,四周的山脈形成只進不出的盆地,炙熱的天氣就像火爐,蒸發約旦河注入的水分,留下鹽分越來越高的死海。就算是九月,也烤得我們的衣服發燙,我們在主要道路騎乘許久,遍尋不著一處遮蔭的地方,只能勉強躲在路牌的影子下喘口氣。海拔負四百二十四公尺,炙熱乾燥與荒蕪,讓我們對於此地留下深刻印象。一般的海水含鹽量為三.五%,然而獨特的天然環境,讓死海的含鹽量高達二三%至三○%,如此高的鹽分,讓魚類無法在此生存,因此得名死海。然而高鹽分的死海也讓不善游泳的靜宜能輕易浮在水中,我們輪流漂在死海,雙手拿著一份地圖,擺出與旅遊手冊一模一樣的姿勢。接著走到岸旁的淺水處,挖起死海的美容聖品,彼此在全身塗滿黑色的泥巴。死海的高鹽分對傷口形成強大的刺激,遇到身上微小的破皮或是傷口,就像是被針扎到的感覺,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難得機會,我們仍然勇於嘗試,吸收不同的生活體驗。只是時間並未因高價的門票而變慢,橘紅色的夕陽臥在山緣,我們不捨地上岸沖水,準備結束當日的行程。這裡沒有旅館,沒有商店與住家,看起來一片祥和,讓我們忘記這裡是以色列的東邊,以色列與約旦的國界。一台接著一台的巴士載著觀光客離開死海的戲水區,售票口外只剩下我們的兩部單車。「今晚要睡哪裡呢?」根據兩年多來累積的露宿經驗,不遠處的廢墟是一個好地點。靜宜說:「我不想騎太遠,今晚就包下這座廢墟度假村吧!」我點頭表示贊同,就近尋找一個荒廢的屋子,利用太陽下山前的微光搭起帳篷。

以色列的緊張情勢讓我們繃緊神經,這處沒有外人打擾的廢墟似乎成為我們心中理想的世外桃源。騎車的疲累和放鬆的心情催促著我們進入夢鄉,難得的寧靜像是最佳的催眠曲,我們闔上眼,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幾乎和整個天地合而為一,甚至超越時空的限制。



「碰!」刺眼亮光打斷我們的夢境,腦袋像是受到重擊,仍舊停留在熟睡中的一片昏沉。

放眼盡是荷槍實彈的黑衣人,在彼此語言不通時,有人把我們趕出帳篷,翻遍我們的行李,我們卻仍在狀況之外,直到有一位黑衣人翻出我們從不離身的車前袋。

或許藏在牛皮紙袋裡的耶路撒冷紀念磁鐵,告訴黑衣人,我們只是觀光客。或許,在廢墟中搭帳篷。或許,誤入黑店購物也是一個化了妝的祝福,緊急狀況解除。

聽不懂希伯來話的我們,看到黑衣人消失無蹤,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慢慢回過神來,收拾東西,準備就寢。突來的驚醒,卻讓我聯想起許多事情,剛才若是發生擦槍走火的意外,這趟單車旅行是否就此畫下句點?到底住在廢墟裡算是度假嗎?到底這是單車蜜月還是流浪?好多的疑問盤在心頭。不敵體力消耗的我們,放下疑問,慢慢進入夢鄉。或許,剛才與黑衣人的相遇只是一場遙遠的夢。

突然之間, 強光再現! 靜宜緊緊抓著我的手臂,連我也開始緊張,漆黑的晚間十一點,廢墟變成一片亮光,環顧四周,又是另一群荷槍實彈的黑衣人。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感謝上帝,總算有人會說英語。

「露營。」簡單明瞭,不敢多說。

「你們從哪裡來?」

「台灣。」

「這裡是軍事管制區。」

「我現在可以去哪裡?」我心想,可以跟你們回軍營嗎?

對方一頭霧水,停頓一會兒:「明日早晨,你們必須離開這裡!」

「沒問題,謝謝你們!」

「收隊!」燈滅了。我心想,通過兩次安檢,應可繼續在帳篷內安心補眠。

然而天不從人願,突然之間,廢墟第三度被強光照射。

顧不得以色列軍警滴水不漏的巡邏,我們睡眠不足,頭暈目眩,連起身的力量都已盡,我們閉上眼,轉身倒在睡墊上補眠。你們要開槍就開槍吧!熄燈,身著黑衣的軍警收隊,就算語言不通,應能辨明我們並非敵人。

後來睡得很沉,就算整個帳篷被風吹走也無法叫醒我們,那一晚,像是掉進一個夢境裡,夢到在異鄉的廢墟裡被驚醒三次。彷彿這只是個夢,我們暈眩在夢境之中,多山的沙漠,世界上已露出地表的最低點,只是我們的想像。我們應該身處在一個熱帶的島嶼,有高山,也有海洋圍繞;沒有高牆,沒有炸彈客攻擊,沒有種族和宗教的衝突;物產豐富,人民友善,那是到處都有美食的天堂。燈火通明的夜市,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一個人擠人,充滿熱情,讓我們習以為常的故鄉,美麗的寶島——台灣。

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故鄉,夢到半工半讀的大學生活,夢境中,有位充滿理想的年輕人,不畏環境的艱辛,一身是膽,挑戰生命裡的許多逆境。這真的是一個夢,我閉著眼,感覺沙漠裡刮起微風,世界另一端的柳絮隨著微風緩緩飄曳,我們被吹到一個世外桃源,回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回到單車環遊世界還是一個白日夢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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