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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選摘
阿根廷|搭便車不是一件隨機的事
霸氣地伸出大拇指
從阿根廷中部石油大城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Comodoro Rivadavia)出發,我們一早就站在市區接上三號公路的路口,雄圖壯志地宣告以遠在南方的里奧加耶戈斯(Rio Gallegos)為目標,將標明目的地的紙牌高舉頭上,霸氣地伸出大拇指。
然而車子卻只因紅燈停下,不為我們停留。希望像泡沫,壽命只有五秒鐘。從看見一臺車,到它無情地從我們身邊開過。就在我們等到即將化成雕像時,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原來是好心駕駛特地來叫渾然不覺的我們。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們趕緊跳上車去。
駕駛是位四十歲左右的阿根廷人,性格開朗,熱情地和我們聊著天。他最近剛和老婆離婚,兒子也不在身邊。公路上車不多,小轎車很快就狂飆到時速兩百公里,他好像在用速度防禦從生活滲出的一點孤單。他邀請我們去家裡吃點心,屋子裡散發著男子獨居的氣味。很多時候,我們就這樣側身閃進別人的日子裡,短暫而突然的相遇畫不出對方生活日常的輪廓,卻能掀開一小角,探見一點線索,就像我們在他的客廳裡瞥見那散落一旁的吉他和音響,默默猜測著他與朋友們在家彈唱的景況。後來,為了讓我們方便找到下臺車,他特別繞路載我們到公路上的卡車司機休息站。離開前他快速遞了份午餐給我們,瀟灑地揮手道別。
所謂的司機休息站,其實就是幾個販售速食飲料的貨櫃屋,散落在方便大貨車停靠的公路上,旁邊黃土漫漫,太陽炙熱又吹著大風,頗像是在大漠中孤立的驛站。某個貨櫃裡的大哥建議我們等到吃飯時間再找司機問,要我們先待在貨櫃屋裡躲太陽。這位魁梧的大哥正在為中午人潮做準備,把一顆顆像炸甜甜圈的麵團丟進油裡,熟練地撈起、擱下,接著順手拿幾個給我們嘗嘗。我們邊吃邊欣賞他俐落的手腳,突然,他拿起桌上的報紙,指著新聞照片中制伏歹徒的其中一名警察,略顯自豪地說:「這個是我。」仔細一看,面罩後的人,身形果然和他一模一樣。警察和小販,兩個我原先以為平行的職業,在他身上交會。他有點哀怨地繼續說著,警察賺的錢太少,只好兼差,現在每天早晚都要工作,沒什麼時間好好休息。

搭上艾斯特班的聯結車
我們沒在休息站等太久,之後順利爬進一輛聯結車的車廂中。
艾斯特班(Esteban)完全符合人們對於卡車司機的刻板印象:六十幾歲的男子,頭髮微禿、肚子略凸、不修邊幅;說話時眉頭緊皺並露出不甚完美的牙,抽菸時抽到最底僅剩菸頭。這位不苟言笑、表情堅毅的硬漢,原本只想在休息站快速打發午餐,卻莫名其妙遇上兩個小鬼頭,竟也就爽快答應帶我們一起上路。可能阿根廷真的幅員遼闊,車廂裡除了尋常的前座外,居然在後方還有一個頗為寬敞的臥鋪;而這有點老舊髒亂的車廂,就是他的移動住所和工作空間,約莫兩坪大,東西應有盡有,能解決一切生活所需,甚至包括泡瑪黛茶(Mate)。
瑪黛茶是阿根廷極為流行的傳統飲料;喝瑪黛茶,需要用即將(但尚未)滾開的熱水分次沖泡,再用專門過濾茶葉的吸管飲用。人們常圍成一圈,邊聊天邊傳遞著杯子輪流喝,和朋友分享的社交功能跟茶葉本身的提神作用同樣強大。
正開著車的艾斯特班,突然從車內櫃子中拿出一臺小瓦斯爐,放上鋁製水壺,便煮起熱水。他繼續老神在在地控制著方向盤,不疾不徐地將茶葉倒在杯中,再輕輕晃動,最後加進尚未煮沸的熱水,完美手工現泡的瑪黛茶,就在卡車依然疾駛前進的同時完成。他吸了一口,再遞給我們喝。不知道邊開車邊泡茶的功夫是不是司機們普遍的拿手技藝,但可以確定的是,阿根廷人和瑪黛茶總是密不可分。不僅是艾斯特班連開車時都堅持要現煮瑪黛茶,平時也會有人不畏夏日高溫依然帶著熱水,或者不嫌麻煩地提著一整壺瑪黛茶走在路上。當我們在其他南美國家搭便車時,總靠著那熟悉的瑪黛茶壺辨認出阿根廷人。
讓阿根廷人顯得特別突出的,不只是那些茶壺。
阿根廷曾經是南美洲最富裕的國家。出身阿根廷的切‧格瓦拉(Che Guevara),在他那本莫名賣座的摩托車日記裡面曾提到,當年他們到了隔壁的智利,當地人聽他們是從阿根廷來的,都把他們當作神一樣看待。但阿根廷在二十世紀末歷經了一連串的經濟危機,人均收入今日反而被智利超越,貨幣不斷重貶。
如果想要省錢,跟著阿根廷人走絕對不會錯,他們總是能找到適合的野營地點,東西壞了也會想辦法修到好(非不得已絕不買新的):在二○一五年之前的外匯管制之下,阿根廷人為了換美元出國旅行一趟,縮衣節食不說,還得要從長計議,因為就算有錢也不一定換得到美元。嗜喝咖啡的阿根廷人,手邊也往往只有即溶咖啡,又不見得有正規的咖啡機;為了模擬濃縮咖啡的口感,有些人會先在咖啡粉加入少量滾水,然後像打麵糊一樣,用湯匙不斷快速攪拌,直到咖啡粉化成褐色泡沫,最後才注滿熱水,喝起來的口感和味道幾可亂真,堪比人力濃縮咖啡機。
我不知道這種手工咖啡究竟是阿根廷的古老傳統,還是為了捱過經濟危機的應變之道,但我每次看到阿根廷人在奮力打著咖啡泡的同時,都會感到一種淡淡的哀傷。
不過阿根廷人依舊溫文儒雅,有時又顯冷豔高傲。有個有點哀傷的笑話說,要布宜諾斯艾利斯人自殺最好的方法,就是請他們從自己高不可攀的自尊上跳下來。讓他們經歷經濟危機、陷入貧窮,實在是太難為他們了。我們持續開在三號公路上,穿越廣袤的巴塔哥尼亞,朝向南極直直前進。相對南美大陸另一側智利破碎的土地,這條公路更顯俐落悠長。巴塔哥尼亞指的是南美洲下方的狹長區域,以高原地形為主、人口密度極低,因此放眼望去,除了偶爾跳出的駱馬、野兔,常是空無一人地直達地平線。開著開著,我們偶爾會看見海市蜃樓。漸漸,我們與卡車聚凝成一個小小的、移動的點,駛在這片寂寥與巨大的荒蕪之上。

移動的人生
當我們震懾於巴塔哥尼亞無邊無際的遼闊時,司機們卻正被這看似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色催眠著。長途卡車司機時常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除了吃飯睡覺都在開車。疲勞隨著里程增加不停累積,而這條公路格外筆直,車輛又少,稍不注意便會打起瞌睡。艾斯特班習慣每隔一段時間調整坐姿,接著抽根菸或喝瑪黛茶來提神。
我們當然沒有忘記,「不擇手段維持司機清醒」是搭便車的人的義務與責任。我們一會拿出奇異果餵食,一會要他教我們西班牙語,一會又幫他按摩肩頸;不管使出哪種招數,他都會配合地立即恢復精神,再開玩笑板起臉孔對我們說:「如果你們睡著,我就把你們丟下車!」
然而被睡魔抓走的總是他。就在艾斯特班眼皮又快闔上時,我們唱起輕快的臺語歌〈丟丟銅仔〉,「火車行到伊都阿摸伊都丟~」沒想到他竟然歡快地跟著打起節拍。眼見魔音傳腦之法奏效,我們不要臉地也把國旗歌兒歌流行歌都各唱了一輪。在我們央求之下,他也用低沉嗓音哼出阿根廷國歌。就在這殘破又激昂的歌聲中,我們和面惡心善的艾斯特班漸漸熟稔。
如果一個人的住所可視為自我形象的延伸,那艾斯特班的車廂就是他的肖像畫,粗獷又豪邁。車內的每個縫隙裡都塞滿了生活用品,衣服、毛巾、鍋碗、醫藥箱全在他伸手可及之處。地上有花生的皮屑,因為他喜歡抱著一包花生慢慢嚼,搓掉的咖啡色花生皮就丟在腳邊;車窗旁及排檔附近布有菸灰,那是在他順手一彈之後遺落的片狀白灰。如果硬要分成工作和休息區域的話,以駕駛座為界,後方是棉被衣物交疊的單人睡鋪,休息即躺下,躺下即休息。夜晚時,拉上車窗和擋風玻璃的簾子,車廂就瞬間成為室內私人空間,簾幕阻擋隔日清晨的陽光,也遮蓋路人目光。但我猜想,艾斯特班才不會滿意這種分法;對他來說,移動是工作,車子靜止就是休息,所有在靜止後延展開來的活動都能稱作休閒。不過,我們坐在車裡時似乎打亂了這個規則:由於我們的出現,移動也難得變成了一種玩樂。
另一個完全展現他混亂風格的,就是擋風玻璃前的置物架,那上頭有一大疊資料,貨物清單、郵件往來紀錄、廣告傳單,全部散亂其中。那些紙張不是布滿摺痕,就是有飲料灑過的痕跡。然而,裡頭夾雜了一個透明資料夾袋,乾淨得有些突兀;夾袋中放著一張六歲女孩的照片,艾斯特班心愛的孫女在裡面甜美地笑著。
「好漂亮!」我們誠心稱讚。
艾斯特班拿出手機,快速找到孫女的照片和一段在遊樂園玩的影片,開心地和我們分享。他的表情太過柔和,和千萬個祖父的慈祥臉孔融在一起了。
「你們有兄弟姊妹嗎?爸媽是做什麼的?」
他對我們的家人非常好奇,對我們跑到這麼遠的地方、用這種方式旅行也很不解。我們調皮地回他,這樣玩才會遇到你啊!
幾乎所有跟卡車司機相處的俗套腳本中,他們都會提到那些分布各地、性格殊異的情人們。艾斯特班也有他對每個城市特殊的情感連結,不過,那更多是關於家人,大女兒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二兒子在布蘭卡港,前妻在皮科特倫卡多。公路串起城市,也連向他的家人。移動的家屋是我們對流浪生活的浪漫想像,卻是他為求經濟收入的一種妥協。開車上路能供給家用,然而長時間離家的生活型態也阻隔了他的家庭生活。現代的通訊設備雖然能彌補距離上的疏遠,但他偶爾還是會想念一群人待在同個空間中的煩臭吵鬧。
一路上,長輩式的叮嚀沒有少,也有許多靜默無語的時刻。十一個小時過去,往南開了將近九百公里,我們終於在晚上快十點時抵達目的地。下交流道後,我們看見久違的點點燈火,天色已晚。
「你們住哪?要送你們到哪裡?」
「我們搭帳篷,路邊放我們下車就可以,謝謝!」
但艾斯特班沒有許可我們的帳篷計畫,邀我們在他車上過夜。

聯結車旁的小廚房
聯結車在市區的道路上更顯龐大,車頭後方,還載了六輛小客車,像一頭背著幼獸的巨型怪物,但它可不笨拙,在艾斯特班的操控下,左穿右插,進退自如。為了趕在家樂福十點關門前進去,艾斯特班再次展現精美神技,突然急煞往路邊停靠,正好卡進空位,靜止,熄火,下車。沒浪費一秒鐘前後挪移、來回顧盼,聯結車在他手裡就像臺小轎車。
我們接著衝進家樂福,好像在參加什麼綜藝節目,要在限時之內花最少的錢採買好晚餐食材,六十、五十九、五十八……時間開始倒數。我們在陌生的賣場裡東奔西跑,沒時間商討戰略,十、九、八……艾斯特班拿了血腸、油,我們抱著洋蔥、麵包和蛋,就跑去結帳。直到此時,我們都不知道買了這些食物要在哪裡煮,難道有宿舍?有廚房?
隨後,他載我們到一間頗具規模的加油站,那裡不只能加油,還有廁所、速食餐廳和便利商店,後方另闢一區為卡車過夜處,好幾輛貨車已經停在那,司機們在車的夾縫間聊天打屁。停好車後,艾斯特班翻箱倒櫃搬出瓦斯爐、鍋碗、菜刀、洗潔劑……
答案揭曉:這頓晚餐將在夜色之下、聯結車邊,露天完成。
我們蹲在輪胎旁,一人舉著手電筒,一人洗菜,一人切菜。飢餓的胃腸吩咐腦子忘掉食譜、忘掉步驟,所以那些極不工整也未必衛生的食材就一下子全被丟進鍋中,開始胡亂拌攪,有油加油,有鹽加鹽,沒有原則,只求溫飽。
晚上風大,我們趕緊拿紙板擋在瓦斯爐邊,讓一閃一閃的火苗得以熊熊燒下去。風從不合身的大外套竄進身體,也把熟食的味道吹到鼻尖。我們興奮地圍著瓦斯爐上的那鍋「親子丼狀血腸」,顧不了腿痠,更顧不了它嘔吐物狀的模樣,配著麵包,輪流開吃。
現在回想起來,那鍋食物談不上有什麼滋味,當時只覺得放在嘴巴裡燙燙的,很快就被我們吃得一乾二淨。急匆匆忙完這一陣,吞下最後一口後,有種完成偉大任務的驕傲感,我們和艾斯特班相視而笑,笑自己的笨拙,也笑今天好滿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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