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牛糞中的神性,瓦拉那西

當清晨的火車抵達卡修拉荷站時,剛下過雨,地面的水窪反映陰鬱的天空,潮濕的空氣中還有幾滴零星的雨水。與現實不同,卡修拉荷在我的想像中,是乾燥的,烈日當空,照在黃土色廟宇上的光線所造成的強烈陰影,加深了建築物荒蕪、枯竭之感,讓人聯想起回教徒來臨之前的古印度昌德拉朝,一度繁盛而後衰敗的,時光的刻痕。昌德拉朝似乎是一個歷代君王對月亮女神迷戀的故事,其崇拜幾乎貫串王朝歷史,有如馬奎斯《百年孤寂》中邦迪亞家族對亂倫的慾望與壓抑並行的收縮與弛張,肉慾的歡樂與神性的憂鬱。浮雕上的女體越是豐盈飽滿,舞台落幕之後就越是歷經滄桑,被時間侵蝕後所呈現出來的面貌,如此令人哀傷。

然後我前往瓦拉那西,印度最早有人居住的城市,卻幾無百年以上的古蹟。就連「瓦拉那西」之名,也是幾十年前才取代了其古名聖城貝拿勒斯(Banares)。

光是改了名字,就印證了世上沒有東西是永恆不變的,所有古老的東西都會消逝。但是和死去的卡修拉荷不同,瓦拉那西生氣蓬勃,沒有對於事物已死那種多餘的感傷;在這裡,就連死本身,也不斷流動且具有熱度。台階上滿地的牛糞是珍貴的肥料,而被拋入河中的死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滋養繼起之生命的燃料。在骯髒的表象之下,不斷流動的生與死,反而給予所有來到這地方的旅人清新的感受。

待在瓦拉那西是我印度旅行中最舒緩的經驗。並非說清晨時搭乘小船,看著數十人從台階步向冰冷河中洗浴的景象震撼了我,反倒是沿著台階散步時,看著生命沿著一條河,在光的照耀下完全無所遁形──沒有什麼需要隱藏。在這裡,人與雞、狗、牛、羊、貓可同時在大街上午睡,不帶有一絲優越或罪惡感。瓦拉那西並沒有什麼必看的景點來使你分心,在這裡,每天只要沿著恆河在數十個河岸台階上走來走去,看日升日落,看生死流轉。

人們把溼衣服往岸邊架好的石板上使力甩去,直至洗去其上的髒污和清潔劑,然後攤開在台階上晾乾,數百衣物、棉被,其雄偉壯觀神聖有如藏區的五色風馬旗一般。肥壯的黃牛會在台階上以及旁邊僅供一人通行的巷弄間穿行,並佈下數不清的牛糞。總有新鮮的牛糞覆蓋那已風乾的,直到路面完全被佔領──試圖不踩到牛糞是徒勞無功的。我走到河壇某處,台階旁的空地升起了柴火。每隔半小時,就有覆有經文的華麗布料包裹著屍體被抬過來,在聖河中浸泡、撈起、曬乾,在火葬台上燃燒。只著一條內褲或兜檔布的男人或男孩,不時跳進冬季的恆河中,在冰冷的河中洗浴、嬉戲,或是划著小船尋找觀光客。

許多外國人告訴我他們不是第一次來。不管印度其他城市有多繁華,建築再精美,對於這些不斷漫步於這河岸上、無所事事的外國人來說,瓦拉那西確實擁有與那些景點不同的「什麼」,不斷吸引他們一次又一次回首。

曾聽到一種說法,把曾到過印度的觀光客分成兩種:一種是深惡痛絕,發誓再也不去的。另一種是去了之後,在剩餘的生命之中,不斷歸返。這些旅人, 最終都會來到瓦拉那西,永遠不向生命說「不」的地方。印度人是最能將神聖與俗世生活融合的民族,而全印度最能夠涵蓋印度人自日升到日落,從出生到死亡的所有面向,並向我們同時展現的地方,只有這裡。

◎「我該怎麼辦」,午睡的哲學家

我承認,比起美景得天獨厚、位於山丘與兩河間交會處,完全無愧於「世界遺產」稱號的皇家之城琅勃拉邦,這座曾擁有萬頭大象的強大王國首都「永珍」(亦名萬象),與我原先的幻想似乎差之甚遠。

沿著總統府前的大道,穿過法國人造的凱旋門,一直走到越南大使館,花了四十五美元辦了三天後取的越南簽證。在這個熱天午後,我已結束應辦之事,逛完永珍本已不多的景點之後,我便躺在塔巒寺(Pha That Luang)外,幾條大道交錯旁的涼亭下,睡起了午覺。

寮國似乎總是在午後令我欲振乏力、昏昏欲睡。並非旅遊熱點,也不夠偏僻、封閉,讓外人因不得其門而入而產生好奇。寮國在地理和文化上接近泰國,但相較起來,旅遊業的發展則難望項背。在法國殖民後緊接被共黨統治、缺乏視覺可見之認同核心的這個國家,在感到無聊而無意識地躺倒在石椅上時的一瞬間,我內心掠過一絲微弱的想法:正是像寮國這樣,對一般尋求刺激的觀光客來說稍嫌平淡的地區,才給了我喘息的空間。在泰國時開始有意識地放慢旅行心境,卻未曾真正達到的我,卻在此真正進入了無為的旅行狀態。我開始不因「無事可做」而感覺不自在,在此地也終於第一次像個當地人,躺下來,看著自進入泰北一直到琅勃拉邦為止,因霾害而無緣得見的藍天。一個人旅行有許多名稱:浪跡天涯、自我放逐、史詩之旅、靈性的探索、歸鄉之路、漫遊與浪蕩,不管這些名詞聽起來有多浪漫、多吸引人,但事物的本質是一致的:逃避。逃避家庭、工作、日復一日單調重複的生活,逃避某個人或者逃避想念某個人,逃避責任、任何不想面對的事或至少延遲面對的事情⋯⋯旅行是逃避的總和。但是,旅人──我是說,做為犧牲工作或某種程度的資歷累積等事物,進行數月以上長途旅行的人們──一個可被容許逃避人和事物的個人,唯一無法逃避的問題就是「我該怎麼辦」,小至「我要殺到多少錢才買」,一直到「我該不該皈依上師追求性靈極致」這類的問題,也就是從生存到生命的核心問題。

許多的旅人告訴我:「我什麼也不想。享受它。隨遇而安。」這樣本應做為旅行最高境界的回答,反而令我迷惑。這種說法比起現況的描述,更像只是背包客所應抱持的一種信仰,跟「做自己」這類隨處可見、但已被濫用到失去原意的辭彙一樣虛無。即使是像傑克·凱魯亞克筆下「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s)那樣放蕩的旅行者,也終歸在《路途上》(On the Road)書裡觸及生而為人的核心議題。旅行就是放棄一切,尋找「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的核心意義。交織的軌道和路徑告訴我們,每個人就是一座行星,同時是某些人的恆星或衛星。所有的星體都有不同的軌道,找出自己的那條軌道,就是「我該怎麼辦」這個大哉問。

令人羨慕的背包客啊。唯一因「逃避」而受到獎賞的這些人們,卻肯浪費大把時間在異地無所事事。出現在亞歷山大腳下午睡的哲學家,你以為他會想和亞歷山大交換生活嗎?過著統領天下的日子,卻連在樹下午睡的自由都沒有?雖然我逃避了馬上面對在經濟困頓,情勢曖昧不明的台灣找工作的窘境,選擇在樹下午睡,並面對「我該怎麼辦」這麻煩精;但與在台灣中小企業辦公桌前艱苦奮戰、「穿著全副羅馬戰袍列隊的亞歷山大帝們」比較起來,背著包包、穿著一條破褲子在樹下微笑著午睡的我,現在可要比他們瀟灑許多。

◎芽莊,旅行中的颱風眼

即使《寂寞星球》也無法告訴你芽莊(Nha Trang)的公車路線。我在離海灘幾十公尺開外,一間寫著大量俄文的旅館住了下來。等級相當於我在峴港時住的那種介於商務客和觀光客的房間,但價格砍了一半以上。四月的芽莊想必是淡季吧。火熱的驕陽與平靜的沙灘上,只有我和遠方的觀音像默然對望。走了五、六公里,從市區的海灘到婆那加塔,一邊走一邊想著,芽莊,這帶有古老殖民氣息東方風情的名字,沒有戴斗笠長衫的姑娘,只有這大太陽,且無處可小歇。

走路真是一本流水帳啊⋯⋯城市間的搭車移動不那麼適合成為流水帳,因為那路線長而穩定地足以使你太過專心,或者太過分心。一離開城市,往市郊走去,這流水帳便在景點的移動中緩緩地載浮載沉,路上景物不斷流轉,但那緩慢足以使我從思緒分心且加以留意。我走著,由市中心的海灘出發,依序經過了半地中海配色的海景旅館、殖民式建築的政府辦公廳、商店、文具店、圓環旁的市場頂棚、共產主義風格「奮起吧同志」雕像、胡志明海報、鐵皮雜貨鋪、機車行、小個體戶鐵工廠、工業區廠房大門,以及位於二座相臨長橋間的岩石小島,其上竟還有廟宇及雜貨店,漲潮時步行小徑是否會被淹沒呢?還有操作著像放大的椰殼那樣造型的小船,漁人在二座橋之間、河口與海口之間穿梭著。

我注意著所有來往的巴士,比對哪些號碼是我在市區曾見過的,看著他們所做那些瑣碎的營生之事。雖然處境艱難,但我是個討厭無聊的人,不得不在這樣的流水帳中找美感,但往往一切結束後,關於景點的記憶,竟不如流水帳來得深刻。

留下時間和空間,換得旅行的體驗。錢能夠擺脫所有的流水帳,但允許這樣浪費精力的空白產生,卻將沒有意義的流水帳變成詩篇。僅僅走路,路上也無甚可觀的風景,無疑是純粹的浪費──但允許浪費,便是我更喜歡長時間旅行甚於短時間的原因。在後者中,「浪費」帶來的代價極大,像是明明身處天堂美景,卻因為被服務生搞壞心情,而得到一個「不完美」的記憶。但長時間的旅行容許浪費,而且必然浪費;有些地方會無聊,而且必然無聊──所以若不再期待完美,只期待「下一個會更好」,旅途上即永遠有翻盤的可能性。歷經了沉悶、無聊、損失之後,必有美好事物出現,只要時間一拉長,失望與滿足的比例便將趨於平衡,省卻不必要的期待,旅行的滋味就此展現。◎折返點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一定會繼續騎下去直到沒有路為止。但是,如果想要行得更遠,速度就必須放慢,然後吸取經驗,確實明白什麼時候該繼續,什麼時候又該停止。不能等到餓了才找餐館,不能走完眼前這段路才問回程的出發時間,.也不能等到快天黑才想到要找路回旅館。旅行帶給人的自由與滿足,是來自於你做下選擇的那一刻及其後新事物所反饋。然而,與繁瑣的事物相抗、不斷比價、閱讀資料、安排行程確保移動通暢、漫長的等待⋯⋯種種令人感覺受限而無力的狀況,同樣時時存在。

原來,旅行無法成為人生的逃避,甚至亦不比日常生活更自由──同樣都是自由地下決定,然後概括承受隨之而來的各種不自由。

最應牢記在心的,就是在還有餘力時保有放棄的選項,也就是旅行,或者是,人生的折返點。

旅行的目的是為了回家。若家鄉沒有值得期待的事,也就沒有旅行的必要;對回家的期望越熱切,對旅行的體驗也將越豐盛。

◎廣袤星辰下的卡拉波特,與碎裂冰川底的基地營

薩加瑪塔(Sagarmatha),在尼泊爾語中意為「天空之女神」。所以我知道,薩加瑪塔這個名字,並不僅僅是一個,在國家公園入山處繳付一千盧比所支付的對象頭銜,而是在西藏被稱為「珠穆朗瑪」的雪山女神。三點出門,天空中雖然沒有女神,卻見到了滿天的星空。

數千億星星所發出的光芒,似乎像一層霧狀的銀粉薄薄地鋪在地表之上。在這個不見生物蹤跡的高原上,不時聽見的牛和馬的叫聲,便是登山途中的背景音樂。

在細碎的砂礫與大片的板狀岩石上跳躍,不時留意著周圍堆起的數百石堆,和腳下凝結於岩石周圍的霜冰。我呼吸得像個溺水的泳者,但不知怎麼撐過來的,等我回過神來,已抵達終點──海拔五五四五公尺的卡拉波特,尼泊爾境內不須登頂就能觀看天空之女神的最佳位置。

女神很羞澀,雖然在路上已見到她探頭,到了她家門口卻又把雲朵當做布幔般的遮住臉孔。周圍的雪山像是周星馳電影《唐伯虎點秋香》美貌婢女們對秋香的重重護衛般,而我像是不得其門而入的唐伯虎,在寒風中沿著因冰雪而濕滑的石頭,發抖著爬上卡拉波特的同時,又看著腳下數百公尺的冰河、地面與深湖⋯⋯膽戰心驚地望向薩加瑪塔巨大而美麗的身影,等待著她把帷幕掀開,露出臉孔的那一瞬間。剛剛還害怕著不敢登上最高點,一旦鼓起勇氣站在此處,卻能大膽地為了拍照,無視周圍濕滑陡峭的岩石、以百公尺為單位起跳的深谷,自在穿梭移動。人生中的關卡,也總是以如此方式運作著吧?看起來覺得艱難、令人想退縮的事物,一旦攀越過那條界限過後,就變得一點也不感覺困難了。雖不能說有如天啟,但在平庸而卑微的日常生活之中並沒有多少機會,能夠在一瞬間便感覺到自己突破了某個點吧?那是一種平靜的興奮。

正當我沉醉在平靜的氛圍之中,嚮導做了個扭頭的動作,於是我往他的背後看去。啊,「秋香」現身了。聖母峰頂看來並不陡峭,還很和緩。短時間散去的雲霧,就像自然對渺小的我所釋出的善意。而同一刻,整晚讓我痛苦到想要放棄的高山症狀所引發的頭痛,也止息了。一切都如此完美。或許所有完成任務的登山者們都跟我一樣,接收到了這完美一刻所給予的教導。今後他們將記著這時刻,而後在人生中不斷演練,直至將類似這成功的經驗凝聚起來,在那他們所稱的「甜蜜點」(Sweet Point)上再次重現。

我想到已過世十多年的爺爺。喜愛閱讀的爺爺過去受日本教育,書櫃裡全是日文書。他在我念初中時過世,我只知道他喜歡登山以及閱讀。我檳城時我曾為了探望病重的奶奶,中斷旅行回台,當時與姑姑聊天,才知道爺爺過去幾乎登遍了台灣百岳。我對登山並無特殊的偏好,過去也從未有任何相關經驗,卻陰錯陽差地,第一次經驗就碰到了喜馬拉雅山。在奶奶仍困於病榻之時,我回到喜馬拉雅山,覺得自己似乎與過世的爺爺建立了某種無言的聯繫,做著相同的事情,登山、健行 。雖然並不明瞭我為什麼要走這一段路,但是抵達了空空蕩蕩的基地營時,我覺得自己其實不是為了女神而來,倒像是為了自己久遠的過去,那個被遺忘的、我成長的回憶之所。過去與現在交織,好似我前幾天還領著爺爺給的零用錢買玩具,現在卻踏著比當年的爺爺還強壯的步伐,在他從未想像過的境地中走著。由第三極──青藏高原的頂點所落下的風和細雨,在接近零度的氣溫中滴落在我的臉上,被我的體溫所融化。我想,就是在這奇風之境逆風而行的欲望,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旅行賦予我的任務已被完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不是因為我是自由的,而是因為我是某人的孫子,有著相同的紐帶,藉由從事相同的活動,把我們從內在連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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