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後311的日本夢心路重構〉湯禎兆
就算作最保守的推量也有三十年了，我們這一代六十後的中年漢（也即是台灣慣稱的五年級生），對日本的興趣乃至熱情已持續了好一段歲月。嚴格來說，日本夢的勢頭也確實經歷起伏顛簸。我不下一次表明自己並非原教旨主義式的日本迷，七十年代雖然也有《錦繡前程》（即《俺たちの旅》）、《排球女將》（即《燃えろアタック》）、《幪面超人》（即《假面騎士》）、《鹹蛋超人》（即《Ultraman》）乃至《哥斯拉》等流行文化的致命誘惑，但我的中毒契機始於八十年代，而且亦與當年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手如近藤真彥及澤田研二等無涉，反而是老掉牙的黑澤明及小津安二郎等巨匠導我上路。九十年代初往日本留學，我一直面無愧色向日本友人說乃因小津而來，那大抵就是個人的日本夢起點。
八、九十年代的而且確是日本洪流的黃金歲月，一浪接一接的日劇，由月九到野島伸司乃至野澤尚，令人看得目不暇給。不少人誤以為當年的日劇浪潮，與今天的韓流大同小異，以為《太陽的後裔》不過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異代同質產物。我認為不過屬一重美麗的誤會，日本流行文化的魔力從來在其異質多元化上，此所以一系列月九劇的影響力，其實與《跳躍大搜查線》乃至三谷幸喜筆下的《古畑任三郎》系列等不遑多讓，而我們的日本夢也一直在主流與邊緣兩端游走，即使主流中光譜也疆域遼闊，你我各取所需樂在其中。
可是九十年代也是波濤詭譎的年代，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以及地下鐵沙林毒氣事年，早已成為日本盛極而衰的重要座標。事實上，隨著泡沫經濟的爆破，加上各式各樣的社會問題逐一浮現，當中如單身寄身蟲、援助交際、禁室培育、無差別殺人、繭居族、御宅族（宮崎勤事件）乃至個別駭人聽聞的變態凶案（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等等，迫令使到海外華人的日本夢，必須從流行文化及消費文化的範疇，或多或少把關注焦題，轉移至社會民生層面的視角。由衷而言，日本觀察也由那時那刻變得更立體豐富，一方面是文化產物與社會現實的互動痕跡更為明顯，另方面日本社會問題的全球化（或者至少東亞化的傾向已牢固生成），作為海外的「日本迷」，似乎已不能停留在以前的置身事外旁觀者角度看下去，無論如何大家好像都需要更新自己的立場或理由，才可以繼續「日本」下去。
也正因為以上的背景，有好一陣子，我的日本書寫，也是以審視日本，預警中港的模式進行。面對大量的日本社會問題，日本夢的內容也不得不加以調適－－或許日本仍是彼此樂此不疲的旅遊目的地，可是一旦要由虛入實成為在地的日本住民，便難以去除對以上種種文明病的憂慮。
當然，雖然作了預警，但文明病的流播不可能輕易喊停。日本的援助交際風潮，得力於電訊系統的有力配合，令到人人得以成為賣淫的個體戶，今天觀看如WE CHAT的軟件發展，加上「搖一搖」的功能襄助，同樣問題已有充分的社會條件支援。台灣接連發生無差別的殺人事件，更加予人日本文化病正式登陸的憂慮。
可是我仍悲觀地樂觀，因為華人社會的家庭本位意識，始終較日本社會強得多，那大抵仍是對抗文明病變的最要基石之一。日本的家庭本位意識，其實是費了數十年的「努力」，才將它一點一滴盡情破壞。客觀條件之一，是日本的城鄉差異甚大。我是香港人，香港是一有城無鄉的要塞都市，和日本的城鄉對照鮮明可謂截然不同（這一點不適用於台灣及中國內地）。正因為此，日本人一旦「上京」後，自然成為孤絕分子，客觀條件上容易陷入無援作繭的境地。加上日本家庭的解體，其實由七十年代的中產家庭開始瓦解（父親長期不存，周日工作或打哥爾夫球成為定則），於是一旦蔓延開來全面崩潰，就真正有「全民化」的基礎，影響極其深遠。反過來說，香港目前當然面臨大大小小類近的社會問題（青少年濫藥問題的曝光，援助交際的「登陸」等），但整體上由內而外均一致肯定的家庭本位價值，對個人主義不同程度的懷柔打擊，以及一家人同住的經濟環境條件約制，某程度都延緩了文明病變的細胞分裂增生速度。
好了，那是否代表日本夢已成了負資產，大家望而生畏呢？雖然目前韓流當道，但日本夢的分崩離析，顯然又與現實不符。大家心中的日本夢，又變成了甚麼樣子？一方面日本民眾在災難後的應變文化，開始令我們大開眼界，自九五鉅變後，日本的志工文化已迅速萌芽生根。福島核災以及最近的熊本地震，我們看到的是民間社會的迅速自救，甚至連熊本也因為有知事蒲島郁夫這位熊本熊之父守護，令人感受到由民間回到建制的應變改善。此外，日本近年在各地展示的地方改革再生計劃，竭力把傳統文化特色保留，再思考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更加是如我輩般的海外旁觀者之參考示範對象。
那麼今時今日的日本夢變成了啥模樣？於我而言，就是不再懼怕日本——恰如人生，必有起伏，即使易地而處，不犯日本的文明病，不見得中港台等地就可以無風無浪安穩下去。社會經濟起飛，人欲自然氾濫，現實層面生活風險可能提高，但錯綜複雜的環境又正是創作上的甘泉土壤。到頭來就好像一段老掉牙的愛情告白，要麼就好壞全盤接收，繼續在顛簸中思量起伏；要麼就早早掉頭各行各路，將來錯過了無盡風景也不要諉過於人。
今天我的日本夢體會成了甚麼？日本在細節。
也唯其如是，我們才可以臉不紅耳不赤地怡然自得追夢下去。
就算作最保守的推量也有三十年了，我們這一代六十後的中年漢（也即是台灣慣稱的五年級生），對日本的興趣乃至熱情已持續了好一段歲月。嚴格來說，日本夢的勢頭也確實經歷起伏顛簸。我不下一次表明自己並非原教旨主義式的日本迷，七十年代雖然也有《錦繡前程》（即《俺たちの旅》）、《排球女將》（即《燃えろアタック》）、《幪面超人》（即《假面騎士》）、《鹹蛋超人》（即《Ultraman》）乃至《哥斯拉》等流行文化的致命誘惑，但我的中毒契機始於八十年代，而且亦與當年風靡一時的流行歌手如近藤真彥及澤田研二等無涉，反而是老掉牙的黑澤明及小津安二郎等巨匠導我上路。九十年代初往日本留學，我一直面無愧色向日本友人說乃因小津而來，那大抵就是個人的日本夢起點。
八、九十年代的而且確是日本洪流的黃金歲月，一浪接一接的日劇，由月九到野島伸司乃至野澤尚，令人看得目不暇給。不少人誤以為當年的日劇浪潮，與今天的韓流大同小異，以為《太陽的後裔》不過是《東京愛情故事》的異代同質產物。我認為不過屬一重美麗的誤會，日本流行文化的魔力從來在其異質多元化上，此所以一系列月九劇的影響力，其實與《跳躍大搜查線》乃至三谷幸喜筆下的《古畑任三郎》系列等不遑多讓，而我們的日本夢也一直在主流與邊緣兩端游走，即使主流中光譜也疆域遼闊，你我各取所需樂在其中。
可是九十年代也是波濤詭譎的年代，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以及地下鐵沙林毒氣事年，早已成為日本盛極而衰的重要座標。事實上，隨著泡沫經濟的爆破，加上各式各樣的社會問題逐一浮現，當中如單身寄身蟲、援助交際、禁室培育、無差別殺人、繭居族、御宅族（宮崎勤事件）乃至個別駭人聽聞的變態凶案（酒鬼薔薇聖斗事件）等等，迫令使到海外華人的日本夢，必須從流行文化及消費文化的範疇，或多或少把關注焦題，轉移至社會民生層面的視角。由衷而言，日本觀察也由那時那刻變得更立體豐富，一方面是文化產物與社會現實的互動痕跡更為明顯，另方面日本社會問題的全球化（或者至少東亞化的傾向已牢固生成），作為海外的「日本迷」，似乎已不能停留在以前的置身事外旁觀者角度看下去，無論如何大家好像都需要更新自己的立場或理由，才可以繼續「日本」下去。
也正因為以上的背景，有好一陣子，我的日本書寫，也是以審視日本，預警中港的模式進行。面對大量的日本社會問題，日本夢的內容也不得不加以調適－－或許日本仍是彼此樂此不疲的旅遊目的地，可是一旦要由虛入實成為在地的日本住民，便難以去除對以上種種文明病的憂慮。
當然，雖然作了預警，但文明病的流播不可能輕易喊停。日本的援助交際風潮，得力於電訊系統的有力配合，令到人人得以成為賣淫的個體戶，今天觀看如WE CHAT的軟件發展，加上「搖一搖」的功能襄助，同樣問題已有充分的社會條件支援。台灣接連發生無差別的殺人事件，更加予人日本文化病正式登陸的憂慮。
可是我仍悲觀地樂觀，因為華人社會的家庭本位意識，始終較日本社會強得多，那大抵仍是對抗文明病變的最要基石之一。日本的家庭本位意識，其實是費了數十年的「努力」，才將它一點一滴盡情破壞。客觀條件之一，是日本的城鄉差異甚大。我是香港人，香港是一有城無鄉的要塞都市，和日本的城鄉對照鮮明可謂截然不同（這一點不適用於台灣及中國內地）。正因為此，日本人一旦「上京」後，自然成為孤絕分子，客觀條件上容易陷入無援作繭的境地。加上日本家庭的解體，其實由七十年代的中產家庭開始瓦解（父親長期不存，周日工作或打哥爾夫球成為定則），於是一旦蔓延開來全面崩潰，就真正有「全民化」的基礎，影響極其深遠。反過來說，香港目前當然面臨大大小小類近的社會問題（青少年濫藥問題的曝光，援助交際的「登陸」等），但整體上由內而外均一致肯定的家庭本位價值，對個人主義不同程度的懷柔打擊，以及一家人同住的經濟環境條件約制，某程度都延緩了文明病變的細胞分裂增生速度。
好了，那是否代表日本夢已成了負資產，大家望而生畏呢？雖然目前韓流當道，但日本夢的分崩離析，顯然又與現實不符。大家心中的日本夢，又變成了甚麼樣子？一方面日本民眾在災難後的應變文化，開始令我們大開眼界，自九五鉅變後，日本的志工文化已迅速萌芽生根。福島核災以及最近的熊本地震，我們看到的是民間社會的迅速自救，甚至連熊本也因為有知事蒲島郁夫這位熊本熊之父守護，令人感受到由民間回到建制的應變改善。此外，日本近年在各地展示的地方改革再生計劃，竭力把傳統文化特色保留，再思考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更加是如我輩般的海外旁觀者之參考示範對象。
那麼今時今日的日本夢變成了啥模樣？於我而言，就是不再懼怕日本——恰如人生，必有起伏，即使易地而處，不犯日本的文明病，不見得中港台等地就可以無風無浪安穩下去。社會經濟起飛，人欲自然氾濫，現實層面生活風險可能提高，但錯綜複雜的環境又正是創作上的甘泉土壤。到頭來就好像一段老掉牙的愛情告白，要麼就好壞全盤接收，繼續在顛簸中思量起伏；要麼就早早掉頭各行各路，將來錯過了無盡風景也不要諉過於人。
今天我的日本夢體會成了甚麼？日本在細節。
也唯其如是，我們才可以臉不紅耳不赤地怡然自得追夢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