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汽車同名的豪華喫茶店

相隔三年多，我再次從上野站中央口、豬熊弦一郎的三角形壁畫《自由》下方走出來，著實感受到自由。今日車站內一九一二年創業的明正堂書店已經變成三省堂書店，我的Suica交通卡也登錄成手機虛擬感應，摩肩擦踵的人潮如昔，彷彿過去三年多這場世紀疫情不曾發生過。對於能再次旅行、踏上東京這座城市，我滿心感激。要說日本的車站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地方，應該就是車站內的空間規劃了，他們總是能將百貨業、書店、甚至餐廳，無縫接軌，潔淨又不唐突，像是上野這棟一九三二年啟用至今的第二代站房，仍老而彌堅。從蒸汽火車到新幹線時代，繼續滿足不同時代的旅客需求，乘載我從青 春到中年的旅行記憶。不知是否因為恢復國際旅行太過興奮，今夜就連開在 車站內美國佬的連鎖餐廳Hard Rock分店，看起來都格外可愛。
我從廣小路口走出車站，踏著輕快腳步越過馬路，來到高架鐵道旁的這條上野站前商店街。這條路上除了兩間歷史悠久的喫茶店，還有一間我鍾愛的咖哩老舖。走進巷口沒幾步，就能見到左側的「GALANT」(キャラン) 通往二樓的入口，門口的招牌字和佈滿燈泡的天花板，在夜晚中散發著金色 光芒，彷彿紐約曼哈頓的百老匯劇院向路人招手。該店是上野高級喫茶的代 表之一，二〇二二年日劇《詐欺獵人》在此取景後，又吸引更多人來朝聖。
這間GALANT開業於日本仍處於經濟高度成長的一九七七年，內裝保留了當時社會榮景的闊綽。取名GALANT，原因來自店主人鍾愛三菱汽車經典 的同名車款。店內使用大量閃亮的金色銅管燈具、厚實的高級皮沙發和銅製的浮雕壁飾，營造出一股「昭和的高級」。投幣式電話旁的壁磚上刻有店家電話號碼，那是還沒有行動電話的時代留下的痕跡，當時客人會留電話給友人，然後在店裡等回電。二樓的玻璃窗面對著隔壁的高架鐵道，行經的電車閃爍著光影，如果不是有隔音牆擋著，這裡肯定是欣賞鐵道的VIP座席了。
這間店營業時間長，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半，和其他喫茶店最大的 不同是，早上的吐司類套餐從開門供應到下午兩點，例假日則到下午一點， 可算是Brunch，是來上野站轉乘候車時，消磨時間的好地方。八種吐司類 套餐中我推薦披薩吐司(ヒサトースト)。披薩吐司在日本喫茶店中常見，GALANT的卻格外美得像模型。烤吐司上鋪著青椒、培根、火腿和拉絲的起 司，堪稱力與美的傑作。一旁附有生菜沙拉和優格、一杯熱咖啡，營養豐盛。
今夜晚餐時間來，我點了店內也很受歡迎的咖哩飯。說起咖哩飯，坐在玻璃窗旁就看得見、斜對面已經打烊的「Crown Ace」(クラウンエース)， 它也是我從舊裝潢吃到新裝潢的咖哩老舖，早年全盛時期，他們的二樓也曾是喫茶店，今日只剩一樓的咖哩舖仍在營業。他們的咖哩走的是昭和時代傳統的洋食路線，風格和神保町的咖哩名店「Kitchen南海」相似，原本的座位圍繞著一個五角形的大吧檯，前兩年重新裝潢後，變成新穎時髦的座位區。客人先在門口買好餐券，入座約莫兩分鐘，餐點就上桌了。平實的價格有如置身上個世紀的東京。桌面上放著福神漬和辣韮(らっきょう)隨客人取用，香醇濃稠的咖哩醬汁，沾上一字排開的豬排肉，一眨眼便完食。有時半夜想起那味道，真讓人猛吞口水。
若要說GALANT還有什麼餐點不能錯過，應該就是這裡的香草冰淇淋 (アイスクリームハニラ)了。和他處不同，這裡的冰淇淋由三片厚冰淇淋組成，中間佐有鮮奶油和巧克力醬，再放上一顆紅櫻桃，彷彿一朵綻放的花，華麗搶眼。據說這是開店以來就有的傳統，店員鏟冰淇淋時透過技巧，讓這個尋常的冰品與眾不同。送上桌還沒吃，光是看就讓人興奮。
穿著紅黑格子背心、黃襯衫的店員經過桌邊時，我望見桌上的菸灰缸想起了一件事，於是隨口詢問店員，店內是否還有提供客人火柴?只見染著金 髮的女店員從制服腰間的小口袋，拿出一只火柴盒遞給我。藍白色線條設計 和相同花色的杯墊呼應，模樣超可愛。
氣派的地階純喫茶與日本第一間喫茶店遺址
沿著GALANT樓下的商店街繼續往南走幾分鐘，接近JR御徒町車站， 純喫茶「丘」(OKA)招牌出現在左側建築的外牆上。這是一棟五層樓的建築，入口洋溢歷史味道的舊櫥窗和花磚，充滿看頭。沿著樓梯往下走沒幾步，眼前出現顯眼的紅色箭頭和「地階純喫茶」幾個字。日文「地階」意指地下樓層，預告了這地面下藏有另一個天地。
純喫茶「丘」位於地下一、二樓，開業於日本歷史上重要的一九六四年，那是日本戰後對世界宣告重生的一年。該年十月一日，全日本、也是全世界第一條成功營運的高鐵系統「東海道新幹線」，開始行駛於東京與新大阪車 站之間。九天後，東京歷史上第一次舉辦奧運會相繼開幕。在地價與競爭都激烈的首都圈，一間店能得以生存、並且見證兩次奧運，實非容易之事。
如果你看過富士電視台二〇〇九年播出的一部連續劇《平凡的奇蹟》(ありふれた奇跡)，劇中出場的喫茶店就是在這裡取景。整間店我覺得最美的地方是通往地下二樓的樓梯，偌大的水晶吊燈如流瀑般垂下，把上個世紀的 高級感做了最完美的詮釋。「丘」整間店的客席，清一色皆為焦糖色的皮製拉扣沙發，在經年累月的洗禮下，至今維持得仍算不錯。
說到這種常在喫茶店或復古咖啡店出現的「拉扣沙發」，在配色上皮質以穩重的咖啡色或黑色居多，絨布則以紅色為主，偶爾也會出現綠色。這種利用釘扣在沙發背靠或坐墊上縫製出菱形紋理的沙發風格，參考的原型來自國際上被稱為「Chesterfield Sofa」的頂級皮沙發。這種沙發的由來，說法眾多，普遍認為最早出現在工業革命時期的歐洲，時常出現在電影、十九世 紀英國殖民時期紳士俱樂部的場景，因此被賦予奢華的經典印象。時至今日，仍為許多喫茶店訂製座椅時的鍾愛風格。
喫茶迷來上野這區，有個地方一定要去拜訪。就在這間「丘」的西南方，步行大約八分鐘，一間LAWSON便利店(上野1丁目1-1-10)門口的人行 道旁，這裡是日本最早出現的喫茶店遺址紀念碑「可否茶館跡地」。不鏽鋼的立碑上，寫著歷史上第一間喫茶店的故事，和一百多年前開業時刊登在《讀 賣新聞》上的廣告。一八八八年創業的「可否茶館」，被公認是日本歷史上 最早出現的喫茶店。創辦人是鄭永慶，別名西村鶴吉。此外，他還有一個特 別的身分:鄭成功在日本的胞弟田川七左衛門的後代子孫。
當年可否茶館腹地兩百坪，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洋房。一樓備有撲克牌、撞球、圍棋、將棋、和洋書籍與報紙，以及更衣室、化妝室、淋浴間等設施。二樓喫茶室的傢俱採圓桌、方桌以及藤椅的設計，備有便籤和信封供客人使用。店內的咖啡一杯收費一錢五厘，加牛奶賣兩錢。除了餐點，還提供俗稱長崎蛋糕的Castella。可以說將歐洲十九世紀咖啡館的文化沙龍完整地帶進日本。雖然後來位於神戶元町商店街上的「放香堂」茶行，拿出一張一八七四年的報紙版畫廣告，證明他們早在可否茶館開業十四年前，就已經在神戶商 店街的茶行裡賣這味來自西方的黑茶。不過，若論將西方咖啡館具體的服務形式引進日本的歷史來看，可否茶館仍有其代表性，值得喫茶迷到訪上野時，專程走幾步路去朝聖一下，這個日本喫茶店文化的起點。
既然走到這了，往「可否茶館跡地」紀念碑對面的巷子走去，你只需步行兩分鐘，就能看見一九五〇年重建的古蹟錢湯「燕湯」。它曾在二戰空襲中被炸毀，之後依照戰前歇山式唐破風建築的原型重建，是東京都內唯一被登錄 為日本國家有形文化財的錢湯。早上六點就開門，很推薦搭乘紅眼班機或夜間巴士的旅客，來這洗淨一身疲憊，就算沒帶毛巾或盥洗用品，裡面也有販賣。男、女湯兩室角落各有一座富士山熔岩堆成的假山，是上野隱藏版的景色之一。總之，我對日本的錢湯、喫茶、咖哩飯這三樣神器，完全無抵抗力啊！
誕生於錢湯裡的喫茶店
這次來東京，我幾乎沒用到飯店的浴室。每天跑去東京各地不同的錢湯 泡澡。疫情之後人們似乎開始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對原本凋零的公共澡 堂也懂得珍惜。今日存活下來的錢湯每間生意都不差，像是新大久保氣派新穎的萬年湯、高圓寺擠滿文青的小衫湯、或是位於上野吸引許多西方觀光客的壽湯，都能見到眾多年輕世代的身影。在這些蛻變的錢湯中，最特別的應 該就屬位於東十条的「十条湯」，它在經過改造後，竟然變身錢湯和喫茶店的綜合體:在錢湯原本櫃檯前的空間，增設了一間店中店「喫茶深海」。
從上野站搭電車來東十条站車程約十五分鐘，由車站北口的西出口出來 再步行約七分鐘，就會見到「十条銀座商店街」。創業於一九四八年的十条湯，就藏在商店街其中一條小巷裡。來訪前，我在網路上找到幾則關於這間錢湯 的報導，故事有如一部勵志電影。蛻變的過程，要從現在的主事者湊研雄先 生開始說起。
三十出頭的湊研雄對錢湯充滿熱情，先後在上野知名的「壽湯」工作一 年，與埼玉縣川口市的「喜樂湯」工作四年。後來在拜訪各地錢湯時遇見了 這間十条湯，最初他原本只是留在這裡幫忙打理，得知經營者夫婦因為健康因素，可能要結束營業，於是找了他的哥哥商量。他的哥哥是錢湯愛好者無人不知、曾經成功拯救京都「梅湯」而出名的湊三次郎。湊三次郎甚至組織了一個 錢湯繼業集團(ゆとなみ社)，過去幾年成功接管多間老錢湯，並且改造重生，還成立網路商店販賣各種錢湯紀念品。湊研雄與哥哥商量後，二〇二一年九 月開始加入十条湯的經營，為了裝修設備與增設「喫茶深海」而發起募資，想不到三天內就達到三百萬日圓目標，最終募集到五百二十四萬日圓，更讓許多人因此認識了十条湯。
喫茶深海」的命名靈感，來自女湯牆上熱帶魚的馬賽克圖案。我想， 應該沒有比錢湯和喫茶店更契合彼此的跨界組合。十条湯在水池周圍的牆上貼著許多手繪廣告，提醒澡客們別忘記結束後，去喫茶深海來一客美味布丁或冰淇淋蘇打水。在這些廣告的包圍下，大夥越泡越餓。
這天我舒爽地洗完了澡，從男湯裡走出來，見到在其他錢湯不曾見過的畫面：喫茶深海的客席上坐滿二十代的女孩們，正拿著手機為可愛的食物拍照，門口甚至還有人在排隊候位，和男湯裡的爺爺阿伯們形成有趣的對比。改造後的十条湯和喫茶深海不但擄獲跨世代的需求，據說不少原本不敢上公共澡堂的年輕人，也開始走進錢湯。只能說喫茶店加上錢湯這兩樣日本文化財，魅力無法擋。
十条湯櫃檯的另一側就是喫茶深海的吧檯。除了可以買到如貼紙之類的紀念品，還有印上店名的毛巾和T恤。脖子披著毛巾、身體冒著熱氣的我顧得整間客席都是女客，厚著臉皮跟店員說我要喫茶。鍾愛錢湯的人都知道，出浴後最高的享受就是來一瓶冰牛奶。身為錢湯裡的喫茶店，這裡的咖啡牛奶(コーヒー牛乳)也別有創意：店員會請你先去冰箱裡選一瓶自己鍾意的牛奶，然後送上一只裝有咖啡冰塊的玻璃杯和一只攪棒，讓你自己加工成為 咖啡牛奶。
應該是泡完澡身體太渴，冰涼的咖啡牛奶被我咕嚕咕嚕地一口飲盡。接著我學臨桌的女孩們，追加了另外兩樣名物:深海果凍(深海セリー)和十条湯冰淇淋蘇打水(十条湯クリームソータ)。一送上桌，可愛模樣就讓我融化了。藍寶石般閃耀的果凍像極了一座富士山，薄荷蘇打水的味道，頂部佐有一坨鮮奶油和紅櫻桃，最讓我驚訝的是上面竟撒有金箔。包在果凍裡如熱帶魚般的是罐頭鳳梨。至於十条湯冰淇淋蘇打水有紅、藍色兩種口味，我選招搖的紅色，是草莓蘇打水佐上一球香草冰淇淋和鳳梨塊，這天剛好是八月盛夏，對於在東京玩了一天、又剛泡完澡的我來說，彷彿一場及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