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雲林四湖◎建商
流光之芒


深夜的海清宮漆黑一片,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姿勢站著,指間夾的那根菸隨著吞吐在黑暗中晃動,菸頭微弱燒著的那一點火光如流螢。脖頸上掛著的瑞氣千條金鍊子,在微光流轉下閃著黯淡的色澤,他吐出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阮(咱)雲林就是出流氓。

我不知道該如何寫這一個人的故事。訪談過程何其有幸,他願意把一切的想法、把他最真實的一面,不論好的、壞的、乾淨的、骯髒的通通都告訴我,但越了解,越不知道該如何闡釋「他」這樣一個人。雖然每個人都是極其複雜的個體,其他訪談對象的故事,同樣有拿捏上的困難度,但至少都有一定的脈絡或走向可依循。對於他,我只能說,只要闡述的一分太過,就會像灑狗血的八點檔;只要描述的一分太淺,就會變成平淡如柴米油鹽的流水帳。寫他的故事時,總覺得自己像一個拿切肉大刀、暴力東切西砍的肉販子,試著要把我難以形容的生命,砍成我寫得出、說得出的一篇記敘文。我只能盡力以自己所能表達的語言,記錄我在他身上感受到,關於生命的重量或厚度或隨便甚麼形容詞的那一回事。

從小,他就是一個讓父親怒罵、母親流淚的孽子。他自嘲,國小、國中大概是他這輩子最「精采」的時期,從這個庄頭打到那個庄頭,在地方上結黨鬧事的小奸小惡從沒斷過。他不服氣的說,那時他做的事情,也沒那麼嚴重,但只要所有人集結起來,一起說你是個壞胚,好像一夕之間你就會變成一個殺人放火樣樣來的大惡人。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他,就已經「聲名遠播」,到國中入學時,還得民意代表遊說,才有學校肯收留,學校的意義對他而言,是高興就去繞繞,不高興就自動放假的所在。如此有一搭沒一搭的,國中三年也畢業了,他正式入學於社會大學,主修蓋房子。

社會大學,大概是全世界最難混的大學,每一堂課,都可以讓人嘗盡世間冷暖,如果不盡力而為,事情絕不是當掉重修那麼簡單。他十八歲時離開雲林到台北做工,舉凡房屋建造的鷹架搭建、水電牽線、室內裝潢、大理石地磚、木工鐵工等等,都是社會大學裡,蓋房子學系的必修學分,而人際關係的拿捏、彼此虛與委蛇的套交情,對天性喜豪爽肝膽相照的他而言,絕對是最難拿到的學分。

在台北打拚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罹患了癌症,這樣的消息對於年輕氣盛的他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的巨變,當時他才剛新婚不久,有了一個還在妻子肚中的孩子,工作也漸上了軌道,正是人生要鴻圖大展之時,卻在臨門一腳之際,命運之神讓他摔了如此重重的一跤,他說,從那一刻開始,他對人生的看法,就有了徹底的改變。說好聽是樂觀,只活在當下,事情看好的那一面,但只要把這個樂觀稍微翻轉,其實就是一種及時行樂的悲觀了。

生病的時候,他做了一個至今只要想起,依然會像舊疾復發般,胸口發疼的決定,他堅持要妻子拿掉腹中的孩子。天下少有不愛自己骨肉的父母,但在他的觀念裡,夫妻應該是一種共生的連結,少了任何一個,另一個就該去尋找新的伴侶,他若死了,還如此年輕的妻子,仍可以找到一個新的匹配,沒必要帶著一個拖油瓶度一生。幸好,妻子堅持不肯照辦,也幸好,他後來沒死成。記得那個時候,丈母娘曾沉痛的對他說,若事情真演變到最不好的結局,那也是自家女兒的命當如此。對他而言,那是段全身像泡在冷到骨子裡的泥淖中的歲月,同樣是死,知道自己會漸漸走向死亡的等死,和逞兇鬥狠、大概糊里糊塗就死在街頭的死法,他說,前者不知道比後者恐怖幾千萬倍。

治療期後,回到家鄉靜養的期間,他改行去夜市賣臭豆腐,改裝的小發財車攤子,有一個很豪邁的名字,叫英雄臭豆腐,取自「英雄不怕出身低」之意。夜市裡做小吃,一個月大概只能賺兩三萬,在台北工作的朋友都說他傻,放著一個月六七萬的工作不幹,偏要回雲林擺夜市,但人活著賺那麼多錢的意義何在?他覺得這是一個遠比如何賺到一堆錢更重要的提問,賺的多就吃多吃好,賺的少,就吃少一些而已。不過,天不從人願,半年後,他將臭豆腐攤改為賓果遊戲攤,所謂賓果,其實就是高風險的金錢賭博,類似六合彩,一個夜晚攤子上進出的錢可高達三四萬塊,結果做了半年還是看破收攤了。簡而言之,大病初癒的那段日子,是他生命中很難跨越的巨流河,被倒會,欠了一屁股債,化療的後遺症,樣樣禍不單行,滾滾河水看不到彼岸,而回頭也無岸。

在他的頸子上,掛了一條台灣草根氣息濃厚的粗金鍊,那是丈母娘送的結婚禮物,當他真的山窮水盡的走進了當鋪,將金鍊典當換錢的那一刻,他發誓總有一天,一定要將金鍊子贖回來。就這樣,他又回到了台北做工程,就住在最多刻苦耐勞雲林人居住的三重。台北之於他,就是一個賺錢的場域,眾聲喧嘩看似熱鬧繁榮,卻是一個讓人打從心底感到寂寞的孤城,每個星期和家裡人通電話,光聽到妻女的聲音就會心酸紅了眼眶,女兒到後來甚至不願接電話,他由妻子口中才得知,女兒是因為不想哭,才不想聽到爸爸的聲音。說起這段往事,他的口吻,很靜、很穩,沒有情緒的單調陳述,反倒是在旁邊無聲傾聽的我,眼眶有些積水,還好夜色夠黑,頭一仰就把水又倒回去了。

做房屋工程絕非輕鬆討好的涼差,有時數個建案同時進行,他又經常性的失眠,工作簡直要人命,想回家,卻又不敢回,直到債務還得差不多時,他訴諸天意,將決定權交給了無法說清、卻始終牽引他的無形力量,他去那座自小看他長大的廟宇,海清宮,詢問包公的意見。結果,得到的回應全是要他回家,從那時至今,他就再也沒有離開家,十多年的歲月,他曾在六輕工業區當過老闆,也曾賦閒在家泡泡茶、弄弄手工藝品,做了不少漂亮的洗手台、桌子、櫃子。

我第一次看到他時,他正在一個擺滿蚵仔殼的烤架後方翻翻弄弄,姿勢熟練的像個五星級大廚。整個房屋前院的水泥地上,滿滿都是促膝坐在低矮小凳子上,熱熱鬧鬧說著體己話的人們。當我偶然來到這個全場沒個認識臉孔的家族夜間烤肉派對時,為了入境隨俗不要顯得太突兀,就超自動的開始吃東西,莫名其妙的吞了一顆手掌大的蚵仔,立刻就對此世間美味驚為天人,就算明知六輕的陰影就在自己頭上,仍無法克制的狂吞此等來自海洋的珍饈。那時我心想,一定要認識有這樣好手藝的人!於是就拉著小板凳,手上還不忘拿一罐台灣啤酒,坐到了那個一手拿香菸、一手拿酒瓶,還有多餘的手可以烤海鮮的大廚旁邊。

他仍然是個聽從本心而活的人,很主觀,自我意識很強,而這樣的個性,通常也是不服輸的同義詞,因為不服輸,他才可以度過人生中的艱難考驗,然後總是笑口常開的為大家烤出驚為天人的美味吧!
桃園大溪◎犬商
台灣犬的伯樂


他是桃園復興鄉人,家裡做的生意是賣香菇藥,香菇藥就是菌種,他的父親,就是把這些菌種賣給原住民的商人,而他也繼承了父親的生意,過著和山區原住民打交道的生活。直到一九八九年,中國大陸的進口香菇大舉進入台灣,台灣的香菇商一夕之間被打入谷底,生意完全做不下去之下,而人總有著山不轉,人轉的堅韌,畢竟「行到水窮處」,不「坐看雲起時」也不行,就在這個時候,他記起了在各個原住民部落販售香菇藥時,總會看到的狗兒,忠心耿耿,體型不大,卻有著勇敢的個性,就這麼開啟了他養狗,復育台灣犬的生涯。

台灣犬大致又有平埔族、高山族飼養的兩大體系,但前者早已血統混雜到無法辨識,現今仍然存留、較為著名的,就是日本人口中的高砂犬——因為過去被稱為「高砂族」的原住民所飼養而得名。高砂犬大致被分為泰雅犬、布農犬與賽夏犬,而之所以有這樣的分類名稱,也是根據當時調查的飼主族群大致區分的。泰雅犬較高大,後兩者肩高則只有四十公分。剛踏入認識台灣犬的大門時,他依靠的除了書籍之外,還有兩個管道,其一是育犬協會,其二則為原住民。而隨著在這個領域的「越陷越深」,他開始感受到育犬協會了解的台灣犬,和他一樣也只限於表層,就是那幾本關於台灣犬的書,重點是書中寫的不一定是對的,而且為了美觀,台灣犬天生就向左或右偏的尾巴,已慢慢被改良成「據說比較好看」的正對著後腦勺的模樣。

事實上,台灣犬的定義相當模糊,沒有人知道幾百幾千年前的它們,是否就是今日所鑑定的模樣,現今依靠的判定標準,主要來自日治時期拍攝的照片,其中一張一群狗狗在賽夏族獵人腳前一字排開的相片,更是辨識的重要依據。

說穿了,就是用那幾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來看「甚麼是台灣犬」。不過,原住民看狗卻不是這樣,對於這些自古生活的好夥伴,他們看重的是牠們的個性而
非那層皮相。

到底要重視外表,還是個性?兩者之間的辯證,他探討了二十餘年後,終於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皮相相較於心靈,似乎是次要的部分,人不可貌相,狗也不可只看那張狗臉和四隻狗腿,個性遠比外貌實用許多。

二十餘年來,為了找狗,他帶著兩口袋滿滿的千元大鈔、開著一台裝滿米酒的貨車,走遍了幾乎全台灣的山地原民部落。但與其他狗商不同的是,他花更多的時間,向各地的原住民耆老請益,關於台灣犬的所有知識,如同一個最認真的研究生般,拿了支筆與幾疊紙,加上滿腦子的問題,整個部落的追著懂狗的原住民跑。他說,要懂台灣犬,不是「捨我其誰」,而是「不問原住民,還能問誰?」於是,他從全台各地的原住民口中,得到了許多不曾被整理、被記錄、被流傳的珍貴知識,有台灣犬的眼神、表情、個性、反應、動作等等,所有關於那層狗皮之下的事情。他把這些得來不易的學問,全整理成一疊又一疊的筆記,成為遠比金銀珠寶還珍貴的寶貝。

不同地方、不同族群原住民口中的台灣犬,在他聽來,卻有著極高的共同性——勇敢、忠誠與兇猛。他們心中所謂好狗,要能顧家、又能狩獵,因此,兇猛與忠貞不貳,是一貫判定準則。而原住民養狗,確實有一套值得被傳承下來的方法,他從原住民身上,學到了數也數不清的育狗經,他說,幼犬斷奶三十多天時,就可以初步看出個性,公要有公相、母要有母相,就是判定的標準;再來就是多觀察小狗面對一個全然未知的大世界時,眼神如何?反應又如何?就能對其個性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他說,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拿條大毛巾對著一窩小狗們揮舞,怕到一溜煙逃走的、或傻不隆咚愣在那的,都不是好狗。唯有眼神機敏、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會倒退一步警戒,但馬上又往前一步、想一探究竟的,才是真正台灣犬中的菁英,而過去原住民就會將這樣子的小狗訓練成獵犬。狗兒年紀到了一定程度時,獵人們會把小狗與小山豬或其他小動物,關在同一個狹窄的籠子裡,讓小狗去咬小山豬,等牠真的把小山豬咬死後,立刻用刀剖開豬肚,挖出內臟給狗嚐,讓狗兒熟悉那個味道,明白只要聞到這個味道,就是要發狠去追去咬的對象,慢慢的練習,再加上隨時讓牠餓著、狗兒才會結實、才跑得快、才能成為一隻狩獵好手。

原住民耆老口中的台灣犬,兩隻就敢和成年公山豬正面交鋒,但折損率極高,因此原住民獵人打獵,多是兩三人一起行動,每人各有四五隻狗,這樣成功率才會百分之百,而狗又不易受傷。狩獵時,狗群中自然會發展出一套,誰是老大誰是老么的地位順序,有師傅犬、追蹤犬和不少的學徒犬,大家協力合作,獵人在狗群後面納涼即可,打到了獵物,狗兒自會來邀功打賞。

而台灣犬最好的飼養方式,就是野生放養,他說,能夠自由亂跑的狗,才有極高的觀察力與聰慧的腦袋。每隻台灣犬隨著年齡越大,自己人和外人的界限會分的越清楚,只要被牠界定為自己人的,一家子所有成員,不論是男、女主人及其孩子或是其他家庭成員,全都會成為牠心中要保護的對象。他記得以前養過一隻叫阿妹的台灣犬,從小讓牠自由亂跑,全家人幾點要做甚麼事、幾點要出門、甚麼時候回家,最清楚的大概就是阿妹,一有甚麼不對勁,阿妹就會很緊張,如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會去拉窗簾,他曾在窗簾後偷偷觀察,就見在院子裡的阿妹,直盯著窗戶,直到他做出代表起床的例行公事。阿妹的個性不是特例,他養過的台灣犬,幾乎都有著極度顧家護主的氣質,有一次,客人來訪,回家時提了一袋東西走,他家的狗看到了,就非逼人把東西放下,才能離開,他哈哈笑著說,那條狗還以為人家是賊!又有一次,他和來買狗的客人談了很久生意,講到一旁的狗都睡著了,客人仍不相信狗有這樣的個性,於是他腦筋一想,與其費盡唇舌不如讓他親眼見識,就要客人裝出要與他吵架的樣子,彼此推擠,一旁快進入夢鄉的狗,一見馬上爬起來,變臉如翻書,衝上來要咬人。那筆生意,自然瞬間成交了。

他賣狗,從來不看公母、也不看花色,一隻狗的價碼高低,完全取決於其本身的個性和體態,而這些判定準則,仰賴的就是他多年來的看狗經驗,他很講求信用,他說一隻狗的值多少錢,那條狗就是有那個價值,個性越兇猛、會顧家的狗自然用途最多,價值也最高;屬於溫良恭儉讓型的狗,價值也就較低。他曾經賣出一隻不錯的白色台灣犬,給一家常常遭小偷的雞蛋商,而讓雞蛋老闆大為驚訝的是,某天小偷又來光顧剛好被他看到,他想要逮賊,因而與小偷有肢體上的擦撞,家裡養的五六隻狗,就只有那隻小小的白狗,衝出來咬人,其他的光只叫就算了,還邊叫邊後退,看到都ㄘㄟ心(心冷之意)了。從那事件以後,這位雞蛋老闆,就變成他數十年如一日的忠實顧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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