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把春天用糖鎖住的男人

為了這差點就錯過的春天最後一擊,我等待了一整年。
「我們今天去哪裡採花?」坐進外表看起來快要解體,但馬力威猛的農用車,Hoke的父親很有威嚴地問。
「今天去文福大哥的龍眼園。」Hoke用跟將軍報告的恭敬口吻回答。「我昨天已經先去勘查好哪幾棵樹開花可以採,動線也想好了。」
Hoke的父親輕輕點頭,瞇著眼發動引擎,灰白的馬尾跟著引擎震動起來。
「他們果園是有機的嗎?」
「是自然農法。我有去確定過。」
「那就好。」馬尾阿伯嘴角露出一股淺淺的笑意,「要吃進嘴裡的東西,千萬不能馬虎。」
說著採花大盜就用力將引擎一踩到底,卡車後面我們這些抱著篩子、網子、長鉤子各種道具的採花小盜們,包括Hoke擁有博士學位的姊夫阿吉,一個踉蹌一片東倒西歪,朝著山裡奔去。
天色才剛亮,我們的早餐是一人一杯農場自己種的咖啡,今天喝的是水洗法的鐵皮卡,意料之外的醇淨清爽。
Hoke事前就告訴過我,採花的時間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太陽沒出來的話,露水太重,水分太多,花蜜不夠飽滿,但是晚了也不行,因為蜜蜂已經出來採蜜,留在蕊芯裡的蜜就少了,而且容易被蜂螫。
「所以要當採花大盜,要在露水已經蒸發以後,蜜蜂出來上班之前才可以。」我在筆記本上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下。
文福大哥是Hoke的好朋友,是一個純樸的清瘦農夫,跟他的妻子一起在農場的入口等著我們。因為如果沒有人帶路的話,山中農場茂密的森林中,連衛星導航也看不到的山中小路,除了農地的主人之外,是沒有辦法找到方向的。
我們跟著文福大哥先把正在盛開的龍眼樹觀察一輪,並不是有開花的都是我們採花的對象,因為每棵龍眼樹會同時開雄花和雌花,而且會先開雄花,再開雌花。所以首先我們要找的是才剛開始進入開花季節,雄花開得多、但雌花只開了一點的那些樹,已經開了很多雌花的樹,就不能採了。
不搖雌花的原因很簡單,如果把雌花都搖下來,那今年就沒有龍眼了。很快地我就會從花的外形,分辨哪些是雄花,哪些是雌花了。
確定雄花多的樹之後,還要從花在枝頭的外觀,判斷這些雄花是第一天剛開的花,還是到了第二天盛開的花,因為龍眼雄花的花期只有兩天。第一天還沒盛開,跟枝頭連得緊密,用力搖也文風不動,第二天進入盛開,也會逐漸從枝頭鬆脫,就算不去採,到了第二天傍晚,雄花也會自己離枝掉落在地面。
「那為什麼要這麼費事採花,不在樹下鋪好網子,讓花第二天自己掉下來就好了呢?」我天真地問。
「因為到了第二天傍晚的花就是枯萎的花,花蜜也被蜜蜂採光了,不是最佳狀態,怎麼有辦法做出好喝的龍眼花茶呢?」文福大哥的太太聽我這城市人說出這等傻話,忍不住大笑。
實際上,我確實知道在台灣其他龍眼的產區,也有些地方聽說是專門只用枝頭凋落的龍眼花,直接曬乾包裝做成的龍眼花茶。但是像西拉雅這麼講究的,還是第一次見識到,也難怪雖然都是龍眼花做成的花茶,風味跟價格卻有著天差地別。
「這株雄花開得很『蓬』,」文福大哥跟馬尾阿伯這兩位經驗豐富的採花大盜,瞇著眼端詳其中一株花樹半晌後說,「嗯,可以把網子張開了。」
採花大盜也是爬樹高手

突然之間,好像一二三木頭人,所有採花小盜們都動了起來,一人拉著巨大帆布的一個角落,合力在老樹下張開。因為龍眼樹長在山坡上,為了要能夠順利接到所有樹上搖下來的花,四個角要綁在離地面很近但接觸不到地面的枝頭,中間形成一個淺淺的漏斗。
接著Hoke 身手矯捷地爬到樹上,樹下每個角落的人都確認負責自己照顧的範圍之後,就開始在樹幹上跳上跳下,他用力一跳,樹上的龍眼花就像鵝黃色的雨水般,窸窸窣窣落了下來,正好被網子接住。
Hoke才跳兩下,馬尾阿伯就發號施令叫停。
「兩下就好了。」
「咦?可是還有很多花啊?」我看著帆布上稀稀落落的小花,跟一起從樹上掉下來的枯枝、枯葉、毛毛蟲、竹節蟲、蜘蛛、螳螂比起來,根本沒多少。
「不能貪心採太多,」馬尾阿伯說,「採光了,蜜蜂就沒有花蜜可以採,龍眼花就不會授粉。」
Hoke也很順從地,爬到大龍眼樹的另外一端,我們底下做採花小盜的,也要估算花落下來的位置,重新調整帆布,然後Hoke又用力跳了兩下,停下來。這棵樹,就算採完了。
「好,我們換下一棵樹。」
龍眼花體型很小,從一棵樹收集的小花,在帆布中心小心翼翼倒到大竹篩上,根本沒多少,而且十分之九都是等一下要篩掉的枯枝、枯葉、毛毛蟲、竹節蟲、蜘蛛、螳螂。我萬萬沒想到採龍眼花這麼費事。
收集在竹篩上的花,還不能在太陽下曝曬,要放在樹蔭下乾燥的大石頭上,新鮮的花才不會被太陽曬乾了。
就這樣,我們在坡度超過三十度的山坡上,從一棵樹換到另外一棵樹,都是一開始就選定的,每棵樹選兩、三個細枝的部位,每個部位用力跳兩下就停止,不斷地調整帆布的位置,採完的花立刻攤平放在竹篩上陰乾,慢慢地我也找到了一定的韻律。
「阿吉,換你爬。」Hoke從樹上氣喘吁吁下來後,對他姊夫說。
「阿吉是博士,才剛來不久,哪裡會爬樹?」文福大哥跟大嫂,立刻想要阻止。
平時講話非常有禮溫和的Hoke,卻一反常態,堅定地說:「既然阿吉選擇跟我姊姊結婚,到山裡面來生活,就要學會做我們做的事。這不是應該的嗎?」
我看著阿吉,看來他確實不會爬樹。我也不會爬樹,突然採花小盜們都僵住了。
「我試試看吧。」從高雄來幫忙的女生妮妮突然自告奮勇,穿著上班族的套裝跟靴子就往樹頂上爬,到了高處枝椏細到再也上不去的地方,馬尾阿伯才喊停。
「好,開始跳。」一聲令下,妮妮使盡吃奶的力氣搖晃起開得正「蓬」的花樹,花朵像是陽光下的一陣黃金雨,落在我們的身上,在皮膚上彈跳一下,進了打開的帆布裡。
使出洪荒之力完成以後,妮妮很不好意思地踩著Hoke肩膀從樹上下來,突然臉色發白,癱在鋪滿厚厚的龍眼樹葉的地上,「我好暈,我想吐……」
一開始我們一群採花大小盜們,不知道妮妮怎麼了,但是文福大哥一說:「妮妮暈車了啦。」我們立刻都恍然大悟。
這一說,所有人都哄堂大笑。
「妮妮是我看過的都市人裡面,最會爬樹的喔。」Hoke帶著尊敬的語氣說。
我從竹篩子上拿了一朵龍眼花放進嘴裡吸吮,那是新鮮龍眼花蜜的味道,跟龍眼蜂蜜的味道有著細緻的差別。我想起童年時在高雄鄉間吸吮扶桑花花蜜的日子。但是龍眼花的花蜜,多了一種陽光的香氣。
九點多鐘,太陽逐漸耀眼,蜜蜂也多了起來,馬尾阿伯宣布收工,我們小心翼翼、端端正正捧著竹篩子,回到卡車上,跟真誠的文福大哥道別以後,打道回府。真正辛苦的工作,從這時候才要開始。
採花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製作龍眼花茶的日子,特別的原因在於無法預計。龍眼花盛開的期間,每天一大清早就要觀察,因為每天盛開的程度不同,就算盛開,萬一剛好遇到下雨過後或是露水太重,花蜜就不夠飽滿。
採花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也不能季節太晚。採太少了,分量不夠一整年飲用;採太多了,龍眼就少了。季節一開始的早花是雄花能採,但是季節晚了花是雌花,就不能採了,每個枝椏就只能跳兩下。
一切要懂得「節制」「適度」,遵循著大自然的規律,這想法跟修行有幾分相似。
所以當我發現在西拉雅製作龍眼花茶的傳統,是明代以來從寺廟留傳下來的,我並不訝異。
西拉雅地區從碧雲寺到仙公廟的出家人,都還維持著做龍眼花茶的傳統,在每年春天野生龍眼樹開花的時候,將雄花在花蜜最飽滿的時候搖下來,製成龍眼花茶。光是想像出家人穿著僧袍,身手矯捷地爬上龍眼樹細枝的地方搖花的景象,就有如看武俠片般有趣。
出家人製作龍眼花茶的傳統技術,流傳到民間之後,西拉雅每個種龍眼的農家,都維持著這個迎接春天的美好傳統,各自用獨門的方法做龍眼花茶。光是東山就有近三千公頃的龍眼園,龍眼花茶的製作當然五花八門,比如龍湖山直接用日曬法,大鋤花間用冰糖炒,將每一顆充滿蜜的盛開龍眼花鎖在一朵透明的冰糖中,另外也有用砂糖製作的。人稱「大姨」的李麗琴則用獨門的海帶、水果、蔬菜等十多種蔬果做有機堆肥,來增加龍眼花的風味。
有人認為清晨搖下樹的花最好,也有人堅持用傍晚自然掉落的花朵。有人堅持當天炒花,也有人覺得要在太陽下曬上幾天,再以龍眼柴薪煨火翻炒好幾回,才會好喝;也有人相反,認為先炒過以後再曬上幾天才是王道,有的則用焙茶的方式來做龍眼花,在西拉雅南端的南化一帶,則會加鹽巴和米酒用小火小心翻炒。
風味當然也因此各有巧妙,有的適合喝熱的,有的適合泡冰的;有的適合喝完咖啡來上一壺,也有的適合配上一撮台灣高山茶一起沖泡,有人加普洱,有人加桂花。
Hoke一家的龍眼花,只從自家跟熟識的朋友農場採收,才能確保是沒有農藥汙染的花。
冰糖炒花,鎖住最美好的時刻

全部都挑揀乾淨的花朵,立刻要交到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馬尾阿伯那邊。他已經開始在火爐上一口製作宴席料理尺寸的不鏽鋼大炒鍋上,熔化了大量的冰糖,拿著鏟子非常有韻律地不斷攪動著,確定透明的冰糖水越來越黏稠,但是不能有任何燒焦。
「穿這麼多難道不熱嗎?」我問馬尾阿伯。
「等到糖滾了你就知道。」說時遲那時快,冒著泡的糖漿,有一滴噴到我沒有包覆的前手臂,立刻像被子彈擊中般疼痛,而且糖漿很快就在我的皮膚上燒出一個紅通通的洞,一摸就連皮膚一起剝落,疼得不得了。
全副武裝的馬尾阿伯笑著,眼睛繼續完全不離開鍋子,這時候一個盛滿挑揀乾淨的龍眼花的竹篩子來了,緩緩倒進滾燙的冰糖漿裡,連糖帶花均勻地混合攪拌。開始炒花的過程,火候必須均勻,每一鏟的手勁強,但力道要剛好,不會燒焦,連續四十分鐘,如果手痠了,不能中途換手、也不能停下來,只能左右手輪流交換。
Hoke跟我說過,他的父親馬尾阿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但是他跟在旁邊學了那麼多年,成功率也才只有百分之七十,但是這些來幫忙的大叔大媽,不少都是想來學習手藝的。成功率很低,往往一個不小心,已經那麼多道繁複工序的花,一整鍋就燒焦了,變成焦黑一大坨,根本沒有辦法挽救。
「在快到四十分的時候,會有一個神奇的片刻,在那一瞬間,原本一直都是一整鍋的龍眼花跟糖漿狀態,所有水分會突然間消失,每一朵花都會被一層又鬆又乾的冰糖仔細包覆起來,變成一鍋無數的小花球。但是如果那一個瞬間閃神了,沒有把握好,就會變成一鍋焦黑的糖,一大塊黏在炒鍋上。」
我目不轉睛,連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錯過馬尾阿伯那神奇的片刻,the magic moment。
果真,就在炒花的四十分鐘左右,說時遲那時快,神奇的片刻發生了。鍋裡的水分一瞬間消失,一顆一顆龍眼花大小的糖球出現了,而且隨著鍋鏟繼續翻炒,原本深褐色的糖球,水分持續變乾而變得越來越淡。馬尾阿伯一手繼續翻炒,輕輕將其中幾丸結成高爾夫球球狀的花球敲開,一手持續微調火焰的強度,如果敲不開的,就變成我們在旁邊圍觀者甜蜜的獎賞,直到完成關火為止。
當包裹著充滿花粉的冰糖,整朵充滿花蜜的溫暖龍眼花含在舌尖時,那奇妙的體驗,是無法用文字描述的。
這時候,原本盛花的竹篩子上,已經鋪了兩張超大的半透明吸油紙,小心翼翼地將剛剛離火的龍眼花平均鋪在紙上,慢慢冷卻。
Hoke端上一個瓷盤給馬尾阿伯,他繼續用鍋鏟把不鏽鋼鍋薄薄一層充滿花粉的冰糖,小心翼翼從鍋底刮下來。
「這鍋巴才是我覺得最好吃的部分。」
馬尾阿伯一面說,一面朝自己嘴裡送了一塊。
「龍眼花茶是用來賣給客人的,但是因為量很少,我們自己家人要喝,都是用這些鍋巴的糖片泡。」Hoke私下告訴我。
雖然第一鍋完成了,但是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大媽們挑乾淨的花,又盛在竹篩上送上來了,第二鍋花就開工了。
「今天一共要炒幾鍋?」我問。
馬尾阿伯說今天的量夠五鍋。每一鍋四十分鐘,毫不休息,就是三個多小時跟鍋鏟還有高溫的耐力賽。一旦製成龍眼花茶後,花蜜可以被鎖在冰糖裡面保存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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