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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迦寧沙漠〉
  穆辛之行是我在「空白之地」邊緣的第一次旅行,而這回只不過是個實驗,未來尚有更長久、更艱難的旅程在等待著我。在那五個月當中,我慢慢適應了貝都人待人處事的方式,以及他們的生活節奏。
    曙光乍現,貝都人已經起床幹活了。我想他們是因為寒冷才無法久睡,睡得極不安穩,則是因為他們就寢時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可供保暖。在這樣的冬夜裡,地上往往會凍結一層薄霜。我經常在半睡半醒之際,聽見他們趕駱駝起身的聲音。駱駝站起來時紛紛發出低沉的吼聲,喉頭咯咯作響,至於貝都人彼此間則以粗嗄的聲音互相叫喚,即使在遠處也仍清晰可聞。駱駝們曳足而行,沉重地邁開步伐,兩隻前腳被綁住,以防止牠們走歪,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寒冷的空氣裡立時變成一道道白色的煙霧。
    通常在某個男孩把駱駝趕到最近的灌木叢裡後,就會有人開始帶頭禱告:
真主何其偉大
我誓言世上再無他神
穆罕默德乃真主之先知
來祈禱吧
來受救贖
祈禱勝於睡眠
真主何其偉大
真主是唯一的神
    以上禱文除了最後一句,每一句都被覆誦兩遍。如歌唱般的禱告聲在寂靜的營地裡縈繞不去,連我這個不信回教的人聽了也覺得感動莫名。我凝視著睡在我附近的老譚泰在祈禱前梳洗,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有板有眼,一絲不苟。他會先洗臉、洗手,再洗腳,然後把水吸到鼻孔裡,再用濕濕的手指摀著耳朵,然後再用濕濕的手掌摸一下頭頂。貝卡西人習慣獨自禱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禱告的時間和地方,相對於後來和我一起旅行的拉希德人則是排成一排,大家一起禱告。禱告時,老譚泰會先用手將前面的沙地抹平,把步槍橫放在前方,然後面向麥加祈禱;祈禱時,只見他站直身子,然後向前躬身,把手放在膝上,跪下,再磕頭,直到他的前額碰觸地面為止。他行禮的動作徐緩,口中一邊念誦著正式的祈禱文,令人印象深刻。他有時在祈禱完畢,還會吟誦大段的《可蘭經》經文。光從音調聽起來,這些經文顯然具備偉大詩篇的特質。
    這群貝都人當中,有許多人只知道《可蘭經》詩文開頭的那段: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一切贊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
至仁至慈的主,
報應日的主,
我們只崇拜?,只求?佑助,
求?引導我們走上正路;
?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
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他們祈禱時反覆念誦這節經文。按照規定,回教徒每天在黎明、正午、下午、日落及入夜時,都要向麥加祈禱,但大多數貝卡西人只在黎明和日落時祈禱,其他時間就一概省略了。
    通常在貝都人祈禱完不久,我就會聽到一種彷彿撞鐘的聲響,那是有人用一只黃銅缽子在搗磨咖啡豆的聲音。由於搗磨的手法時有變化,因此聲音聽起來彷彿某種調子。我一聽到這個聲音自然會起床。由於在沙漠裡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因此我起床後只需要整理一下頭巾,倒一點水在手上拍一拍臉,然後走到營火旁,和那些圍坐在火堆旁的貝都人道早安:「Salam alaikum(祝您平安)!」他們會立即站起來答道:「Alaikum as salam(您也平安)!」貝都人習慣站起身來回禮。打完招呼,若當天不急著趕路,我們會烘烤一些麵包當早餐,否則就只吃前一晚特意留下來的剩飯。此外,我們也喝茶和咖啡。茶是甜的紅茶,咖啡則是既濃又苦的黑咖啡。對貝都人而言,喝咖啡可是一件正經事,不可以草草了事:負責執壺的人必須站著,然後倒幾滴咖啡在一只比蛋杯大不了多少的小瓷杯裡,然後依次遞給每一個人,在奉上咖啡時還會向你鞠躬致意。要是你覺得喝夠了,只要在把杯子遞回去時輕輕搖一下杯子即可。不過,習慣上一個人很少喝三杯以上。

騎駱駝上路
    現在他們把駱駝集中牽過來,預備裝鞍和上貨。蘇爾坦將我騎乘的駱駝牽來,牠名叫恩布勞莎(Umbrausha),從阿曼來的名種,血統優良純正,是一匹很好的駱駝。如果從蘇丹人的標準來看,其他幾匹駱駝似乎體型都嫌小些,而且營養不良。蘇爾坦曾經告訴我,過去三年來,沙漠裡雨水下得比往年少,駱駝們因為吃不飽,所以變得比較瘦弱。
    貝都人騎的都是駱駝。從前在蘇丹時,我一向騎公駱駝,因為無論在蘇丹、或我走過的撒哈拉沙漠等地區,母駱駝都是用來擠奶的,並不供人騎乘。不過,在阿拉伯半島也有人騎母駱駝。那些受雇為人運貨的部族,都是用公駱駝馱載貨物,但貝卡西人通常在公駱駝一生下來就將牠們宰殺,主要是他們以駱駝奶維生,而當地沙漠又沒有貨運業,因此他們不想把食物浪費在沒有經濟效益的公駱駝身上。基於此,可以用來傳種的公駱駝自然變得罕見了。後來,當我到哈德拉貿時,同行的人騎了一匹公駱駝,結果不斷引來當地的土著帶著母駱駝前來交配。當時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這份「播種」的額外工作顯然讓那隻公駱駝疲憊不堪,奈何我的同伴無法抗議,因為根據當地習俗,無論別人牽多少隻母駱駝前來傳宗接代,公駱駝的主人一概不能拒絕。事實上,根本也沒有人先行徵求主人的同意,他們只是把母駱駝牽過來,辦完事後就馬上帶走。
    把貨物裝在駱駝身上是一件讓人耳根不得清靜的工作,大多數駱駝看到人走近就會狺狺咆哮,尤其是在我們將貨物放在牠們背上的時候。我問蘇爾坦,當他們要發動突擊必須保持靜默時,駱駝這麼吵該怎麼辦,他說那時他們會把駱駝的嘴巴箍起來。在靜寂的沙漠裡,駱駝所發出的聲音遠在兩哩之外,甚或更遠的地方都聽得到。這會兒,蘇爾坦拉著韁繩,把恩布勞莎牽到我睡覺的地方來了,他將韁繩向下拽,口中發出「咯!咯!」的聲音,恩布勞莎應聲跪了下來,然後整個身體向後挪移,把後腳收攏在身子底下,接著便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牠會用膝蓋往前挪,直到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將胸部靠在兩隻前腳中間的角狀硬墊子上為止。蘇爾坦用韁繩把牠的一隻前腳綁住,免得牠在上貨的過程中站起來。其實,恩布勞莎受過訓練,因此他並不是非得這麼做不可。但是,我們身旁的一個貝都人就費了好一番手腳才控制住一匹年幼的母駱駝;牠坐在地上後又掙扎著想站起來,雖然牠的膝蓋已經被綁住,可牠仍然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在那幾包貨物中間兜轉。牠低聲怒吼,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並且把嘴裡嚼了一半的綠草吐在那個貝都人的衣衫上。「讓土匪來把妳抓去算了!」他忿怒地對牠狂吼。那頭駱駝看起來好像隨時會把他的頭咬掉似的,還好母駱駝非常溫馴,不會咬人,公駱駝則不然,牠們在發情的時候尤其兇猛,咬的傷口相當嚇人。我曾經在蘇丹醫治過一位被駱駝咬到的男子,他的手臂被咬得連骨頭都碎了。
    騎乘駱駝時,南方的貝都人用的是比較小的阿曼式馬鞍,而不是北部阿拉伯人所用(就是我所慣用的)的那種雙柱馬鞍。後者的形狀像一個小型木製雙邊老虎鉗,外圍是一層棕櫚樹的纖維做成的襯墊,而這個看似木製老虎鉗的東西其實就是鞍架。蘇爾坦把我的馬鞍拿起來,緊緊地綁在恩布勞莎駝峰前面的骨套(即駱駝兩個肩骨中間隆起的部分)上,然後拿了一個後端凸起的新月形棕櫚墊,圍在駝峰的後面和兩側,並用繩索把它和鞍架綁在一起。接著他把一條毯子放在墊子上,再把我的毛毯折疊好放在毯子上,又把我的鞍袋放在毛毯上,最後在鞍袋上鋪一層黑色的羊皮;又見他取出一條羊毛繩,繞過後面的墊子圈套在駱駝肚腹上,使之固定。然後他將多出來的羊毛繩繞過鞍架,並從馬鞍的另外一邊穿出接到羊毛繩的另一端,經他把繩子拉緊後,整個馬鞍便安穩如山。現在,駝峰和後面的棕櫚墊子變成了一個平台,坐在這樣的馬鞍上,騎的位置要比北方式馬鞍更往後靠,因為北方式馬鞍是直接裝在骨套上面。
    我的鞍袋很重,裡面裝滿了錢和備用彈藥,以及我隨身攜帶的小醫藥箱。其他幾隻代步駱駝大都載有四、五十磅的白米或麵粉。如果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達下一座水井時,那麼所有的駱駝都必須馱負許多的貨,同時我們也會把羊皮水袋全裝滿水。我租了四隻載貨用的駱駝,每隻可馱大約一百五十磅到兩百磅之間的貨品。
    待一切就緒,我們動身出發。開始的兩三個小時,我們通常步行前進。直到走在山區,每個人各自牽著駱駝行走,或者將韁繩綁在前面一隻駱駝的尾巴上。稍後到達礫石平原或沙漠,我們就會替牠們鬆綁,讓牠們任意去覓食。行進時,我們會走在駱駝的後面,肩上扛著步槍,手則握住槍口,這是貝都人佩槍的方式。最初他們這種做法總是讓我提心吊膽,因為所有的步槍都已上膛。不過後來也就慢慢習慣了,甚且有樣學樣。我們一步一步走著,等到陽光逐漸熾熱起來,才騎上駱駝。貝都人要跨上駱駝時,並不等駱駝停步跪下才騎上去,而是直接把牠們的頭拉低,再一腳踩上駱駝的脖子,跨上馬鞍。剛開始,他們堅持要讓我的駱駝跪下來,才讓我騎上去,我知道他們是一番好意,就像他們在早上出發時求我騎駱駝,不要走路,還不時問我要不要喝水一樣,不過這樣讓我心裡相當不舒服,因為這表示他們把我當成外人。
    每當貝都人要跨上一匹橫躺著的駱駝時,總是先站在駱駝的尾巴後方,然後身子前傾,一邊用左手抓住馬鞍的木架,一邊把左膝放在馬鞍上,駱駝一旦感受到他的重量便會立刻起身,臀部離地,他於是趁這當口將右腳一跨,坐上馬鞍,駱駝先是跪坐,再一使勁即整個站立起來。貝都人騎駱駝也有一腳側跨駝峰,半坐在馬鞍上,或是採取以臀部壓住腳踝的跪坐姿勢;以後者的姿勢來騎駱駝,完全要靠個人的平衡感。但他們仍是寧可跪騎,特別是當駱駝奔跑馳騁的時候;這種騎法需要十分驚人的平衡技巧,因為騎著駱駝飛奔在山區崎嶇不平的路上,跟坐在一匹發飆的馬上沒有兩樣。而貝都人又愛把步槍背在手臂下面,槍身與地面平行,真不知他們是如何維持平衡的。而我呢,即便是駱駝慢慢走路也沒法跪騎,這騎法實在太不舒服又太危險了。所以我只好一直保持同一個坐姿,長時間下來實在很累。我在蘇丹第一次騎駱駝時,就曾經騎得腰酸背痛,第二天幾乎無法動彈。這次我幸好沒再出同樣的糗,但在出發那一刻可是擔心得要命,畢竟我已經有七年不曾騎駱駝長途跋涉了。如果再度發生同樣的狀況,那我可真不知該把臉往哪擺,誰叫我先前告訴過他們,我對騎駱駝很有經驗哩!

與貝都人一起生活
    在達費爾我餵駱駝吃穀物,並且讓牠們疾走。一隻好駱駝以大約每小時五、六哩的速度來騎是頂舒服的,即便如此,你的背部也常得承受極大的壓力。阿拉伯南部的貝都人在旅行時總是讓駱駝徐徐前進,因為往往得走很遠才能到達下一座水井,而路上常是牧草稀少,沒有什麼東西可吃。在比納川和提貝斯提旅行期間,我學到了一件事:在沙漠旅行,最好讓駱駝以正常步速行走。不久我就發現,貝都人對駱駝是多麼體恤,為了讓牠們少受一點罪,他們寧可自己多忍受一些不便。有好幾次當我們快要抵達一座水井時,我都以為他們會快馬加鞭,以便把我們已經枯竭的水袋裝滿,沒想到他們卻堅持要先停下來過夜,理由是前方沒有牧草地。
    一路上,只要經過樹叢,我們一定會任由駱駝放慢腳步,在那兒吃上幾口樹葉或荊棘;遇到草木較為豐茂之處,也會停下來,讓牠們吃到飽為止。由於我採用羅盤時間法來測量路程的長短,這樣不時停頓讓我很難估算已經走過的距離,令人頗感挫折。一般來說,如果路上不耽擱,我們平均一個小時可以走三哩,若是在大漠,由於沙丘陡峭難行,一個小時充其量只能走一哩路。我們居然能以這樣的速度走這麼遠,實在讓人難以置信,這種感覺在我徒步時尤其深刻。有時我會以某棵樹或某個物體為目標,數數看自己走了幾步,但這些數字比起面前仍未走完的路程,簡直是九牛一毛。然而,我並不因此希望加快腳步,因為唯有慢慢地走,我才有閒暇觀察四周景物,如某棵灌木底下的一隻蚱蜢、地上的死麻雀、野兔的腳印、一個鳥巢、沙地上波紋的形狀與顏色,以及幾株剛從泥土裡探出頭來的小樹苗等等。這樣的步調也讓我有時間去蒐集植物標本,或觀賞某塊岩石。正由於我們走得慢,路程才不致於太過單調。我常想,如果坐著車子在這樣的地方飛馳而過,那該是一件多麼無聊的事。
    我們緩緩往前邁進,彼此間已有默契,要不就停下來休息,要不就繼續前進,無需討論。有時我們在上午出發,原本預期要長途跋涉,不料沒多久就碰上了牧草地,於是停下來過夜。有時我們原本計畫在某地歇腳,抵達之後才發現那裡沒有牧草,只得繼續趕路,走到天黑甚至更晚為止。要是歇腳時天色尚早,我們會儘快為駱駝卸貨,將牠們的前腳綑綁起來,然後任由牠們四處覓食。我們也烘烤一些麵包或煮一鍋粥,但多數時候我們以椰棗果腹。至於咖啡則是非喝不可,我的同伴們個個嗜咖啡成癮。有些人也抽菸,這是他們唯一可放縱的嗜好;無論是誰抽菸,一旦抽起來,必定將菸管遞給大夥同享。他們往往蹲在地上圍成一圈,此時想抽菸的人會從衣服裡掏出一個貼身的小皮袋,從塵埃滿布的袋底摸出幾粒菸草,塞進一根由軟石雕成的無柄小菸管,或放入一個兩端切有開口的老舊彈藥匣內,用打火石和小刀點燃後,深深吸上兩三口再遞給旁邊的人。如果走到半路上,他們的菸癮犯了,索性立刻停步,跳下駱駝,蹲下來抽,等抽完才又爬上馬鞍。
    紮營時我們會緊緊聚在一處。雖然四周是無邊的空地,但營地卻常常擠得幾乎讓人無法走動,尤其是在晚上駱駝被牽進來,躺臥在營火旁睡覺的時候。打從一上路,我們一夥人就分成幾組,每組五或六個人,飲食各自負責。我和老譚泰、蘇爾坦和其他三人同在一組吃飯。這三個人當中,一位名叫阿班,是個中年人,長得瘦小單薄,脾氣很好,也很體恤別人,只是沉默寡言,這在聒噪的貝都人當中倒顯得十分特別;另外一個叫穆薩林,他就是總督曾說的那個打獵高手。若以貝都人的標準來看,穆薩林的確算是貪心,但他反應敏捷,工作勤奮。過去他經常前往薩拉拉,在蘇丹宮一帶混得很開,因此與外面的世界有些接觸,在貝都人當中也算是個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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