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序言

    我是在一九九七年二月的一趟海得拉巴(Hyderabad)之旅,第一次聽到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James Achilles Kirkpatrick)的故事。
    當時正逢伊斯蘭曆元月(Muharram)中旬,也就是什葉派穆斯林紀念先知的孫子胡笙(Hussain)殉難的節日。我剛寫完一本關於中東地區修道院的書,耗時長達四年,令我精疲力盡。之所以拜訪海得拉巴,是為了遠離我的書桌和爆滿的書架,放鬆身心,一時興起就出發,再次漫無目的地旅行。
    那時是春天。腳下的清真寺石磚總是溫熱的,我漫步走過舊城區的多處聖壇,如今擠滿了穿著黑袍的元月哀悼者,為卡爾巴拉(Kerbala)的悲劇朗誦著婉轉曲折的烏爾都語悼詞。那場景彷彿胡笙是一星期前才慘遭殺害,而不是在西元七世紀末喪生。而這種印度城市的性格正是我所熱愛的。
    此外,海得拉巴在當時是個相對少人探索和書寫的地方,至少英文的相關著述不多;那裡也是個隱密低調之地。海得拉巴不像阿格拉(Agra)或拉傑普特人(Rajput)的北部城邦那般,一目瞭然地輝煌,且擁有壯觀的歷史遺跡;它不在外人面前展現它的魅力,反而用平淡無奇的牆垣和迷宮般的暗巷,把自己的光輝遮掩起來,將好奇的眼光隔絕在外。你需要花些時間,它才會允許你進入一個封閉的世界,那裡的噴泉依然流淌,花朵在微風中彎腰,孔雀在結實纍纍的芒果樹上啼叫。那裡遠離街道巷弄,是個不受時間影響的寧靜世界,也是日漸式微的印度伊斯蘭文明的最後一座棱堡。一如某位藝術歷史學家所述,舊時的「海得拉巴紳士仍會頭戴無邊氈帽(fez),夢見玫瑰和夜鶯,並哀悼格瑞那達(Grenada)戰役的失利。」
    我從舊城區駕車,前往參觀陡峭嶙峋的哥康達(Golconda)堡壘。長達六百年,哥康達一直是鑽石的寶庫,那個區域的鑽石礦產似乎無窮無盡,在十八世紀發掘新大陸(New World)的礦場前,那裡是人類已知唯一能夠開採這種貴重寶石之地。走進城牆,你會經過一連串的後宮和浴池、亭台和遊樂花園。法國珠寶商人尚巴提斯・塔維尼(Jean-Baptiste Tavernier)於一六四二年造訪哥康達時,發現當地的社會就如同這座堡壘建築所呈現的一樣富裕且頹靡。他寫道,鎮上有超過兩萬名登記在案的交際花,每週五會輪流為蘇丹跳舞娛樂。
    不久便發現,就連在在十八世紀末抵達海得拉巴、莊重自持的英國人,也被這種極為浪漫多情、富有宮廷氣派的氛圍感染。現今奧斯馬尼亞女子大學學院(Osmania University College for Women)的前身,是舊時的英國公使官邸(British Residency),那是棟占地廣闊的帕拉蒂奧風格(Palladian)別墅,它的平面圖和同一時期完工的美國華府白宮十分相像。它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建成的最完美建築之一,坐落在一座設防的大型花園裡,隔著穆希河(River Musi)與舊城區相望。
    我聽說,這座複合建築是由中校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建成的,他在一七九七至一八○五年間,在海得拉巴宮廷擔任英國駐節公使(British Resident)──實際上形同大使。科克派翠克似乎入境隨俗,改穿海得拉巴的服飾,並按照海得拉巴的風俗習慣生活。據說,他抵達城鎮不久,就愛上了海得拉巴總理大臣(diwan)的表姪孫女。一八○○年,他遵照穆斯林法律,娶海兒・妮莎(Khair un-Nissa)為妻──她名字的意思是「最傑出的女子」。
    在舊官邸別墅內,我發現昔日舞廳和接待廳的天花板有大塊灰泥掉落,那些碎泥塊約略等同於轎子的大小。樓上的舊臥室已經腐朽不堪。那些臥室如今空蕩荒廢,只有蝙蝠時常出入,偶爾有對相戀的鴿子來訪;樓下優雅的橢圓形客廳被硬紙板分隔成簡陋的小隔間,供學院的行政人員辦公。由於校方認為在別墅的主建物活動,對學生太過危險,現在多數的上課地點都是在後方的舊象舍。
    即使是如此半廢墟的狀態,依然能夠看出這座官邸曾經多麼富麗堂皇。有座高大的凱旋拱門正對著橫跨穆希河的橋梁,穿過這道拱門,就會來到別墅的南面,那裡有著氣勢宏偉、帶穹頂的半圓形隔間。北面有對英國獅雕像趴臥,獅掌向前伸直,其上則是巨大三角楣和柱廊的別墅正面。牠們望向一片廣闊的桉樹、香欖和木麻黃樹林,每吋園林都經過東印度公司最壯觀且井然有序的規劃。不過,驚喜隱藏在宅院後方的灌木叢中。
    嚮導帶我來到官邸後側的花園,這裡擺著科克派翠克愛妻的象徵,但已受損。背後的故事是這樣的──我猜測是杜撰,但無損其魅力:海兒・妮莎一生都遵守嚴格的深閨習俗,生活在科克派翠克的花園末端、與官邸不相連的「閨房」(bibi-ghar,字面意義為「婦女之屋」)中,她無法繞過丈夫偉大工程的一側,去欣賞那令人讚嘆的柱廊。最後公使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解決方法,他用灰泥為她打造一座新宮殿的縮小模型,這麼一來,就能仔細觀賞她絕不會允許自己親眼去察看的景象。無論這個故事的真相為何,這座模型保持完好無缺,直到一九八○年代,有棵倒落的樹砸在上頭,粉碎了模型的右廂房。殘餘的左廂房和中央區塊覆蓋在一塊瓦楞鐵皮下方,距離那座蒙兀兒時期的閨房遺跡不遠,閨房已深埋在叢生的藤蔓之下,而其所在的區域至今仍被稱作「別姬花園」(Begum's Garden)。心想,這真是我聽過最美好的故事,離開花園時已深深著迷,渴望知道更多。這整段傳說和一般預期英國人在印度會發生的故事截然不同──而且也浪漫多了──於是待在海得拉巴的剩餘時間,都在尋找任何能夠告訴我更多關於科克派翠克事蹟的人。
    我很快就有所斬獲。宰卜・妮莎・海達爾博士(Dr Zeb un-Nissa Haidar)是位年長的波斯學者,在這座舊官邸沒那麼破敗的一間廂房裡,教導戴著面紗的女學生。宰卜博士說明自己是那個時期海得拉巴總理大臣盧昆・道拉(Rukn ud-Daula)的後代。她表示她不僅熟悉這個故事的概略內容,還知道許多在那個時代提及這段典故的波斯和烏爾都文獻。
    據宰卜博士所述,這些海得拉巴文獻明確記載,科克派翠克為了迎娶他的新娘為妻而歸信伊斯蘭教。文中也提到,儘管曾傳出醜聞,但科克派翠克在海得拉巴非常受歡迎,他個性直爽,並順應海城的習俗。宰卜博士尤其記得,有部名為《胡爾希德・賈希之史》(Tarikh i-Khurshid Jahi)的歷史著作中曾寫到,「因為有大量當地女子的陪伴,他非常熟悉海得拉巴的風俗民情,且自行融入其中。」有幾部波斯文獻也暗示,最後科克派翠克在政治上對海得拉巴的王公(Nizam)與對英國人同樣忠誠。這些文獻沒有任何一部曾被翻譯成英文,因此對於無法讀懂手抄稿使用的十九世紀德干尼烏爾都文(Deccani Urdu),或高度印度化波斯文的人而言──幾乎就等同於所有人,除了少數年邁的海得拉巴伊斯蘭學者──這是未經探索的領域。
    有天晚上,我造訪了科克派翠克死敵──米歇爾・喬亞基姆・雷蒙將軍(General Michel Joachim Raymond)──的墓園。雷蒙是替海得拉巴王公效勞的法蘭西共和國傭兵,他和科克派翠克一樣入境隨俗。一如科克派翠克的工作是要讓海得拉巴人安心親近英國人,雷蒙也試圖說服王公與法國人結盟。他死後被埋葬在山頂一座小型經典希臘神殿造型的建築下方,一旁有座方尖碑,俯瞰海城郊外馬拉克佩特(Malakhpet)的法國軍營。
    儘管可以肯定雷蒙已經放棄基督教信仰──他的墓碑上沒有任何基督教相關的文字或圖像,似乎證明了這一點──但崇拜他的海得拉巴人並不確定,他是否曾入教成為印度教徒或穆斯林。他手下信仰印度教的印度兵(sepoys)把雷蒙先生(Monsieur Raymond)這個稱呼梵文化成穆沙・拉姆(Musa Ram),而他的穆斯林士兵則稱他為穆沙・拉希姆(Musa Rahim),拉希姆這個名字代表他體現了如真主般的仁慈。王公和其他人一樣無法確定他的信仰,因此決定把雷蒙的忌辰紀念日訂在三月二十五日,並用無關任何宗教的方式,送了一盒雪茄和一瓶啤酒到他的墓園致意。這個習俗似乎一直延續到末代王公在印度獨立後,離鄉前往澳洲才中斷;不過,既然我在海得拉巴期間,剛好遇上他的忌辰紀念日,好奇想看看是否有任何雷蒙的紀念儀式留存至今。
    雷蒙的紀念墓園原先建在一座荒涼無人的山頂上,距離海得拉巴城牆外數英里之遙。可是,海得拉巴近期快速成長為印度的第四大城,發展建設已經侵入到墓地周邊,因此除了山丘最頂端的墓園四周,附近已布滿新建的平房和住宅群。我在路尾下了計程車,爬山前往聖殿。城市硫黃與赤紅交織的夜空,清晰地襯托出聖壇的輪廓。步行時看見石柱間有陰影掠過,更靠近後我才辨識出,那些模糊的影子是祭拜民眾的人影,他們正在聖殿後方的聖壇點亮陶土油燈。也許那些人發現了我;但無論原因為何,等我抵達墓園時,他們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墓上的祭品──幾顆椰子、一些線香、幾條花環和幾堆小金字塔狀的白色甜食供品(prasad)。
                              ***
    回到倫敦後,我四處尋找更多關於科克派翠克的故事。有幾本關於英屬印度時期(Raj)建築的著作,曾粗略提及其官邸和別姬的存在,但相關的細節不多,而且內容似乎都是引用自《布萊克伍德雜誌》(Blackwood's Magazine)一八九三年的一篇文章〈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浪漫婚姻〉('The Romantic Marriage of James Achilles Kirkpatrick'),作者是科克派翠克的親戚愛德華・史特拉奇(Edward Strachey)。
    當我找到科克派翠克和他哥哥威廉(William)的通信信件,才迎來首次真正的突破。威廉的後代史特拉奇家族保存了這些信件,並在近期由印度辦公室圖書館(India Office Library)買下。在這些書信中,有成堆題為「來自我弟弟詹姆斯・阿基里斯・科克派翠克」的信件冊(裡頭全都是上光過的紙張,因歲月而脆裂);幾本厚重鍍金皮面精裝冊,彙集了與總督韋爾斯利勛爵(Lord Wellesley)的官方通信;幾卷波斯手抄稿;幾箱收據;以及一份收在米色大信封裡的遺囑──完全是傳記作家夢想出現的那種日常生活殘留下來的文書,內容隨機但詳盡 。
    然而,起初許多信件似乎平凡得令人失望:關於朝廷政治的八卦閒話、詢問加爾各答的情報、偶爾索取一箱馬德拉葡萄酒(Madeira)或科克派翠克在海得拉巴的市集遍尋不著的某種蔬菜,其中有些令人意外──例如馬鈴薯和豌豆。這些資訊已經足夠有趣了,但最初卻顯得相對平淡無奇,而且幾乎找不到任何提及科克派翠克的信仰感受或其風流韻事的內容,令我惱火萬分。此外,許多比較有趣的素材都是以密碼寫成。每當科克派翠克開始談論起他多情的冒險,或是他參與建立的間諜網絡,原先清晰沉著的筆跡就會融解成無法理解的長串數字。
    經過長達數週的閱讀,我才終於找到包含提及海兒・妮莎的信件的檔案,而且最後發現有部分並未加密。有天, 當我又打開另一本印度辦公室的硬紙板資料夾,看見以下這段細小、堅定又傾斜的筆跡寫成的文字:

    話說前頭,若要說我有次曾安然度過一場漫長夜間會面時火熱的嚴酷考驗,或許所言不虛,而我會面的對象正是我本信的迷人主角──這就是我先前提到,我近距離徹底端詳她可人本尊的那次會面──我們幾乎徹夜相處,而這顯然是她祖母和母親所預謀策劃的,畢竟她們的生計都有賴她縱情滿足其無法抑制的渴望。那次會面的地點是在我的住處,當時我設法命令自己迴避那明顯在引誘我的迷人盛宴,天曉得我多麼不擅長抵擋誘惑,試圖澆熄那名浪漫年輕女子的熱情,但我承認,我忍不住發現自己對她的感受不僅止於憐憫。她一再向我宣稱,她已經好一段時間無可救藥地愛慕著我,又說她的命運和我緊緊相連,又說只要能在我身邊當一名最卑微的女傭度日,她就心滿意足了……

    在這之後不久,我找到幾頁加密的文書,原先的文字覆寫著「翻譯」,而且後來發現那些密碼是一數字對應一字母的簡易系統。一旦解開密碼,故事的全貌很快就開始變得愈來愈清楚。
    我的另一次重大突破,是意外發現一份東印度公司針對這件事的祕密調查報告,載錄著目擊證人宣誓過的證詞,有些詳盡明確的問題得到了坦白得令人吃驚又暢所欲言的答案;當我將這份調查報告握在手中,一切揮之不去的疑慮全都煙消雲散──這些絕佳的素材已經足以寫成一本書。
    長達四年,我在印度辦公室圖書館埋首工作,偶爾回到德里和海得拉巴去檢閱那裡的檔案庫。我在印度無可避免遇到了一些問題。在德里印度國家檔案局(Indian National Archives)的地下室,某個去安裝新空調系統的工人,粗心地把六百卷的海得拉巴官邸紀錄(Hyderabad Residency Records)全數留在戶外。當時正值季風季節。等到我隔年回到那裡二次查閱資料時,多數的檔案都已經毀損到無法修復的地步,連沒有泡水的書卷也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綠黴。幾天後,檔案局認定那些黴菌具有危險性,於是決定將六百卷文件全都送去「熏蒸消毒」。我再也沒有看過那些檔案。
    同年的季風季,穆希河在海得拉巴氾濫成災,英國廣播公司(BBC)拍攝到幾位舊城的檔案保管員,正在把他們殘存的手抄珍本收藏,掛到曬衣繩上晾乾的景象。
    儘管遭遇諸如此類的挫折,但這個愛情故事正逐漸成形。這個過程就像在看一張寶麗來(Polaroid)拍立得相片成像,輪廓慢慢自行浮現,接著色彩開始填滿剩餘的空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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