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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風車遊越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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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越南夢

西貢,空氣中瀰漫著溫暖的濕氣。我站在路旁,看著一群裸露上身的男人搬運土石,油亮的古銅色肌膚上布滿中國古老民俗療法拔罐的痕跡。

我正在找名叫「湯米」的導遊唐先生,是輾轉由一位曾經來越南談生意的朋友推薦的;手裡握著當時草草書寫在信封背面的名字與西貢路線圖,想起準備出發前那陣子慌亂的心情,忙著採買碘酒藥片,補送之前遺忘的年節禮物。

此刻,我站在街角的魚販攤子旁邊,看著女人俐落地扭掉青蛙的頭,想著「湯米」,彷彿他是個失散多年的兄弟。湯米成了這趟未知旅程的關鍵,或是一個繞過大半個地球把我帶來這裡的夢:讓我從西貢走到河內,這條千里長的胡志明小徑(HO Chi Minh Trail)。

突然,尋找唐帶給我的焦慮,遠超過未來旅程可能發生的其他問題。

尋找導遊

我手邊的字條潦草地寫著,「先找辜立克,納福客旅社前的三輪車夫」,朋友告訴我他認識「湯米」,他會帶我到「湯米」的住處。我鼓起勇氣,跌跌撞撞地走進混亂漩渦中。

納福客旅社外停著一排白色棚子的三輪車,彷彿一道圍牆;看到我走近,車夫們憑著第六感,知道生意上門,全打起了精神,猶如獵犬嗅到獵物般。他們一下子拉高聲音,滔滔不絕地誇耀坐三輪車觀光的優點,建議我走一趟中國老街,尤其是市中心的劇院更是不可錯過的景點;或者到遠處的寺廟上柱香,那座寺廟整個是以玉石建造。當我拿出破爛的小紙條時,他們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表情,但仍然仔細地看一看。車夫們沾染尼古丁的手拿著我的字條,一面低聲喃喃自語。其中一位比較有想像力,他突然眼睛一亮,大叫「辜立克」,並從小吃攤後面拉出破舊的三輪車,斜看旅社門口一眼,隨後示意要我快點上車。車子嘎嘎作響,掉落一些好似馬毛的填充物,就這樣,我們離開納福客旅社。

做生意的男男女女盤據東胡街(Dong Ho Avenue)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他們的貨物散落一地,我看到烤狗肉、雞(死活都有)、二手簽字筆、單張出售的紙。除此之外,到處可見醉漢在排水溝嘔吐,狗兒不經意地聞一聞老鼠腐屍;不久,我們的三輪車轉進一條越來越狹窄的街道,然後進入另一條曲折蜿蜒的巷弄,三輪車就像擠牙膏一樣勉強擠過,結果嚇跑一群老太太,撞倒一個老神檀,神檀還冒著氤氳的香煙。辜立克躺在兩塊木板上,打著呼,吐出昨晚的啤酒氣味。他蹣跚地起身,笑一笑,露出一排爛牙,然後到附近的抽水機,轉動開關取水。水從這條巷弄專用的蓄水槽流出,經過塑膠水管,引導至洗手台。辜立克拿起牙刷,刷著那滿是褐色齒垢的牙,我站在汲水器旁,十分訝異地看著海藻植物沿著水槽旁攀爬到抽水機口。一陣木屐聲,打開抽水機後出現吸力的聲音,植物不見了。辜立克漱漱口,把牙刷放回可樂罐製成的架子上,比著手勢要我到外頭他那輛生鏽的三輪車上。

我爬上車。那些老太太在我們弄倒神檀之後,不吭一聲地拾起散落的香。

辜立克像一隻鸛鳥直立在我身後,他的膝蓋上下移動,穿著橡膠拖鞋的腳歪斜地踩著踏板,我們的三輪車在幾無縫隙的車陣中四處鑽動。他說,「我啊,號稱高速子彈,沒人比我辜立克更快了。」我們衝到十字路口,這裡匯集三方來車,橫衝直撞根本無所謂交通規則,視人命為無物。我坐在三輪車上,與各種車子擦身而過,一輛卡車經過,我的腳暫時消失在卡車保險桿下;卡車走了,來了一輛載貨叫賣的手推車,我的腳正好撞上外緣的雞蛋。辜立克大笑,繼續往前衝刺,趕赴與死神的約會,而我偷偷地擦拭「銳跑」(Reebok)球鞋上的蛋黃。

我們一轉入路旁的巷子,原本在玩球的小孩停下來,指指點點,問東問西。辜立克帶來一個不平常的「貨物」:高挑的金髮白種女人,這消息像漣漪一樣不斷往外傳播,穿過九拐十八彎的巷弄和陰溝。我們來到唐的家門口,唐急忙跑出來招呼我們,皮帶沒繫好,臉上還有午睡時印著草蓆的紋痕,不過他還是精神奕奕地伸出手,帶著無邪的笑容;見到我,他似乎很高興,像我高興見到他一樣。

「我想去河內旅行,」我結結巴巴用越南話告訴唐。這時已經聚集一堆鄰居看著我們,「經過中央高地……」

他笑容不減地說,「沒問題!」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嗎?」

他那握著我的手緩慢下來,隨即又恢復,他答道,「當然!」

於是,旅程就此展開。<第一章> 夢境

很久很久以前,我總是習慣聽著媽媽的非洲床邊故事入睡。我窩在被子裡,緊緊抱著枕頭,央求她再說一次菲菲的故事。菲菲是媽媽家裡養的狗,常常漫遊到莫古吉(Mkuzzi)河邊,有一天被鱷魚給吃了,聽媽媽說著她如何在咖啡田裡敲著鍋蓋大步前進,趕走成群的蝗蟲,免得牠們停下來吃作物;還有她那些瓦康巴(Wakamba)族的鄰居,炭和手指一般長短的昆蟲,又酥又脆、熱騰騰的,多美好的滋味!媽媽在尤占巴拉山(Uzambara Mountain)裡——也就是現在的坦尚尼亞——度過童年,來自德國的外祖父母在這裡經營農場和瓊麻田莊,至少三十年以上。媽媽說直到十二歲之前,她不曾穿過鞋子。這些故事成為我幻想的材料,與我的童年交織成一個在紐澤西的家,後院的橡樹、盆栽植物根本不算什麼。

離開非洲來到美國又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終於,媽媽得收拾行囊到英國寄宿學校讀書,接著到瑞士念大學,然後到波士頓。一路走來,媽媽學會幾種語言,取得醫學學位,找到一個丈夫,生了兩個小孩。

一再搬遷的日子

由於當時年紀太小,關於瑞士的記憶已漸模糊,但我還記得我們在家裡說著一種瑞士方言,在城郊學校求學及童年的友人則使用英語。我從來不嚮往歐洲,儘管有些記憶片段是那麼溫馨,像那年聖誕節媽媽做的麵包,後來被偷了,而我的腦海似乎還迴響著噹噹作響的鐘聲,許多當時的紀念物品,像是玻璃高腳杯,還散落在家中;儘管如此,我的想像早已充滿媽媽兒時農場的種種故事,那麼地鮮明,那麼地令我著迷。然而,非洲畢竟是一個遙遠的夢,紐澤西州才是生活的地方:這裡才是我注定生長的地方,念完大學,找一份工作,存錢買一棟房子,每個週末整理草坪。

十一歲那年,我們搬家了。波多黎各(Puerto Rico)在哪裡,我一點也不清楚,可是,當我看著媽媽打包行李,她臉上出現一種喜悅的表情,那正是當她陶醉在非洲記憶裡時臉上露出的喜悅表情,於是我相信,另一種生活,真實的生活即將展開。生活真的開始了。在里約彼得拉斯(Rio Piedras)的市場裡,媽媽為了沾上一層塵土的蔬菜,用她剛剛學會的語言,和人討價還價;那個可以渡過發臭河流的平台上,停放著我們破舊的旅行車,用一個線頭鬆了、打了結的繩子繫住,使它免於沖到大海裡;在這裡我們學會浮潛,偶爾玩玩小把戲,騙騙別人,要對方摸摸我們戴在手指上好幾天、早就發臭的白頭翁(anemone,多年生植物,有一百五十種。遍布北溫帶和北極地區,花色白至黃、粉紅或藍色——譯注)。在學校,原先困惑我的語言漸漸為我所了解,我發現這兒的文化是如此溫暖而活潑,彷彿有一股溫暖的力量,熱情擁抱初來此地的異鄉人,這也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感受一種真切的生活,鮮活一如我腦海裡關於非洲的幻夢。

四年的時光過去了,一如我們匆匆地來,這回又得離開去澳洲。好幾個夏天,我都在澳洲中西部人煙稀少的牧場工作,要不然就去令人嘆為觀止的國家公園探險,我在這裡發現以前從未見過的花卉植物與動物。

對我而言,世界的範圍不斷地擴張,我開始讀《國家地理雜誌》,每個夜晚躲在被窩底下,口中喃喃念著如詩一般的地名,聽起來就像遙遠地方傳來奇特美麗的鼓聲。像布松布拉(Bujumbura,非洲蒲隆地共和國首都——譯注)。我覺得,書裡每一幅照片似乎都少了一項重要元素,那就是我:我和一位老先生在巴西的叢林裡抽著菸斗;我漫步在非洲草原上,把手輕鬆地放在獅子的鬃毛上;或是在阿拉伯單桅帆船的索上,一步一步往上攀爬。十七歲時,我偷偷申請加入和平工作隊,可是爸媽不准,我只好去念大學。

我念的是威廉斯(Williams)大學,小小的,很隱密地坐落在怡人的伯克郡(Berkshires)。整個學期,我焦慮地不斷透過電話和爸媽溝通之後,我決定向未來的行銷市場妥協而主修經濟。可是所有的選修課都以非洲和亞洲為主,再加上其他各式各樣的課程,從哲學到物理學,微積分到柯爾律奇(Coleridge,英國浪漫主義時期重要詩人——譯注),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可能需要用到學歷。歐洲探險

大二即將結束,當時我哥哥正忙於準備面試,到一家極有聲望的機構實習,我決定自助旅行,橫跨整個歐洲。讓我驚訝的是,我的媽媽,那個非比常人的探險家、勇敢無懼的冒險者,突然搖身一變成了擔心這、擔心那的母親,她堅持道:「太危險了」。幾番爭執之後,我們達成共識,我應該找人同行。我詢問男友,他不假思索便說,「去歐洲挺好的,但我真的不想去。」話說完,我們馬上分手。我隻身前往英國。

媽媽對我說,「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等你十七、八歲的女兒執意要做類似事情的時候。」

能夠從倫敦安全抵達馬其頓而沒有發生任何悲劇,真是小小的奇蹟。穿越歐洲時,我像個未見過世面的小孩,睜大雙眼東瞧西瞧。搭乘十二個小時的巴士之後,我跌跌撞撞地下車,發現自己身處與外界隔絕的南斯拉夫札布拉克鎮(Zablak),那兒沒有觀光旅店,而且夜晚將臨。這時,有位與我同車的年輕男子朝我走來,以手勢邀請我到他家。他的身材相當魁梧,六呎高,寬闊的肩膀,有一雙強壯的手臂,但又表現出害羞、想要取悅人的模樣。他在巴士上不像有些軍人那樣騷擾我,甚至表明家裡還有母親和妹妹等著他回家,我沒想過要回絕,當下就接受了。

過了兩個小時,我們仍舊走在一條羊腸小徑上。我一步步跟隨在年輕男子的身後,這一帶沒有任何人居的痕跡。在月光下,除了他寬厚肩膀的輪廓,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的神智開始清楚:我真是個白癡。在我還來不及鼓起勇氣、盡快消失在黑夜中之前,我們抵達小山丘頂,遇見一位矮小、身體卻結實如樹幹的婦人。她大叫一聲,展開雙臂,緊緊抱住這位六呎高的青年,抱著他旋轉一圈才停下來。她就是男子的母親。接下來兩個星期,我學會如何揉十磅重的麵糰,如何在山邊採集野藍莓,他的家人對我的意義超過從義大利到英國的旅程中,我所記得的片刻、發生過的事。我領悟到,所謂國家,不過就是所有居民的總合;要認識一個國家,我得學習他們的語言,分享他們的生活。於是,大學畢業之後,我加入了和平工作隊。和平工作隊與華爾街

這一次,我已經二十一歲了,而且一切準備就緒。至少我這麼認為。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心裡滿溢著理想,我捲起袖子,昂首闊步走向更美好的世界。在菲律賓,我以驚人的爆發力處理社會問題,深信自己了解什麼對每個居民最好;我負責的村莊即使不會成為全世界的模範,也會是整個菲律賓群島的模範。我搬進一個到處是違章建築的村莊,開始著手計畫,棕櫚樹附近的區域可以圍起來成為公園,在村莊廣場附近蓋一所學校,還有,拜託喔!有誰可以把豬綁起來,不要讓牠們四處覓食,瞧牠們把糞坑裡的黃金弄得一地啊。

如果說人常從失敗中學習,那麼,在這漫長的兩年中,我才學到前人這項充滿智慧的明訓。我種的番茄老是被寄居蟹(land Crabs)咬掉,井水枯竭了,稻秧迅速地成長,又大幅死亡,養的甲殼動物也被淹死。我不具慧眼,培養了一群心術不正的壞人,還錯過許多真正的領導人才。當時我陷入一種絕望沮喪,直到媽媽來看我才稍稍好轉。

我們打算去拜訪另一位自願加入和平部隊的年輕女子,她住在山中少數民族的村落裡。出發前一晚,我和媽媽都吃了一些不新鮮的魚,隔日早晨,媽媽發現我們得坐在巴士車頂時,顯得有些猶豫。

她問:「如果我想上廁所怎麼辦?」

我向她保證,「我會敲敲車頂,司機會停車,等妳上好廁所。」

一小時後,車子快速駛過一畦又一畦新栽種的水田,剛剛從褐色土壤裡冒出來三吋高的新芽,努力往上抽長。媽媽用一種明顯收斂的口吻指出,四處看不見一棵樹,也沒有可以遮蔽的地方;於是我主動要求一位老婦人陪同媽媽,用她的裙子幫媽媽遮掩路過的偷窺眼光。我看著她們往前走去,突然了解,媽媽再也不是那個精通各種神奇事物的專家了。但她的故事曾經在我的生命旅程中陪伴著我。

最後,她搭機回家,而我也回到我的位置上,充電完畢,準備好好工作,深信只要再努力一些,一定可以成功。村民們以一種橡皮筋的彈力回應我的努力:一開始處處讓步配合,但漸漸產生抗拒,直到我再也沒有氣力,而他們又回到最初的生活模式。其實,一路走來,他們也給我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學習經驗,那是一種自我認識的學習,他們讓我看見不同的生命典範,沒有絕對的好壞對錯,只有生存方式的差異。終於,輪到我搭機回家,那時,我才徹徹底底地覺悟,不再有一絲的懷疑,我知道自己再也不願意成為文明機器的一部分,我想要的不是這個,是別的東西。於是,我穿上絲襪,成為一名管理顧問。

我的薪水漲了四十倍。雖然我學過兩種艱澀的東方語言,而且朗朗上口,但現在根本用不上,放在一旁也就逐漸淡忘。如今,我養成記帳的好習慣,加入健身俱樂部,付出的費用相當於我在和平部隊裡的全部津貼,才能夠坐上腳踏車,不停地踩著踏板,卻哪裡也到不了;兩年後,我發現手指異常地疼痛,醫生告訴我,如果我繼續長時間使用電腦,有一天兩隻手都會無法使用;這種病叫慢性腕骨症候群及屈肌關節滑膜炎。手術花了一年的時間,這段時間我不停地懷疑華爾街運轉不歇的商業世界,薪水不斷膨脹,生活空洞乏味,還有那無可避免的胃潰瘍。

可是,如果生活不該如此,又該如何呢?我想過自己籌組公司,但代價太高,我不願付出。雖然這些年來,我的薪水不斷往上攀升,我的生活水準並未提高,現在我已經有足夠的儲蓄,如果我再回到過去和平部隊那時的生活模式,我的存款應該夠讓我維持幾年。

可是另一方面,我似乎應該在事業上努力衝刺,好實現我的退休計畫(padding my 401(k) retirement plan,一種為員工準備退休金的投資方式,也就是員工每個月繳納一部分錢給公司去投資,退休時可拿回全部的投資——譯注),並將該付的錢都付清,這才是我從小到大被灌輸的想法。無論如何,媽媽的故事已根深柢固地存在我的腦海裡,彷彿在我身上施了魔咒,無法破解。而且除了媽媽的故事,還有我自己親身的經歷;讓我縈繞於心的夢想不再是非洲,而是亞洲,我忘不了那片土地上色彩鮮艷的紙龍,身穿橘色長袍的僧侶,綠油油的稻田,身泥巴的士黃色水牛,希望我真的可以回去……

幾乎沒有人同意我的想法:我爸爸,從小在瑞士經歷正常的成長模式,他一直看著我在生涯發展上作出錯誤的決定,為我感到十分困惑,我的朋友,在事業上不斷往上發展,同時,一個接著一個傳來結婚的喜訊,期待著夏日的婚禮,快樂地找尋屬於兩人的窩;我的狗,要求不多,無非就是我的陪伴、一只飛盤,以及一個慵懶悠哉的午后罷了。還有我自己,過慣了優渥的生活,如果這回捨棄一切,也許將永遠失去。話說回來,我二十九歲,沒有丈夫,沒有小孩,沒有貸款,如果不是現在,更待何時呢?

夢幻的神祕國度——越南

我決定了,而且目的地很清楚,就在東南亞核心深處,一個最近才向美國人開啟大門的神祕國度,令人無法忘懷的謎——越南。

從我家附近的圖書館所提供的簡短資料中,我讀到的越南歷史,始於一九六四年的東京灣事變(Tonkin Gulf incident,一九六四年美國驅逐艦在中南半島東京灣遭受北越攻擊的事件——譯注),終止於一九七五年,這段時間正是美國軍事介入越南的時期。而越南語好像不存在似的,我在外語書店只看到烏爾都語(Urdu,通行於印度和巴基斯坦的語言——譯注)和威爾斯語(Welsh,威爾斯地區使用的一種凱爾特語,在一切法律活動和行政事務中都具有與英語同等的地位——譯注),中間像是遭到破壞,獨獨遺漏越南語。我開始搜尋越南餐廳,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位私人教師;翻閱整本電話簿,只要是越南名字,我絕不錯過。我也自己錄製語言帶,整天拖著一台攜帶不易的錄音機座,活像一隻不甘不願的小狗,門窗上、電視螢幕、馬桶對面的牆上,到處貼滿單字。最後我遇上一戶越南人家,他們同意教我,還拿出一本三十年之久,有點破舊、模糊的文法書,裡面寫滿各種字彙,如獵虎、女僕。

我詳細閱讀我所能取得的所有資料,也看一些影片,如〈天地〉(Heaven and Earth)及〈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坐在這戶越南人家的客廳裡,嘴裡吐出一些字,與其說是一個句子,不如說像是一首歌。我試著屏棄那些可怕景象:那地毯式轟炸的可怕夢魘,隆隆作響的機關槍聲,飽受烽火折騰的村落。我想著記憶中的亞洲,優雅的民眾,祥和的文化;這其中的矛盾,一點道理也沒有。

困惑的人不只我,每當我提到越南兩個字,一定會聽到迥然不同的故事。

曾經有一位獸醫,眼中帶著淚光對我說,「越南是我見過最美的地方,那兒有世界上最綠的綠,還有孩子甜美的笑容……」

另一位,咆哮地告訴我,「偷竊、陰險、骯髒,那些蠟黃的惡魔,看著你的眼神彷彿恨不得殺了你。」戰爭結束二十年了,他激烈的憤怒絲毫未減。

還有一位當地記者說,「越戰把越南帶回石器時代,再加上共產主義的統治,越南每年國民平均所得不超過兩百美元。」

我在一份商業通訊上讀到,「美商公司正渴望前往越南投資的機會,行動電話將是最熱門的新市場。」似乎,每個人都相信,如果我自行前往越南,一定會出事。

一位曾經是美國海軍,身高六呎四吋的剽悍技工,向我保證,「你一定會被強暴」。說話時,用他手裡的鐵橇猛敲我車子的備胎,手臂的肌肉隨著一字一句晃動著,「那個地方到處有炸彈,瘧疾肆虐,草叢裡躲著蛇和共產黨。到時你不見了,誰也找不到你。」他拿下那個備胎。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是一個佛教國家,人民善良,而且戰爭結束了。」

他突然停下工作,在我面前揮著鐵橇,像拿機關槍指著我,這是他第一次語帶憤怒地說,「蠢蛋!妳懂什麼?」

他是對的,我懂什麼?除了膽量和直覺,我什麼也不知道。真正的敵人是戰爭,不是共產黨,也不是美國;被放在那樣的處境,不管是誰,俄亥俄的農場男孩也好,河內的鞋匠也罷,人為了生存會不擇手段。我忍不住想像,美國大兵在那險惡陌生的土地上,窩在沼澤叢林裡,面對的是何種驚恐?但終究他們回到美國,恢復正常生活,成為溫柔的丈夫,慈藹的父親,忠貞的國民;越南士兵也一定回到家園耕種,繼續供奉祖先的靈位,陪伴在孩子的身邊。我已經準備好付出代價——我的健康、優勢,還有這位技工說的,我的生命,只為了賭一賭人性本善。然而,面對鐵橇下的指控,我的信念顯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我怯懦地問他,「如果我安全回來,甚至寫一本關於越南的書,你會讀嗎?」

「我不讀書。」

「那紀錄片如何?一種你可以在電視上看到的影片?」

他丟開輪胎,停下來想了很久,「電影?」最後他回答,「好啊,也許吧。」

於是,出發前兩個星期,在最後一堂越語課和許多辦不完的差事中,我買了一架小型攝影機。臨走時,我把攝影機塞進背包,高興地揮別親友,登上飛機。

其實,我心裡恐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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