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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角天涯,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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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的神雕俠女──珍‧金恩

看板溫度,華氏12度


那原本只是一則來自北國寒冬的遙遠傳說。

何其有幸,在短暫的人生旅途中,得以與傳說中的主角相遇。大家都習慣稱她“Eagle Lady”,然而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位名符其實的「神鵰俠女」。

“Eagle Lady”本名珍‧金恩(Jean Keene)。她生前住在阿拉斯加的崎奈半島(Kenai Peninsula)。我們在九○年代中期就曾聽好友蓋瑞提過她,也從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和其他刊物看過關於珍的報導─她與白頭海鵰(Bald Eagle)的「半生緣」,在阿拉斯加甚至全世界野生動物攝影界,堪稱家喻戶曉。

可能因為她有名,便覺得遙不可及。蓋瑞在阿拉斯加住了三十幾年,和珍是長年好友。2003年秋天,他來函提及珍剛過七十九歲生日,接下來若身體狀況不佳,說不定就無法繼續餵鷹了。如果我們想認識這位Eagle Lady,要快,要把握機會。

因此,當2004年1月隆冬,我們千里迢迢慕名而至,首次見到神鵰俠女時,她已經八十歲了!

第一次見面,印象總是最深刻的。那年阿拉斯加的冬天似乎特別冷。清晨七點多,仍是黎明前的黑暗。我們從機場租車往西南開,目標是崎奈半島西端小鎮荷碼(Homer),單程逾350公里──台灣南北長不過396公里。

離開市區途中,看到路邊一塊高高的溫度標示板亮著 "12℉",幕夜中的鮮黃數字顯得特別醒目。「天啊,溫度只有華氏12度,不就等於才攝氏零下10度嗎?」我指著看板說:「那緊鄰海邊的荷碼,豈不更冷了?!」

文堯點點頭沒接話,因為路面積雪,天又黑,他全神貫注盯著方向盤前面。

寒冬一月,這裡九點多才日出。天色微明,漸漸亮開,但見沿途光禿禿的棉白楊樹,枯枝銀裝素裹,潔淨雪白。依山傍海,蜿蜒而行。觸目是美麗的白,也是危險的白。即使租來的四輪傳動車配有雪胎,我們一路仍小心翼翼,怕在雪地上打滑。翻山越嶺,足足開了七個多鐘頭,終於在午後將近三點─天黑之前安全抵達荷碼小鎮。

依然是冰封大地的景色。而?俠女」的家,還要繼續往西開,在小鎮最西邊的荷碼沙嘴(Homer Spit)最盡頭,一塊緊鄰海邊的營地中。沙嘴地形蠻特別的,細細長長向西伸入卡徹馬克海灣(Kachemak Bay),因沙嘴道路長達7公里,還被封為「全世界伸入海洋的最長道路」(the longest road into ocean waters in the entire world)。

沙嘴路面一層薄雪。天色陰霾,看不到長路盡頭。卻見右邊大海呼應狂嘯北風,浪濤洶湧澎湃;左側大海因受沙嘴環抱地形保護,略微平靜些。深淺濃淡不一的灰藍色調,詭譎地劃滿天地間。兩側遼闊大海,自己彷彿走在被海聲海濤包圍的、另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呼呼風寒效應,降至零下35度

走到了沙嘴盡頭,果然看到海邊有塊空曠營區。那時珍的家仍是一輛RV (Recreational Vehicle的簡寫,即大型旅行拖車),車身鏽蝕雜斑說不上破舊,卻顯得陳舊,似乎歷盡滄桑。RV周圍用及肩的木柵圍起,豎了一塊牌子漆著“The Eagle Spot”。

沒錯,就這裡了。環顧四周,發現附近雪地上、木樁、RV頂、甚至電線桿上站了好幾隻白頭海鵰。一動不動地,為了保存體力吧,銳利鷹眼直盯著我們,一副不怕人的模樣。

我們當天只先勘查,先找到住處,沒見到珍本人。但從這般居住環境,就不得不對她印象深刻了。一位八十歲老婦人,住旅行拖車,在這偏僻的海邊營地一待將近三十年──這般幾近孤絕的遺世獨立,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聽蓋瑞說,珍冬天餵食白頭海鵰,通常從早上九點多餵到近午時分。翌日和蓋瑞約好在珍的RV門口碰頭,重頭戲才開始。

臨海的荷碼小鎮,果然比安哥拉治還冷。下了一夜雪,翌日早晨雪已停歇,卻吹起強勁北風,瘋了似地呼呼狂吼。我和文堯從頭到腳「全副武裝」,從毛帽、毛衣、羽毛衣、絨毛褲、兩層毛襪、兩層厚手套,再加上Gore Tex防雨擋風外套和雨褲,還穿上特地購買的中筒雪靴,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心想,這樣應該萬無一失了吧!

來到珍的住處,聽車外狂風怒吼,不想出去挨寒受凍,就暫且躲在車裡吹暖氣,直到蓋瑞駕車抵達,才鼓起勇氣奮力打開車門。一離開車子,馬上像走進了冰凍庫,而且凍庫裡還颳著超級強風!

因為置身沙嘴尖端,地形缺乏屏障,原本溫度已經低到不行,加上風寒效應,冰凍得無以復加。風如針刺,刺骨的寒。呼嘯寒風,到底有多強呢?我用力推開了車門,一不留神,厚重車門還險些被強風「砰」地自動闔上。

那麼壞的風雪天,即使走出車外,都需要相當勇氣。我開始懷疑自己穿得不夠。拿起笨重的相機裝備,那導寒能力特高的碳纖維腳架,凍得有如冰棍,一股寒氣透過兩層手套傳進掌心。真的好冷啊!氣溫已不知降至華氏零下幾度了?阿拉斯加的寒冬,到底能有多冷,直到那次才真正見識到。

這輩子從未到過這麼冷的地方。當晚看了氣象報導才知,加上風寒效應,那天溫度相當於華氏零下35度!
不像80歲的80歲俠女

「這麼壞的天氣……這麼冷……難道珍……她還要餵鷹嗎……?」見蓋瑞走近,我忍不住問。聲音還有點兒發抖。

「壞天氣,當然就更要餵了啊!不然呢?」久住阿拉斯加的蓋瑞笑著回答,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好像我真是多此一問。

我把整個臉用圍巾蒙起來,頂著強風,縮著脖子,拉緊外套,來到珍的前門。發覺院前雪深及膝,因前晚下了整夜的雪,柵門被積雪堵住,無法打開。蓋瑞司空見慣,順手拿起柵門邊一把鐵剷,先剷清「門前雪」, 把柵門開了些縫,再剷除「門後雪」。文堯和我見賢思齊,也拿起鐵鏟幫忙剷雪,順便熱身取暖。約十餘分鐘後,總算順利推開柵門。

走進積雪的院子,蓋瑞要我們先選個地方把相機腳架搭好。接著去敲珍RV的門,正式幫我們引見。

珍應聲開了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珍。她有著一頭捲曲蓬鬆的褐紅頭髮,帶著大大鏡框的古式眼鏡,上些淡粧,塗了口紅,顯然在會客前曾細心打理自己。臉上細細皺紋掩不住歲月滄桑,瘦削微駝的身軀,但她精神很好,怎麼看,都只像一位六十幾歲的婦人。

「噢,你們來了,我馬上就好。」她看了看蓋瑞身旁的文堯和我,點頭微笑說:「很高興認識你們……」然後抬頭看了看陰霾的天,又說道:「今天風很大,衣服要多穿些,會很冷喔……」

原來這就是久仰的珍,一點都不像我所見過的、任何一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家。還這麼親切和藹,一點架子都沒有。

「這兩個勤勞的年輕人已幫我把柵門的積雪清除了,還有什麼需要幫忙麼?」蓋瑞貼心地問珍,不忘隨口稱讚我們兩句。聽他把我們說成「年輕人」,真是不好意思。

「謝謝你們哦……,可否幫我把魚裝到那個大圓桶,然後拖到前面。」

蓋瑞按珍的指示,把好多魚裝進一只大塑膠桶內,再把桶子推到前院一塊平台旁,那是珍每天固定餵鷹的位置。平台前面有一道矮牆,矮牆前是礫石灘和一望無際的大海。在我們左方,可見卡徹馬克海灣對岸高山。天晴時,這兒山水肯定很美。

「哇,一次要準備這麼多魚喔?!」我探頭瞄一下那只大桶子,睜大眼睛問。

「是啊,一隻白頭鷹每天大概要吃兩磅魚,珍每天餵超過兩百頭鷹,所以一天至少要準備四百多磅的魚。」蓋瑞屈指算了一下。

風呼嘯著,浪翻滾著。儘管天氣惡劣,卻有愈來愈多的白頭海鵰向珍的住處飛來,邊振翅邊引頸吭叫,似乎在宣告自己的現身,也要分一杯羹共襄盛舉。曾幾何時,我們四周已聚集好多白頭海鵰,礫石海灘上、枝幹上、柵欄上、RV屋頂、還有海面和天空中,鷹不斷朝我們這方向飛。景象之壯觀,令人瞠目結舌。

大概看我一副很冷的樣子,蓋瑞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包東西說:「把這拿著備用吧。」原來是禦寒的暖暖袋。我連聲道謝,把暖暖袋拆封,塞入手套握在掌心中,果然溫暖多了。

用廣角鏡就能拍特寫

一切準備就緒,珍走出RV,套著一件深褐色厚外套,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前的固定位置。戴起工作手套,彎腰拿起桶裡的魚,放在木板台上,拿一把尖銳的刀把魚切段,擲出。若魚小,就不切,整尾甩出。擲魚方向前後左右不定,就看哪邊鷹較多。每次一擲出,鷹兒總一陣騷動,振翅「蜂擁」而上。

有些鷹很厲害,身在半空中,一伸爪,就把魚憑空攔截,精準無比。也有互相搶魚的,兇猛爭執拉扯不下,看誰霸道誰就贏。有些很大膽,就站在珍的切魚平台旁,虎視眈眈。一抓到魚,展翅一揮,旁邊的我嚇一大跳,差點兒就被鷹翼給掃到臉。還好反應夠快,及時退後半步。

珍在切魚餵鷹時,神情很專注,像是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瘦削微僂的身影,幾乎不太說話。餵一陣子,會稍事休息,抬頭看看前後左右數不清的鷹兒們。似乎在辨認來者,又好像在回想什麼,臉上的表情欣慰而安詳。

風繼續怒吼著。生平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的白頭海鵰,這麼漂亮的猛禽就在面前咫尺,近到用廣角鏡頭就能拍到很大一隻。有些距離太近,還得退後一兩步,否則還會爆框。比起在海恩斯(Haines)白頭海鵰保護區,用大砲鏡頭都不易拍到,珍的院子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拜強風之賜,鷹兒展翅降落之際,被風吹著,好像定在空中。那年我們仍用35釐米幻燈片拍攝,光圈總要開到最大才能捕捉飛翔速度超快的鷹,強風不啻為有利的加分條件。

我們和蓋瑞並肩站著,拼命按快門,忘情地欣賞、拍攝美麗的鷹兒。在風雪中站了兩個多鐘頭,漸漸感到颼颼寒風,由原先的「針刺」,變成「利刃」般,穿透厚厚手套。掌心的暖暖包顯然不管用了。手指猶如被刀尖不停戳刺,凍得隱隱作痛,而且愈來愈不聽使喚,有時遲鈍的,連快門都按不下去。

可我實在捨不得離開這麼令人心悸、群鷹聚集的地方。何況連八十歲的老人家都挺得住,我若半途離開,自個兒回車裡取暖,未免太丟臉了。

那些展翅飛翔的白頭海鵰,在狂風呼嘯的嚴寒環境中,難道都不覺得冷嗎?

只見牠們不畏強風,展開逾兩公尺雙翼,姿態優雅地,在空中自在翱翔。一瞥見獵物,轉瞬間,疾速俯衝而下。那驚人爆發力,充滿力與美的生動畫面,真是令人著迷。而且進退拿捏得宜,力道收放自如。不論食物到手與否,總能及時側身翻轉,輕盈如一片風箏,繼續瀟灑飛揚,御風而行。

這些北風孕育的子民,是從小受過大地之母嚴謹訓練的最佳飛行員,懂得如何利用風勢,在風雪交加的逆境中,從容迴旋應變。輕而易舉而精確地,擷取獵物以溫飽,以成長,以茁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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