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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張愛玲美國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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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籍,靜好歲月

一九六一年,張愛玲踏上臺灣島,打算採訪軟禁中的張學良和趙四小姐,雄心勃勃地啟程,但是命運卻很吝嗇。這個行程,成為了傷心之旅。

也許,她在上海,已經用完了她所有的運氣。

整部《詩經》,張愛玲獨鍾愛這幾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網上預定了這家酒店,因為張愛玲的舊居就在附近——布希街(Bush Street)六四五號公寓。一棟二戰前的紅磚房子。

一九五九年春天,張愛玲和賴雅搬入這套公寓。

張愛玲漫天歡喜,繫上圍裙,用細細的胳膊,爬上爬下,奮力打掃,她不能忍受前任房客留下的些微痕跡。

為了給張愛玲一個安靜的寫作環境,賴雅在附近租了一個小辦公室,開始了停頓許久的劇本寫作。

張愛玲接受了委託,把《荻村笨伯》(Fools in the Read)改寫成電影,每本一千五百美金;透過宋淇夫婦和麥卡錫(Richard M. McCarthy)的幫助,繼續為美國新聞處做翻譯。

張愛玲的作息晨昏顛倒。

賴雅憐香惜玉,每天一早出門去自己的小辦公室坐一坐,整理以前的文稿。

中午時分,他在麵包店裡買了食物回到公寓,煮咖啡,做義大利麵,然後喚張愛玲起床。下午,他們或去散步,或去看電影。晚上,張愛玲伏案寫作。賴雅便是她的第一個讀者。

一九五九年八月十四日,第三個結婚紀念日。

他們決定慶祝。

下午,他們步行至唐人街,選購中國點心,又在義大利區買了乳酪和咖啡。

回家,他們細細地品嘗中外食品,品嘗婚姻生活的溫馨平和。

隨後,他們穿上正規的服裝,去看電影《桃色凶案》(Anatomy of a Murder)。

電影散場後,他們在 Tony’s 咖啡館以咖啡和蛋糕結束了這個紀念日。

執子之手,喚起了彼此人生的親切和安穩。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張愛玲收到了入籍通知。

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這個過程耗費了八個月。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張愛玲收到經紀人的來信。信中告知張愛玲,《粉淚》未被出版商接受。

讀此信,張愛玲當場淚崩。她的表現,如同一隻雨夜被人拋棄的小貓。

如此沮喪的情緒,一直延續到了耶誕節。

一九六○年七月,張愛玲取得了美國公民身分。

這是這個婚姻給她的福利。

他們外出,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午餐,還買了鮮花,插在客廳的花瓶裡。

在賴雅的說服下,這一年,張愛玲投了甘迺迪一票。

這一年,在張愛玲生日的那天,張愛玲要求賴雅陪她去看脫衣舞。她看得津津有味。賴雅揣測,她是為寫作在尋找靈感。

在這棟公寓裡,他們還招待了德國著名的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張愛玲在《重訪邊城》一書中提及在舊金山的日子。文章中說,公寓樓下就是布希街,走兩個街區就是唐人街。她經常與賴雅去唐人街買豆腐、醬油,約了美國女友在小花園聊天吃甜品。有時,一個人,在廣東人的館子裡喝茶發呆。

二○一四年九月,我在唐人街閒逛,滿街都是廣東話和穿著拖鞋的老華僑,中秋了,有人在老字號糕餅店門前排隊買月餅。

我加入了買月餅的隊伍;我一再回頭,在熙熙攘攘的俗世裡尋找張愛玲的舊影。

九月的舊金山,夜裡,也還是冷。

酒店臥房的壁爐前,地毯上,喝 Napa 的紅酒,奶油黃的壁紙上,倒映著我的剪影,鮑威爾街(Powell Street)上的有軌電車,叮叮噹噹,從我的窗下、從張愛玲的窗下駛過,身後的鐵軌,如兩條冰冷的銀蛇彎彎曲曲—

賴雅的女兒回憶說,賴雅狂熱地愛著張愛玲。

這是張愛玲最溫暖的一段日子。

惘惘中,張愛玲並不篤信白頭偕老。她在《傾城之戀》裡說:「死生契闊,我們自己哪兒做得了主?」

《粉淚》被出版社退稿後,她意識到了她的題材不符合美國人的口味。她希望尋找新的寫作資源。在她的心裡,有一個故事漸露分明:張學良和趙四小姐。

她決定去臺灣採訪軟禁中的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然後去香港,創作《紅樓夢》電影劇本。

瞞著賴雅,她預訂了機票。

一九六○年七月十二日,張愛玲在美國舊金山宣誓成為美國公民。

拿到美國公民身分之後,她宣布了她的行程。

賴雅是一個單純的人。張愛玲的舉動對賴雅的打擊,遠遠超出了張愛玲的預料。賴雅覺得被拋棄了。

賴雅決定搬到女兒的城市。

搬家途中,賴雅中風。

賴雅的身體狀況至此走下坡路。

管不了許多了。文學成功是要務,除此,她別無所長。

一九六一年秋天,張愛玲踏上臺灣島。

她在臺灣的擁躉者無數。

採訪張學良未果。但並不影響張愛玲的興致。

在臺灣花蓮采風途中,張愛玲接到賴雅中風的消息,心中不免慌亂。待知道賴雅病情平穩,便仍按原計劃去香港寫電影劇本。香港的劇本創作並不順利,甚至差點葬送了她和宋淇夫婦的友情。

雄心勃勃的啟程,但是命運卻很吝嗇。這個行程,成了傷心之旅。

也許,她在上海,已經用完了她所有的運氣。

一九六三年三月,張愛玲根據訪問臺灣、香港的經歷寫了英文遊記〈A Return to The Frontierer〉,發表於美國雜誌《記者》(The Reporter),在臺灣文學界引起了極大的迴響。但是她準備拿來重新進軍美國文壇的《少帥》(The Young Marshal),卻不如願。她越瞭解張學良,便越是不喜歡這個人,連同趙四小姐,她亦是不喜。筆澀,如同上海的黃梅天氣,她不得不放棄了。

波士頓寡婦,《紅樓夢》,華爾騰湖

一九六七年,賴雅死了。

那一年,張愛玲四十七歲,急景凋年,一連串的蒙太奇。

歲月如殺豬刀,刀刀見痕,毫不手軟。

但她用一抿嘴的微笑,挽住了荒蕪。

張愛玲和賴雅,結婚後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活。

張愛玲對左翼思想毫無興趣,賴雅卻是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兩人的共同點只有一個:都沒有固定收入。他們經濟拮据到連買床單窗簾都成了奢望。但他們卻始終相依為命,一直持續到一九六七年賴雅去世。賴雅癱瘓在床時,各種生理失禁,張愛玲努力伺候。那個患有嚴重潔癖的貴族小姐已經去向不明。

困頓沉重的日子,磨損了天才的生命和激情,張愛玲的創作銳減。英文作品無處發表。

她只能尋求學院研究經費。

一九六七年四月,張愛玲以翻譯晚清小說《海上花列傳》的項目獲得美國波士頓劍橋瑞德克里夫學院(Radcliffe College)駐校作家的位置。她帶著癱瘓的賴雅一同上路。

同年十月八日,賴雅去世,得年七十六歲。

時隔四十八年,也是十月,我從新奧爾良機場出發,去波士頓。

中午時分到達波士頓機場。

哈佛大學中國中心的副主任宗蔚冰小姐早已等候多時了。

草草吃了漢堡,便驅車去哈佛大學。

哈佛大學,關於張愛玲的檔案如斯:

「賴雅太太一九四一年在港大的教育被戰事中斷,從此譯述不斷,有兩個短篇小說集和散文等無數中文作品,《赤地之戀》及《秧歌》兩部英文小說完成於一九五五年,現致力英譯十九世紀的《海上花列傳》,她與她的作家先生賴雅(Fedinand Reyher)居於劍橋。」

一九六七年四月,張愛玲來到哈佛大學的姊妹學校瑞德克里夫學院做獨立研究。聘約一年。

住址是美國劍橋布拉圖街八三號四三室公寓,署名愛玲.張.賴雅。

不遠處是詩人朗費羅(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的故居。

這一年,她的《怨女》英文版《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原名《粉淚》)在英國出版。

反響不佳。

從投稿、找出版商,間隔了十年。

十年一覺,張愛玲已從喧嘩歸於平淡。

張愛玲沒有大學文憑。在美國,靠寫作難以維持生計。先後在幾所大學任職,因不喜交際也不擅做研究,均以離職收場。張愛玲數度在信中提到自己和周圍同事的不融洽。

一九六九年一月三日,她在信中告訴夏志清教授在學院的狀況:「我又不太會做人,接觸雖少,已經是非很多,不但不給介紹什麼教授,即使有人問及也代回掉,說我忙。」

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她只宣讀了一篇《中國翻譯作為文化影響的橋梁》為題的英文論文,並未交出英譯稿《海上花列傳》。

張愛玲在〈天才夢〉一文自剖:「在待人接物方面,顯露驚人的愚笨」。鹿橋教授則認為她是把握了出世和不出世的尺度和時機。

賴雅過世不久,一九六八年七月,一個有雨的夜晚,向來不輕易見人的張愛玲,接受了臺灣記者殷允芃的訪問。我猜,這是她生命的一個安排——她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她與胡蘭成離婚之後,很少出世的她,也是四處運作,有過一番非同尋常的出世舉動。

那天晚上,雨勢稍歇。

殷允芃和同伴王青雲撐著傘,心中惴惴然,因為「張愛玲是向來不輕易見人的」。

進得門,但見起居室,一個小小的書架,擺著半壁英文書,右邊一本《紅樓夢》,窗旁的書桌上,散亂著剪報,一本翻開的《紅樓夢》,一張所得稅的表格。

張愛玲說:「我喜歡紐約,大都市,因為像上海。郊外的風景使我覺得淒哀。坐在車上,行過曠野,杳無人煙,給我的感觸也是一種荒涼。我還是喜歡走在人多的地方。」

「她認為人生的結局總是一個悲劇,但有了生命,就要活下去。人生,是在追求一種滿足,雖然往往是樂不抵苦的。」

寫作對於張愛玲或許也是一種救贖。

她對兩個仰慕她的女生說,「只要我活著,就要不停地寫,我寫得很慢。寫的時候,全心全意地浸在裡面,像個懷胎的婦人,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即使不去想它,它也還在那裡。但是寫完後,我就不大留意了。」

她看的第一本英文小說,是蕭伯納的。那時她十三歲。從此她開始接觸到西洋文學。

她又認為世界時時刻刻在改變,人的看法也隨時會變。因而她的小說,只有在剛完成時,她才覺得滿意,過久了,再看看,就又不喜歡了。

「以前在上海時,」她笑著回憶,「每寫完一篇小說,我總興高采烈地告訴炎櫻(她的錫蘭女友)這篇最好。其實她又是看不懂中文的,聽我說著,總覺得奇怪——怎麼這篇又是最好的啊?」

一個作家,如果一味模仿自己早期成名時的作品,是件很悲哀的事。譬如海明威的晚年作品,她說,漫畫似的,竟像是對以前的一種諷刺。

她認為最重要的,寫小說,是要對所寫的事物有了真感情,然後才下筆寫。

她對一般所謂的研究工作,不太有信心,也多少是因隔了一層,較難引起作者自發的情感。寫《秧歌》前,她曾在鄉下住了三四個月。那時是冬天。「這也是我的膽子小,寫的時候就擔心著,如果故事發展到了春天可要怎麼寫啊?」

《秧歌》的故事,在冬天就結束了。

許多人都認為純小說已經消失了。

她說,現代的小說或是趨向於平白直述的歷史記錄,或是抽象難懂的詩。她認為,如果可能的話,小說應避免過分的晦澀和抽象。作者是應該盡一份努力,使讀者明白他所要表現的。而且一個小說的故事性,也仍然需要保留。

「好的作品是深入而淺出的,」她說,「使人在有興趣地往下看時,自然而然地要停下來深思。」

她說她看書沒有一定的系統或計畫,唯一的標準,是要能把她帶入一個新的境界,見識新的事物或環境。因而她的閱讀範圍很廣,無論是勞倫斯、亨利.詹姆斯、老舍或張恨水,只要能引起她興趣的,她都一視同仁地看,沒有興趣的,即使是公認的鉅著,她也不去勉強。

她坦然說:「像一些通俗的、感傷的社會言情小說,我也喜歡看的。」她最近的長篇小說《半生緣》,就是她在看了許多張恨水的小說後的產物。像是還債似的,她說,覺得寫出來一吐為快。「但是我寫《半生緣》的時候也很認真,我寫不來遊戲文章,就算當時寫得高興,寫完後就覺得不對,又得改。」

「我是孤獨慣了的。」

她說,「以前在大學裡的時候,同學們常會說,我們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也不在乎。我覺得如果必須要講,還是要講出來的。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但是我也不一定要要求和別人一樣。」

「我常常覺得我像是一個島。」說著,習慣性地微揚著頭。斜斜地看去,額上映出的單純與平靜,彷彿使人覺得,她是在歲月之外的。她是最最自由的人。

那天,她穿一件無袖的寶藍短旗袍。她的語態,緩慢優雅,若有所思。

她自己說她的動作是很笨拙的。可是她起身時,會小心地整理下襬,行動起來丰姿綽約。

那天,她很熱心地走出走進,為兩個女生張羅茶點。煮了濃咖啡,搬出核桃派、花生米,還上了兩杯白葡萄酒,可是卻找不到咖啡勺。

她抱歉道:「真對不起,湯匙都還放在箱子裡沒打開。反正也在這兒住不長久的,搬來搬去,嫌麻煩。」

那時她在劍橋已經住了快半年。《海上花列傳》已經翻譯完了二十回,約全書的三分之一。

她認為,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海上花》也仍然是一部很好的中國小說。那是第一部用上海話寫成的小說,出版於一八九四年。但她也不確定,西方讀者們是否能接受這本曾經兩度被中國讀者摒棄的書。

「可是,」她加了一句,「做哪一件事不是冒險的呢?」

她也正在寫著一篇有關《紅樓夢》的文章。同時她還打算把十年前就已開始著手的一個長篇,重新整理一番,繼續寫完。

後來,這個關於《紅樓夢》文章寫成了一本書:《紅樓夢魘》,那個長篇很可能就是自傳體小說《小團圓》。

遇到對的人,她健談,滔滔不絕,天南地北。

出得張愛玲的公寓,已是午夜。兩個女孩子激動得不行,因為見到了女神。她們一路跑著跳著地趕上了最後一班開往波士頓市中心的地下鐵。

二○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的黃昏,我披著羊毛圍巾,穿著在聖路易斯買的跑步鞋,經過哈佛大學法學院的草地,經過百年的橡樹,越過馬路,來到瑞德克里夫學院,單只是看見矮牆上的那塊牌子,就已經狂喜不已,先就站在院門口拍照,有一種擔心失去的不安。

學院裡清一色英國建築,清水紅磚裡,鑲嵌著白色的線條。小小的院落,修了一個噴泉,四周安置著長椅,很容易令人想起《小婦人》這類書的場景。引路的宗蔚冰,長著一副小巧玲瓏的身材和五官,她順勢長椅上一靠,道:「張愛玲很幸運,她走了沒多久,女子學院就合併了,沒有了。」

一九六七年十月八日張愛玲到美國劍橋才幾個月,就在哈佛大學為賴雅送終。哈佛年薪也由五千美元再減少為三千美元。一九六八年八月底,張愛玲從四五室公寓搬到「同宅較小的」四三室公寓。所謂「一間房的公寓」,可能是為了節省開支。

無法揣度張愛玲是如何處理面對這樣悲傷、手足無措的時刻的。

張愛玲常說:「我是孤獨慣了的。」

我四下裡張望,似乎要找出賴雅和張愛玲在這個院子的蛛絲馬跡——她會把賴雅葬在橡樹下面嗎?還是把他藏在一個中國的青花瓷瓶裡了?

賴雅死後,張愛玲拍過一張照片。齊耳的短髮,光潔的額頭,一縷碎髮在頸背。

那一年,她四十七歲,急景凋年,一連串的蒙太奇。

歲月如殺豬刀,刀刀見痕,毫不手軟。

但她用一抿嘴的微笑,挽住了荒蕪。

張愛玲小說中已早有預言:「人生是殘酷的。看到我們縮小又縮小的,怯怯的願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

暮靄四合,剛下過雨,小徑上濕漉漉的。這個美麗精緻的小院子裡,滿目都是她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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