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用無數石頭堆積而成的巨大聖殿,或是馳騁在世界海洋的艦隊是歐洲文明的象徵,那麼,精心拾掇的水田和打掃得一塵不染的街道就是日本文明的神髓。
日本人刻苦耐勞、熱愛整潔,用心地整理這個島國的每個角落,以種植稻穀、種植豆子和蔬菜為生。
聳立在津輕平野上的獨立山峰—岩木山的山麓下那片綿延的蘋果園也不例外。
每一座蘋果園內的蘋果樹都修剪得十分整齊,樹下短短的雜草像草皮一樣。綠油油的茂密樹葉反射著夏日的陽光,每一片都宛如經過精心擦拭般閃閃發亮。即使不是西博德,看到這片細心呵護的蘋果園景象,也會情不自禁地發出讚賞。
對蘋果果農來說,維持整潔的蘋果園不僅是獲得豐碩果實不可或缺的工作,更是一種道德。
因此,也難怪眼前這片果園的主人會被人用津輕話取了一個很糟糕的綽號:「滅灶」。
一九八○年代後期的某個夏天—
時序進入夏天,一整片的蘋果園綠意更濃了。岩木山上的山風吹來,幾億片、幾十億片的樹葉頓時隨風搖曳,宛如一片波浪翻騰的樹海。
在這片景象中,只有一座果園與眾不同。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園內恣意生長的雜草,有些地方已經長到人胸口的高度。
誰都不難發現,這裡今年還沒有割過草。
在這座雜草叢林中,蝗蟲唯我獨尊地跳來跳去,蜜蜂飛舞,青蛙扯開嗓子高鳴,還有野鼠、兔子奔竄。這裡不像是果園,簡直就像是荒蕪的野山。
撥開擋住前方的雜草,用腳踩下、走進雜草叢生的山林稱為「划草」。在這座果園,必須用划草的方式才能走到蘋果樹旁。
修整高達三、四公尺的蘋果樹時,需要梯子。一般果園都把草修得十分短,地面踩硬後,平整得幾乎可以在上面打網球,搬動梯子也不需要費太大的力氣。然而,在這座果園,光是搬動梯子就是一項艱鉅的任務。果園的主人走在齊胸的雜草中,大汗淋漓地搬著梯子。
既然這麼辛苦,乾脆把雜草割一割還比較輕鬆。而且,雜草容易滋生各種蟲子。周圍的果農拜託這片果園的主人趕快修一下草,但他還是固執地不肯點頭。
光是這件事,就引起周圍勤勉的果農極大的不滿,而蘋果樹的模樣更是慘不忍睹。
夏季的時候,其他果園的蘋果樹上樹葉繁茂,也結了許多青澀的果實,讓人擔心樹枝會不會壓垮。
然而,這座果園的蘋果樹上幾乎沒有結果,樹葉也少得可憐。明明是夏天,樹葉卻已經掉得差不多了。
即使是好不容易保留下的、為數不多的樹葉,有些出現了茶褐色的斑點,有些沾上了黑漆漆的、像煤煙般的東西,還有些滿是坑坑洞洞。
這座果園一片荒蕪,好像得了皮膚病而掉毛的狗。
為什麼會荒蕪到這種程度?
附近的果農無人不知。
因為,這裡沒有灑農藥。(待續)
這六年來,果園的主人沒有在蘋果園裡灑過一滴農藥。理所當然地,蘋果樹生了病,遭害蟲啃食,初春時冒出的嫩葉大半在夏天之前就掉光了。所以,蘋果樹這幾年都沒有開花。
而且,果園的主人明知道果園變成了這副德性,他的行為卻令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他在黎明前就來到果園,有時候從早到晚抓蘋果樹上的蟲子,有時候在雜草中坐一整天,一動也不動。有時候又會把醋裝進噴灑農藥的噴霧器中,灑在蘋果樹上,或是用食用油洗樹皮……他的行為根本不像是正常的蘋果果農。
今天,他從一大早就用手枕著頭躺在蘋果樹下。
「滅灶」就是爐灶的火已經滅了的意思。如果一個家庭生活中心的爐灶都熄了火,就代表一個家已經支離破碎,家人走投無路了。對果農來說,這是最大的侮辱,但這個男人卻「當之無愧」。
不,這個男人在果園內時坐時躺,別人如果知道他在幹什麼,恐怕不只罵他「滅灶」而已,而會懷疑他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
這個男人並沒有睡著。
夏天的烈日下,茂密的雜草發出陣陣青草味,他看著正在吃蘋果葉的害蟲。
蟲子在草蔭下鳴叫,微風徐徐,變成黃色的樹葉紛紛飄落。不知名的蟲子嗡地一聲掠過男人的臉旁飛了過去。
即使身處寧靜山麓的果園內,如果躺一整天,就會遇到各式各樣的情況。然而,那個男人對外界發生的這些事視若無睹、充耳不聞。
他專心一致地追蹤觀察一隻害蟲的行為。
危害蘋果樹的害蟲不計其數。
除了專門吃初春嫩葉和花芽的褐捲葉蛾、亂紋蘋果捲葉蛾等捲葉蛾類以外,還有會啃食葉子的尺蠖、蚜蟲、紅葉,以及危害果實的螟蛾幼蟲和介殼蟲……光是具代表性的害蟲,種類就不下三十種。
那天,他專注地觀察著尺蠖。
一般的尺蠖最粗也不會超過三、四毫米,但這隻尺蠖比人的小拇指更粗,長度也比小拇指更長,牠一定被蘋果樹葉餵飽了。
他的雙眼注視著身體圓滾的巨大尺蠖,用宛如人類把大拇指和食指時張時合測量長度般的幽默動作,緩緩移動到蘋果樹葉背後。
尺蠖的動作十分緩慢,花了很長時間啃完一片樹葉後,開始尋找下一片樹葉。照理說,牠可以隨便找一片葉子來吃,但尺蠖似乎有自己的執著。
首先,牠絕對不吃生病的葉子,即使是健康的綠葉,也不是每片都能獲得牠的青睞。
尺蠖追求只有牠自己才知道的理想樹葉,慢慢地從一片葉子移向另一片葉子。
原本就已經夠讓人心焦了,沒想到牠還不時突然停下。是察覺到動靜、受到驚嚇嗎?或者只是情緒不定?牠只用最後的偽足抓著樹枝,像樹枝般伸直全身,僵硬不動了十幾、二十分鐘。牠身體表面的顏色和圖案,都和灰白色的蘋果樹枝像得令人佩服,也許是一種擬態吧。仔細觀察,發現牠嘴裡吐出極細的絲,把身體固定在樹枝上。
男人覺得尺蠖再怎麼巧妙地偽裝成樹枝,他也可以一眼看穿,但似乎可以騙過鳥兒的眼睛。當蟲子蠕動時,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鳥兒的佳肴,靜止不動的尺蠖卻沒有受到攻擊。
他從一大早就在蘋果樹下張大眼睛、不知厭倦地觀察著尺蠖的一舉一動。
這是侵害他心愛蘋果樹的可恨敵人。
他認為熟知尺蠖的習性後,也許可以發現消滅牠的方法,但他觀察尺蠖的眼神未免也太溫柔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些尺蠖幾乎已經毀了這個身為蘋果果農的男人的家庭。葉子被啃得面目全非的蘋果樹已經好幾年沒有結果,他也連續好幾年都沒有收入,一家七口持續過著赤貧的生活,幾乎快走投無路了。
當尺蠖不小心掉在他胸前時,他抓了起來,用放大鏡仔細觀察牠的臉,然後把牠放回蘋果葉上。
「不要吃太多葉子唷。」
最後,他這麼對昆蟲說道。
果園的角落,豎著一塊硬紙板看板,上面寫著對昆蟲的警告:
「警告昆蟲!如果你們繼續在此肆虐,我將使用烈性農藥!」
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他不是正常人。
然而,正因為他異於常人,才會做這種不可能的事。
他要栽培無農藥蘋果。
簡單地說,這是他的夢想。
至少在那個年代,是百分之百不可能實現的夢想。(待續)
黑道大哥:「改天想單獨跟你喝酒!」
這個男人名叫木村秋則。
木村在不結果的蘋果樹下觀察尺蠖的二十年後,也就是二○○六年歲末,筆者有幸見到了他。
奇蹟的蘋果。大家都這麼稱呼木村先生種的蘋果。
要買他的蘋果極其困難。聽說用他的蘋果製作的蘋果汁,有三分之一都被某政治人物包下了;還聽說東京有一家法國餐廳用他的蘋果做出頂級的湯,但餐廳的預約已經排到一年以後。
類似的傳聞不計其數。
他花了將近三十年的歲月研究栽培無農藥蘋果。
原本以為他一定是一個很難纏的人,沒想到在東京打電話要求採訪時,他欣然應允,令筆者有點措手不及。
他住在從青森縣JR弘前車站開車大約三十分鐘左右的岩木町,以前是中津輕郡的岩木町,該年二月在町村合併時,成為弘前市的一部分。
他說計程車司機不容易找到他家,所以會親自來車站前迎接。
然而,在約定的時間到達弘前車站後,等了好一陣子,仍然不見木村的身影。打電話給他也找不到人,他家裡的電話一直占線,打他的手機,只聽到鈴聲空虛地響個不停。
一個小時後,才終於聯絡上他。
「對不起,對不起,突然有客人來。我馬上去接你,真的很對不起。」
木村在電話裡的聲音超級大聲,筆者忍不住拉開手機和耳朵的距離。
是我們要來採訪,他根本不用這麼連聲道歉。而且,木村強烈的津輕話聲調似乎有柔和人心的療癒效果,我們頓時忘了在飄雪的車站前圓環等了一個小時這件事。
木村說馬上來接我們,但我們又等了幾十分鐘,最後,還是搭計程車去了他家。
計程車經過賞櫻勝地的弘前城護城河旁的道路,穿越市區,經過岩木川,發現前方聳立著一座令人嘆為觀止的雄偉大山。那就是岩木山。
岩木山別名又稱津輕富士,外形和富士山十分相似。這是由火山活動形成的成層火山,所以,說它是富士山的兄弟山也不為過。但岩木山不像是弟弟,更像是妹妹。優美的山麓勾勒出和緩的曲線向平原延伸,經常被形容為平安時代的公主穿的十二單衣。對生活在津輕平原的人來說,這是一座特別的山,自古以來就是信仰的對象。
木村家所在的岩木町就是山腳下的城鎮。
和弘前市合併後,岩木町的人仍然以栽培蘋果和稻米為主的農業為生,周圍是一片東北地區典型的農村景象。
木村說,他家的路不好找,所以在雪中趕到住家附近的加油站來接我們。他年紀五十過半,理得很短的頭髮已經花白。個子既不高、也不矮,差不多是那個年紀的平均身高;他很瘦,但肌肉很結實,擁有從事體力工作多年的人的特殊體型。
這樣的描述或許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沉默寡言、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的人。如果論性格,他應該算是典型的日本人。
然而,初次見面時,他就擠出滿臉皺紋,笑臉相迎。
木村是一個開朗的人,只要在他身旁,就會忍不住跟著他心情愉快起來。從見面的那一瞬間,就讓人有一種懷念的感覺,好像和他已經認識了好幾十年。
來到木村住家客廳兼辦公室後,才知道剛才電話打不通的原因。
傳真連續不斷。
木村的蘋果並非透過一般的流通管道銷售,是真正的「產地直銷」。客人用明信片和傳真訂貨,木村直接用宅配送到客人家裡。由於他太有名了,供不應求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好幾年。在那天採訪過程中,訂貨的傳真一直沒有停過。
聽說木村曾經因為投入無農藥栽培蘋果這個難題,導致一家人多年生活困苦,但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待續)
如今,他是報紙和電視爭相報導的名人,全國各地有很多他的「信徒」。除了日本國內,他還去國外教授農業技術。而且,他的蘋果轉眼之間就銷售一空,收入應該大為增加,但從他家的客廳完全無法感受到這一點。
木村秋則這個人似乎對奢華這件事沒有興趣。
眼前所看到的是樸實的農民生活,榻榻米和紙門已經好幾年沒有更換了。木村會把附近的棄貓都帶回來養,所以他家有好幾隻貓。聽說即使換了拉門和榻榻米,也很快就被貓抓壞,於是乾脆不換了。矮桌上放了一台整理顧客資料的老舊電腦,仍然是MS-DOS的系統,一整疊訂購蘋果的傳真堆在電腦旁。
最近,除了訂購蘋果的傳真以外,還有不少內容是激勵木村或是找他討論人生問題。
「自從上了電視,各式各樣的人都會打電話或是傳真給我。有很多年輕人,也有寺廟的住持或是醫生等各種不同行業的人。上次有三個黑道兄弟開了一輛進口的大車子來我家,把我嚇得半死,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木村說了一個東北地區大都市的名字。
「他們特地來找我,我問他們有什麼事,他們說:『可不可以請你接一下電話?』遞給我一支手機,電話那一頭好像是他們的老大,我還以為他要說什麼,沒想到他竟然對我說:『我看了電視哭了。』他說他好久沒哭了,為了告訴我這件事,特地派了三個小弟過來,只為了說一句:『改天想單獨跟你喝酒。』」
十二月初,NHK的「專家的作風」這個節目才剛介紹過木村的人生。
「有很多人告訴我,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留在他們的腦海中,但我是傻瓜,根本不記得那時候說了什麼。」
說著,木村咧開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巴笑了起來。
木村才五十多歲,牙齒幾乎都已經掉光,僅有的牙齒也像是變成褐色的蘋果芯般萎縮了,根本無法咬食物。照理說,他可以去治療,或是乾脆裝假牙,但他沒有這麼做。
「我用牙齒換來蘋果樹的樹葉。」他說著冷笑話,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他似乎毫不在意。
筆者很努力思考該如何向讀者傳達他的笑容。因為,筆者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沒有混合H的音,而是連續發出母音A的聲音,有點像東野英治郎扮演的水戶黃門的笑聲。如果從光國的笑聲中完全抽掉傲慢的感覺,再增添五成的開朗,或許就成了木村的笑聲。
那個下雪的日子之後,筆者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只要一有空就往弘前跑,似乎只是為了聽他的笑聲。木村的笑聲不僅令人愉快,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力量。
其實,從他嘴裡說出的並非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
「一個想要自殺的年輕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剛從研究所畢業,繳學費什麼的用了父母很多錢,但他不管做什麼都失敗,找不到工作,也回不了家,所以打算一死了之。看到那個節目後改變了心意,終於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那個年輕人說,他發現和木村經歷的辛苦和挫折相比,自己的煩惱根本稱不上是煩惱。筆者問木村,當時是怎麼回答那個年輕人的,他稍微沉思了一下。
「……嗯,我好像說,很高興他改變心意了,然後,我告訴他,只要當個傻瓜就好。只要實際做做看就知道,沒有比當傻瓜更簡單的事了。既然想死,那就在死之前當一次傻瓜。身為曾經有過相同想法的過來人,我至今領悟到一點: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木村的這句話正道盡了他的人生。(待續)
如今,他是報紙和電視爭相報導的名人,全國各地有很多他的「信徒」。除了日本國內,他還去國外教授農業技術。而且,他的蘋果轉眼之間就銷售一空,收入應該大為增加,但從他家的客廳完全無法感受到這一點。
木村秋則這個人似乎對奢華這件事沒有興趣。
眼前所看到的是樸實的農民生活,榻榻米和紙門已經好幾年沒有更換了。木村會把附近的棄貓都帶回來養,所以他家有好幾隻貓。聽說即使換了拉門和榻榻米,也很快就被貓抓壞,於是乾脆不換了。矮桌上放了一台整理顧客資料的老舊電腦,仍然是MS-DOS的系統,一整疊訂購蘋果的傳真堆在電腦旁。
最近,除了訂購蘋果的傳真以外,還有不少內容是激勵木村或是找他討論人生問題。
「自從上了電視,各式各樣的人都會打電話或是傳真給我。有很多年輕人,也有寺廟的住持或是醫生等各種不同行業的人。上次有三個黑道兄弟開了一輛進口的大車子來我家,把我嚇得半死,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木村說了一個東北地區大都市的名字。
「他們特地來找我,我問他們有什麼事,他們說:『可不可以請你接一下電話?』遞給我一支手機,電話那一頭好像是他們的老大,我還以為他要說什麼,沒想到他竟然對我說:『我看了電視哭了。』他說他好久沒哭了,為了告訴我這件事,特地派了三個小弟過來,只為了說一句:『改天想單獨跟你喝酒。』」
十二月初,NHK的「專家的作風」這個節目才剛介紹過木村的人生。
「有很多人告訴我,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留在他們的腦海中,但我是傻瓜,根本不記得那時候說了什麼。」
說著,木村咧開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巴笑了起來。
木村才五十多歲,牙齒幾乎都已經掉光,僅有的牙齒也像是變成褐色的蘋果芯般萎縮了,根本無法咬食物。照理說,他可以去治療,或是乾脆裝假牙,但他沒有這麼做。
「我用牙齒換來蘋果樹的樹葉。」他說著冷笑話,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他似乎毫不在意。
筆者很努力思考該如何向讀者傳達他的笑容。因為,筆者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沒有混合H的音,而是連續發出母音A的聲音,有點像東野英治郎扮演的水戶黃門的笑聲。如果從光國的笑聲中完全抽掉傲慢的感覺,再增添五成的開朗,或許就成了木村的笑聲。
那個下雪的日子之後,筆者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只要一有空就往弘前跑,似乎只是為了聽他的笑聲。木村的笑聲不僅令人愉快,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力量。
其實,從他嘴裡說出的並非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
「一個想要自殺的年輕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剛從研究所畢業,繳學費什麼的用了父母很多錢,但他不管做什麼都失敗,找不到工作,也回不了家,所以打算一死了之。看到那個節目後改變了心意,終於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那個年輕人說,他發現和木村經歷的辛苦和挫折相比,自己的煩惱根本稱不上是煩惱。筆者問木村,當時是怎麼回答那個年輕人的,他稍微沉思了一下。
「……嗯,我好像說,很高興他改變心意了,然後,我告訴他,只要當個傻瓜就好。只要實際做做看就知道,沒有比當傻瓜更簡單的事了。既然想死,那就在死之前當一次傻瓜。身為曾經有過相同想法的過來人,我至今領悟到一點: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木村的這句話正道盡了他的人生。(待續)
如今,他是報紙和電視爭相報導的名人,全國各地有很多他的「信徒」。除了日本國內,他還去國外教授農業技術。而且,他的蘋果轉眼之間就銷售一空,收入應該大為增加,但從他家的客廳完全無法感受到這一點。
木村秋則這個人似乎對奢華這件事沒有興趣。
眼前所看到的是樸實的農民生活,榻榻米和紙門已經好幾年沒有更換了。木村會把附近的棄貓都帶回來養,所以他家有好幾隻貓。聽說即使換了拉門和榻榻米,也很快就被貓抓壞,於是乾脆不換了。矮桌上放了一台整理顧客資料的老舊電腦,仍然是MS-DOS的系統,一整疊訂購蘋果的傳真堆在電腦旁。
最近,除了訂購蘋果的傳真以外,還有不少內容是激勵木村或是找他討論人生問題。
「自從上了電視,各式各樣的人都會打電話或是傳真給我。有很多年輕人,也有寺廟的住持或是醫生等各種不同行業的人。上次有三個黑道兄弟開了一輛進口的大車子來我家,把我嚇得半死,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木村說了一個東北地區大都市的名字。
「他們特地來找我,我問他們有什麼事,他們說:『可不可以請你接一下電話?』遞給我一支手機,電話那一頭好像是他們的老大,我還以為他要說什麼,沒想到他竟然對我說:『我看了電視哭了。』他說他好久沒哭了,為了告訴我這件事,特地派了三個小弟過來,只為了說一句:『改天想單獨跟你喝酒。』」
十二月初,NHK的「專家的作風」這個節目才剛介紹過木村的人生。
「有很多人告訴我,我當時說的每一句話都留在他們的腦海中,但我是傻瓜,根本不記得那時候說了什麼。」
說著,木村咧開已經沒有牙齒的嘴巴笑了起來。
木村才五十多歲,牙齒幾乎都已經掉光,僅有的牙齒也像是變成褐色的蘋果芯般萎縮了,根本無法咬食物。照理說,他可以去治療,或是乾脆裝假牙,但他沒有這麼做。
「我用牙齒換來蘋果樹的樹葉。」他說著冷笑話,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他似乎毫不在意。
筆者很努力思考該如何向讀者傳達他的笑容。因為,筆者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沒有混合H的音,而是連續發出母音A的聲音,有點像東野英治郎扮演的水戶黃門的笑聲。如果從光國的笑聲中完全抽掉傲慢的感覺,再增添五成的開朗,或許就成了木村的笑聲。
那個下雪的日子之後,筆者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只要一有空就往弘前跑,似乎只是為了聽他的笑聲。木村的笑聲不僅令人愉快,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力量。
其實,從他嘴裡說出的並非都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
「一個想要自殺的年輕人打電話給我,說他剛從研究所畢業,繳學費什麼的用了父母很多錢,但他不管做什麼都失敗,找不到工作,也回不了家,所以打算一死了之。看到那個節目後改變了心意,終於有勇氣繼續活下去。」
那個年輕人說,他發現和木村經歷的辛苦和挫折相比,自己的煩惱根本稱不上是煩惱。筆者問木村,當時是怎麼回答那個年輕人的,他稍微沉思了一下。
「……嗯,我好像說,很高興他改變心意了,然後,我告訴他,只要當個傻瓜就好。只要實際做做看就知道,沒有比當傻瓜更簡單的事了。既然想死,那就在死之前當一次傻瓜。身為曾經有過相同想法的過來人,我至今領悟到一點: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為一件事瘋狂,總有一天,可以從中找到答案。
木村的這句話正道盡了他的人生。(待續)
你的果園開花了!
最初看到這片景象的,是隔壁果園的主人竹谷銀三。
雖然和他無關,但他還是忍不住叫了起來。
那傢伙終於成功了。
竹谷銀三到處尋找木村,想要向他道賀。
然而,他往果園張望了一下,裡面似乎沒有人。
找遍整座果園,都不見木村的人影。
這麼重要的時候,木村到底在幹什麼?
竹谷之前經常因為蟲子、雜草的事煩惱,那時候也忍不住感到生氣,但他又轉念想道:木村一定還不知道這件事。於是,竹谷決定要去通知他。
四處找了半天後,終於在農田裡找到了木村。木村正在向別人租的農田裡幹活。
「木村,你有沒有去果園?」
「哪裡的果園?」
「蘋果園啊。」
果然不出所料,木村搖著頭。
「你的果園開花了。」
即使竹谷這麼告訴他,他還是一臉茫然。所謂的「驚慌失措」,就是這種表情吧。
「你在岩木山的果園開花了,趕快去看看吧。」
木村的反應遲鈍,讓人忍不住想搖著他的肩膀問:「難道你不高興嗎?」他騎上停在田間小道上的小綿羊機車後,車子無法發動。就是那輛在廢棄站買回來的破車。他踢了幾下後,引擎才終於發動。
答答答答答。五○CC的引擎漸漸遠去。竹谷苦笑著目送他遠去,發現引擎的聲音變了。機車的引擎終於火力全開了。木村駝著背,直奔上山。
夫妻兩人騎著小綿羊機車,行駛在產業道路的石子路上。丈夫騎著車,妻子坐在後方。他們違反了交通規則,但此刻根本無暇考慮這件事。雖然還看不到,但他們已經急切地望向自家果園的方向。
快到果園時,丈夫卻把機車停在路旁。沿著產業道路往上走,就是他們家的農田,但他們還是沿著相鄰的果園戰戰兢兢地走近自己的果園,好像來看榜單的考生。當他們來到隔壁果園的倉庫時,悄悄地躲在倉庫背後伸長脖子。
白色的花出現在眼前。
整片果園開滿了白色的蘋果花。
已經好幾年沒有開花的蘋果樹一下子全開了花。
人在真正感動的時候會說不出話,也會失去表情。他們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說不出半句話。
雖說是初春,岩木山山麓吹的風還帶著寒冷。不知道是否因為被冷風吹到的關係,丈夫和妻子的眼中都泛著淚光。
相隔九年看到的蘋果花被淚水模糊了。
「那時候,我不敢正視,真的是躲在倉庫後面偷偷地看。其實我很有自信,因為前一年雖然只有七朵花,但也開了花,而且在初春時,我也看到花苞了,知道今年一定會開花,所以內心充滿了期待,不過,還是有一絲不安,擔心蘋果樹還沒有原諒我。因為已經好幾年沒有開花了,難免覺得不開花才是理所當然的。即使看到果園開花了,仍然懷疑是別人的果園,可是,再怎麼看都是自己的果園,每棵樹都開了花。那時候,真的是太高興了。雖說是二十年前的事,但現在回想起那個時候,仍然會忍不住流淚。回家後,我向爸媽報告了這件事,他們說,早上去了果園,知道已經開花了。啊哈哈!原來只有我和美千子不知道。下午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跑去看。那天,我不知道去看了幾次。傍晚,我帶著酒去果園慶祝,為每一棵蘋果樹斟酒。在每棵樹的根部倒一點點酒,感謝它們開了花。嗯,我也喝了,啊哈哈哈!我喝的比較多。我賞花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我喝了酒,躺在蘋果樹下抬頭看著蘋果花,覺得蘋果花實在太漂亮了。雖然和櫻花很像,但蘋果花是往上開的,櫻花是往下,對著賞花的人開花。蘋果卻不在意人的想法,朝著天空開,感覺有點自大。」
說著,木村發自內心地開懷笑了起來。
相隔九年終於開花那天的事,他說了好幾次,雖然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木村總是好像在說昨天的事般興高采烈。對他來說,那一天是他人生的巔峰。
這個巔峰也成為他的轉機。
這天之後,木村和蘋果樹的關係發生了改變。
這個可以稱之為頓悟的體驗,成為木村經歷的各種轉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人類能夠做的事沒什麼了不起,大家都說,木村很努力,但其實不是我,而是蘋果樹很努力。這不是我在謙虛,是發自內心這麼認為。因為,無論人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靠自己開出一朵蘋果花,不管是手上還是腳上,都不可能開出蘋果花。也許大家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不這麼想的人,代表他並沒有真正理解自然。看到整個果園滿滿的蘋果花,我深刻體會到這一點。這些蘋果花不是我的功勞,而是蘋果樹的功勞,主角不是人,而是蘋果樹。我之前不懂這個道理,一直以為是自己在種蘋果,以為自己在管理蘋果樹。其實,我只能協助蘋果樹而已。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後,我終於了解了這一點。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