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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人在眷村:我的爸爸是老芋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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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台灣人老芋仔

我的老爸曾金海,是一九二九年出生的榮民,也就是俗稱「老芋仔」,我家兄弟姊妹都在眷村出生長大,直到出社會,竹籬笆世界和我們密不可分。

老爸的國民黨黨齡超過四十年,上士退伍,享有傳統老榮民所有福利,曾擁有戰士授田證,夢想反攻大陸成功後,可獲一大片土地。

但和多數眷村鄰居不一樣,老爸籍貫新竹,不是外省人,也沒去過中國從軍打仗,是個百分之百台灣人。

老爸十八歲時,以技工身份受雇,後來被掛上軍階「下士」。因為國民黨政府從中國敗退台灣,為備戰需要,所有技工變成阿兵哥。

近四百位在機場任職的台灣人,來自各縣市,有眷者多數分配在向上路「模範新村」和大雅路「邱厝新村」。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老爸結婚,在台中無親無故,隔年二月從新竹迎接老媽來,因老媽的五叔就住台中市北區五權路附近,老爸考量老媽人生地不熟,乃申請離五叔家最近的「光大新村」。

眷村破舊不在話下,房間又窄又矮,多年後,好幾個孩子得跟爸媽共擠一張床。門前有小院子,老媽後來還曾養雞鴨,也養過貓來抓老鼠。下雨天,屋頂常漏水,需要好幾個臉盆和水桶接漏,天花板或房間偶有老鼠跑來跑去,更有一次颱風天,把屋頂瓦片吹走。

多數老芋仔都在水湳機場工作,有一些人在更遠的清泉崗上班。每天一大早,和小學生一樣,七點多,準時著軍便服、戴大盤帽在五權路和大雅路(中清路一段)口集合,等候車身漆深藍色的軍用大卡車載送。一天上班八小時,下午五點半左右,卡車準時送回路口。

每天傍晚,是眷村最熱鬧時候,做太太的趕著煮飯燒菜,小孩子有的在巷子遊戲玩耍,有的在路口等候自己爸爸。最高興的是,有時候爸爸會從口袋中掏出糖果或玩具,最先迎向他的小孩當然是被抱起,得以第一個享用,我也是經常拿到老爸獎賞的小孩之一。

為了養六個孩子,老爸每天下班匆匆忙忙吃晚飯,又得騎腳踏車趕往鐵工廠工作,深夜十一點才回到家。原來,老爸有熟練鉗工技術,得以到民間鐵工廠兼差,多賺一些錢養家。

老爸每個月底領了鐵工廠薪水,會先自我犒賞吃宵夜,然後也為老媽和孩子一人買一份肉圓回來。年紀較小的我和妹妹,深夜被叫醒後,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吃完,一早則什麼都忘了,直說根本沒有吃到什麼點心啊!偶而老爸買生魚片回來,芥末讓我們直嗆鼻子,第二天早上當然就忘不了。

多年之後,甚至等到我結婚生子,才深深體會老爸的辛勞。哇!養六個小孩,小孩還要一個個升學!當然,老媽更不平凡,如何在老爸微薄薪水下,讓孩子吃的飽,讓菜色豐富有變化,而且教養有方,功課又不比人差,確實不簡單,這也讓老媽被鄰居一再稱讚。

小孩子在眷村真有無比樂趣,鄰居小孩都打成一片,有數不清遊戲可以玩,不管是丟沙包、扮家家酒、衝關、兩條線、官兵捉強盜、賽跑、接力賽、踢鐵罐、下象棋,或者打棒球、騎馬打仗等,要一起玩的孩子永遠不嫌多,每個人都可上場。

光大新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外省人,籍貫四川較多,經常看到各家廚房不同家鄉口味,或辣或鹹或酸,每戶都會下麵條、做包子、饅頭、水餃、香腸、臘肉或泡菜。

我家斜對面鄰居吳媽媽,最喜歡吃辣,常見她中午就是一大碗公的白飯,配兩三條紅赤辣椒,又香又辣,先吃一小口辣椒,再吞幾大口飯。這些點心和口味,老媽都學了起來,也經常做給小孩吃,這是一般台灣人家庭少有的飲食經驗。

雖然我家是台灣人,過的卻是貨真價實眷村農曆春節,每次過年前,老媽一定跟著鄰居買豬肉灌香腸,還請吳伯伯幫忙燻臘肉、豬頭,除夕做的也是綜合外省特色菜餚。

依現在術語,吳伯伯就是「燻肉達人」,鄰居們只要把生肉帶到村門口,所有器材包括大鐵桶、木材、樹葉、帆布蓋均由吳伯伯包辦,免費為大家服務。他經常要忙好幾天,樂在其中,或許也是回味在大陸老家過年氣氛。

除夕夜,鞭炮聲乒乒乓乓,不絕於耳,小孩子領完壓歲錢,買玩具槍的特別多,槍砲聲到處都是,還有玩沖天砲、水鴛鴦,非常熱鬧。當然最精采的還是賭博聲,打麻將或玩撲克牌,村內人聲鼎沸。

大年初一,老爸即依農民曆,指示孩子出發拜年方向,例如要往東或往西走,然後在我大哥和大姊帶領下,六兄弟姊妹依序前往同樣是台灣人的蔡家、蘇家、潘家、徐家、賴家拜年。每年慣例,就是到了每個鄰居家,一起進入說「恭喜、恭喜」,吃糖果,話話家常,然後再到另一家。

蔡家、蘇家或潘家小孩依樣比照辦理,也來到我家向爸媽拜年,有時雙方在路途中撞上,還會爭著說先去你家還是我家。部分和爸媽有交情的外省人家,我們也會進門寒暄恭喜。

我家與外省人鄰居不同的是,大年初二或重要民間節慶,爸媽會帶孩子搭火車回新竹。任職新竹磚廠的親戚們,住在工寮生活,是我童年難得的台灣社會經驗,又親切卻又陌生。但和新竹親戚孩子不一樣,我們是眷村子弟,竹籬笆外對我宛如另個世界。

由於眷村台灣人家庭不多,出生長大的台灣囝仔少之又少,這種成長經驗應該相對特別。我有一些國小、國中同學,畢業數十年了,都還認為我是外省孩子,只因住眷村,老爸也是一副老芋仔臉。許多同學甚至認為,我言行舉止都不像台灣人,我家兄弟姊妹都有此共同經驗,因為爸爸是台灣人老芋仔。
日治時期的航空修理廠工員

日本為貫徹南進政策,一九三一年選定高雄岡山為海軍機場,一九三五年於屏東成立陸軍航空支廠,隨後擴編為「第五野戰航空修理廠」屏東分廠,包括機械、飛修、發動機和儀電廠。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軍偷襲珍珠港,進攻菲律賓和馬來亞,太平洋戰爭一觸即發,美國加入同盟國陣營參戰,台灣人也被迫捲入戰爭。

一九四三年,老爸十五歲,在新竹玻璃工廠當雜役。這一年,日本人力資源緊縮,從台灣招募八千多名少年工,到神奈川縣海軍工廠學習維修戰鬥機,他稍晚得知訊息,已失之交臂。

後來,獲悉日軍招募赴南洋群島和菲律賓的海軍工員,老爸兩度參加學科考試都過關,體檢卻不及格。因為嚮往當飛行員,又去報考神風特攻隊,因身材瘦弱、年紀太小,也未錄取,令他傷心不已。

幸好,有一位名叫雄川的日本軍醫,就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不要喪氣,過一陣子,陸軍航空修理廠要徵十四到十八歲的幼年維修員,還可以再考。新竹公學校畢業的老爸,考試第一關及格,進一步參加口試時,考官問他為何來報考?他臨場毫不緊張,用日語高聲回答:「為了增產飛機!即便是一台也好,可以早一天送去戰線,把航空廠工員英美擊滅!」

老爸當然就被錄取了,一九四四年四月,二百多名少年工一起前往屏東報到。這批少年工都經嚴格甄選,能脫穎而出,可說百中取一。上午從台北出發,火車一站一站接送,他從新竹和幾位同鄉伙伴上了車,途經苗栗、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最後在屏東下車,已經天黑。

半年期間,大家在航空修理廠受訓,每天生活規律上課,首先是練釘鐵鎚,打不準的時候,打到手都淤青了,之後又練鋸東西,很辛苦。每天清晨四、五點,就要起來做早操,之後就要輪班,到星期日可以放假。

在日本人班長操練下,每人都戰戰兢兢,一人違規,立即全班受罰。班長揮拳打臉頰前,會先警告大家咬緊牙根,沒咬緊者一經重擊,縱使牙齒沒被打落,也得痛苦好幾天,連飯菜都沒辦法咬嚼。

另外,半夜要起來值班,凌晨一點到四點,共有四個人輪班,之後要叫全部的人起床。老爸那時候就是有小聰明,因為想要減少值班時間,就偷偷把時鐘調早了十分鐘,可是他之後值班的人,竟也都這麼做。所以那一天叫大家起床的時間,整整早了一個小時。那次真的被打的好慘!被打巴掌、還有趴著打大腿。

老爸說,日本人打巴掌,有時候懶,就叫少年工兩個、兩個互打,先打倒四個人的有獎賞,所以大家最後都努力的互打。如果偷跑離營或偷東西的,都要被打,不招供的話,還會讓所有人一起被打。

老爸的鉗工和敲榔頭技術,在此練下基礎,後來,航空廠各班人馬分工,老爸學習製圖工作。繪製鋼板所需樣式及尺寸,必須一絲不茍,養成他日後做事相當細心態度,即所謂「日本精神」。

軍事管教嚴格,受訓過程很苦,有些人忍受不了,紛紛離營逃跑,被高砂族衛兵抓回來後,揍得很慘。看在眼裡,雖不敢逃跑,老爸也受不了苦,乃向資深領班請求退訓返家。未料隔日,一名日本士官竟拿出人事資料,反問說:「你當初報考時,不是信誓旦旦要造飛機,希望早一天殲滅英美嗎?」老爸無言以對,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受訓。

航空修理廠主要維修取名為「隼」的Ki-43 Hayabusa一式戰鬥機,隼是一種鷹類,飛行能力極佳,常見於空中定點鼓翼,伺機捕捉鳥類為食物。戰鬥機速度快,航程遠,性能優越,裝的是2*12.7mmMG+2*500KG炸彈,老爸所屬部門則負責製造炸彈架,每天都持續趕工。

其實,一九四二年六月中途島戰役,日本海軍受到重創後,美國已取得在太平洋戰爭中的主動權。過兩年,美機開始密集空襲台灣。航空廠欠缺材料、油料,日本飛機一上空,有如以卯擊石,難以招架。

不久,傳說美軍將攻打台灣,日軍緊急將各地機場人員疏散,原本在屏東的員工集體疏散往台中,老爸部門一百多人,住在台中工業學校(台中高工校舍現址)。住了一兩個月之後,有一些人還到附近去找稻草來當床,因衛生很差,都長蝨子了。

大家除搶修機場送來的飛機零件,也用竹竿勤練刺槍術,準備未來與美軍面對面肉搏戰。當時,老爸月薪含加給,領「台灣銀行券」約七十元,老師和警察月薪則是四十五元,一斤豬肉賣五毛錢。

老爸曾親眼目睹空戰情景,好幾架美國飛機先轟炸大肚溪橋,然後繞過大肚山直逼台中工業學校附近,以機槍掃射地面。雙方接著空中交戰,殺過來、殺過去,結果有兩架被擊落,但不知是美國或日本飛機?

一九四五年八月,美國在日本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日本無條件投降,台灣所有機場工員全部解散,約五萬人因此失業。老爸被指定與少數資深軍屬留守廠房看管物資,這段期間沒薪水,但倉庫有罐頭與食物可供三餐。

戰爭結束,中國政府設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派陳儀為行政長官。十一月起,國民黨軍隊在台灣招募年輕人,以月薪四百元為誘因。阿嬤獲悉此訊息,專程從新竹趕至台中鼓勵老爸報名,但很有責任感的老爸,認為必須堅守崗位。

不久後,中國軍方派員接管台中廠房物資,老爸失業了一陣子。還好,日軍先前解散工員之前,曾發給每人一年份薪水,約八百元,暫無後顧之憂。

一九四六年元月,中國第三飛機製造廠廠長雲鐸,率員來台灣接收各地機場,老爸以原廠員工獲甄選,隨即赴台北辦事處報到,開啟台灣人老芋仔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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