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笨湖就是地氣 /卜大中
台灣政壇近年來流行講「接地氣」,就是政治和選舉要接上基層鄉土的所有插座,才可能勝選。造句:接地氣──國民黨因為沒接地氣,以致於在最近的兩次重大選舉中慘敗。
我和笨湖兄只是點頭之交,在公共場合見到互相微笑握個手,從不曾私下見面交談,所以我不敢號稱我是他的朋友。因為不熟又不能裝熟(很想),所以無法寫到他的內心幽微之處。好在他是公眾人物,可藉由他的公眾活動找出他的理念、思想、立場等外殼的模樣;至於殼子裡面的人格特質、精神樣貌、心靈圖譜就不是我能力所及,讀者可以看他的至親好友所寫的追思文章。
笨湖兄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鄉土的氣質,而這個氣質在台灣 民主化之後變成主流氣質。以往威權時代的主流氣質是外省人那種揉合自以為的儒家、黨國體制、道統法統、一口標準「國語」、自視為高級外省人,主要是軍公教統治階級的思維,他們穿的是京戲戲服,唱的是帝王將相的宮廷故事、傳的是舊封建加小農意識的社會中所想像的忠孝節義。
笨湖兄是顛覆這套論述系統最厲害的人物。他和其他台灣本土菁英聯手從邊緣攻陷中心,把台灣本土意識樹立成新中心、新認同、新趨勢、新流行,深刻地影響到青少年一代,出現整代的 「天然獨」,完成極為困難的「典範轉移」使命。
笨湖兄是繼承李登輝本土意識優先的推廣者,本身處於新舊過渡的關節點:政治上從舊的威權政治轉向民主政治;經濟上從大量生產和代工的舊窠臼,轉往數位電子的新科技和客製化生產方式;社會上從集體化僵固的封建結構,轉變成多元、個體化的靈活彈性結構;文化上從硬到軟、從一元到多元、從大中國主義到台灣本土主義……都可以看到笨湖努力奔走呼號的身影。電 視、廣播、報章、雜誌、演說、座談,只要能傳達出去的他都不放過。摧毀舊體制他固然沒太多作為(時機的緣分未到),但催生新體制和新意識,他的功勞可大了。 國民黨距離地氣太遠,高高在上,脫離社會,終於崩盤。他們不懂民主社會「所有政治都是地方政治」這句話的智慧,當然更沒有心念去就教笨湖一類的人以得到對社會基層的認識與知識。
如何接地氣?笨湖的言行思想就是地氣,更精確地說:「笨湖本人就是地氣。」
(作者為台灣《蘋果日報》總主筆)
笨湖兄,請你安息 /郭倍宏
汪笨湖(王瑞振)才華洋溢,是台灣人運動中的一個傳奇; 他原是鄉土文學作家,由於口才便給,評論時政豪放不拘、自成 一格,出道後迅速於南台灣政論界崛起,一夕之間成為台灣家喻 戶曉的名嘴。
「倍宏,我可以到民視當你顧問,我們一起打拚!」這句話 好像還在耳邊迴盪。這是汪笨湖偕江霞在他病發前沒多久,南下 高雄HH大樓和我會面時所說的話;當時人高馬大的他,外表看 來仍意氣風發,聲音也相當洪亮,豈料言猶在耳,斯人竟已遠 去,在世僅六十五載! 這是我重返台灣人運動以來,短短時間內第二件令我感歎造 化弄人的事。另一樁是民視創辦人蔡同榮的驟逝,他是三十幾年 前流亡海外時期的戰友,回台後彼此分在南北不同職場奮鬥,一晃十多年無緣相見;四年前聖誕節,他邀我為一位昔日伙伴出獄 洗塵而在民視再度會面,隔幾天他就和現任民視榮譽董事長田再 庭專程至南部,力邀我北上接班民視。
為了說服我,他分享許多鴻圖壯志,並請我陪他們兩位老人 家四處拜訪,認識各地同心的兄弟們!看到他辦公室懸掛幾年前僅著運動褲的健美照片,年輕二十歲的我自歎弗如;沒想到重逢未及一年,在一個寒冷的夜晚,他竟無預警地倒下了,就在將滿八十前,未留隻字片語便撒手人寰,令人扼腕。
我不禁想起三十年前的鄭南榕,1988年8月他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上美國領土,從洛杉磯入境;當時我擔任台灣獨立建國聯盟美國本部主席,在海外發行《台灣公論報》,同時兼任總編輯、社長及發行人,和南榕的《自由時代》雜誌社往來密切,幾乎每天互通訊息。所以我親自去洛杉磯國際機場接他,並擔任他私人司機,相處好幾天。
印象中南榕菸癮很大,但精力充沛;沉默時雖有點嚴肅,話匣子一開則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對時局的精闢見解屢屢令我瞠目。當時實在萬萬想不到,這位年僅42歲、生命力如此旺盛的好漢,已經走到他人世間最後八個月的旅程;而且我們第一次相處居然也是兩人的最後一次,真是情何以堪!
鄭南榕、蔡同榮及汪笨湖三個人都是台灣人運動中響叮噹的指標人物,他們共有一份對台灣這塊土地、這群人民無比的熱愛;而在各自戰場,他們都勇敢地站在最前線發光發熱,獨領風騷;無論四十、六十或八十年,他們生命裡所捲起的風潮,對當代台灣社會及未來局勢發展造成的影響實在難以估量。
遺憾的是,他們獨特的人生際遇雖非一般人所能匹及,但結束時卻同樣都壯志未酬,彷彿觀賞世界足球冠軍賽,看遍全場精彩片段,卻錯過致勝關鍵的那一球,不免無限唏噓。不過,這樣的缺憾在台灣人歷史上已不知凡幾,多少可敬的前輩都是如此抱憾而終!
幸好,台灣人四百年史這場有如馬拉松的賽事就要面臨最重要的突破點了!後年這個時候,也就是2019年開始,全台灣有志之士將會站出來,用獨立公投來凝聚島嶼出頭天的志氣──我們要向全世界宣示,台灣人決定獨立建國!從此,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持續用粗魯的言論、蠻橫的暴力或任何不公平的方式,來侵犯或壓制兩千三百萬台灣人民。我們誓為台灣的美麗家園以及子子孫孫的幸福奮戰到底!
二十八年前,鄭南榕臨別前對他最親密的家人說:「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沒錯!最後的衝刺,我們這些留下來的兄弟姐妹都會全力以赴。笨湖兄,請你安息吧!
(作者為民視董事長)
凋零為了復活──為笨湖寫幾句話 /吳錦發
三年前父親過世,第一次感覺到與「死亡」之間失去了藩籬,「死亡」似乎已在隔壁,父親倒下後,我已清楚看到了「死亡」的眉與目。
當然,之前的心靈導師,亦師亦友的鍾鐵民兄與畫家李登華兄的驟逝,亦大大的帶給我衝擊。但,怎麼說,父親與我畢竟是血脈相連,精與血的關係,如老屋周邊的竹林一被砍除,老屋的一切,已無可掩藏。
我是如此被逼向「死神」面前,被迫面對面凝視它。
笨湖的逝去,使我感覺更靠近它,那等於是被「死亡」用食指戳了一下額頭。
我和笨湖兄差一歲,可說是同一年齡層的人,同為文學家,同為本土主義者,更大的相同,是我們都是「永不氣餒的夢想家」。再頑固,都得帶著夢想「凋零」。
笨湖的死,感覺上,我也「死了一部分」。說起來,我和笨湖並不常聚在一起,生平和他貼近、密談的時間其實不多,但心靈上卻很契合,「契合」來自超越時空的「靈合」。
第一次知道「笨湖」這個人,是在我主編《台灣時報》副刊的時代,我接到幾次署名「汪笨湖」的小說,小說中充滿了俚語及鄉土底層人物的趣味,我很欣賞這位作家的小說風格,並把它陸續刊出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幾篇小說寄來的地址,竟是監獄,當時我非常好奇這個作家的身分。
那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鄉土派文學在新一代作者筆下成為一種流行,但汪笨湖的文學和一般「偽形」的鄉土小說非常不一樣,看得出來,那是真正吃過「土」的人才寫得出來的作品。
真正碰面,是一個機緣,這機緣來自我們都在台中晨星出版社出版了幾本書,在晨星老闆撮合下見了面,但初次見面,在飯局中也談得不多。
後來,知道他去電視公司工作了,但也不詳細明白他在電視公司幹什麼活?只是,我和笨湖都有幾部著作被改拍成了電影,我和他的聯絡,如燒不起來的火,時燃時滅。
說也奇怪,後來我和他進一步的聯結,竟然不是我們都熱愛的「文學」,而是我們都痛恨的「政治」,尤其是「台灣的政治」!
而這也聯結了我人生至今的幾個摯友:江霞、魚夫、謝志偉。在一次「非常光碟」事件中,我們被邱毅指為「非常光碟」幕後黑手,是「四大寇」;在此之前,除了魚夫和我偶有接觸,其實我根本不認識江霞、謝志偉;拜邱毅之賜,我們「四大寇」見面了,一起開記者會,成了對抗當時藍媒的象徵性人物。
不,在那個時候,其實已有了「五大寇」,其中一個,便是在電視台主持節目的汪笨湖。汪笨湖經常一起把我們四個人請去上節目,我是「客家匈奴」,江霞是「福佬大姊」,魚夫是「馬卡道番」,謝志偉是「芋仔番薯」,天下竟然有如此巧合之事?我到現在還在懷疑邱毅是「臥底」,只是不明白他是哪方的「臥底」?
總之,後來的情形我不再贅述了,在「陰謀者」汪笨湖導演下,我們經常出入他的節目,為台灣人發聲,一直到近三、四年前,笨湖的《台灣心聲》開播,我仍是他節目的常客,我們為台灣竭盡心力,嘔心瀝血,只是我從未覺知,那奮戰不懈,口沫橫飛的當兒,「死神」已悄悄來到笨湖身邊。
不想往下寫了,無法往下寫了,筆沒有墨水了,淚,滴下來了,英雄見不得淚,笨湖兄,只有一句話:「我們這種人,凋零只是為了復活。」這樣的話,沒有夢的人是不會懂的。
(作者為前文建會副主委,現任屏東縣政府文化處長)
芭樂和橘子 /彭文正
認識汪笨湖是透過電視,了解汪笨湖卻是透過芭樂和橘子。
雖然是同行,但是我們在舞台上前後差了十來年,生活圈一南一北,工作上更是毫無交集。
2015年初,我因為在壹電視《正晶限時批》鍥而不捨追慈濟的帳目,受到電視台高層關切,怒辭主持棒。第二天,我收到了一箱芭樂。寄件人署名「汪笨湖」。
2015年8月,國民黨立委施壓,教育部把原本並無規範的電視節目主持,以行政命令納入兼職範圍。在蘇迪勒強颱的夜晚,我遞出辭呈,離開了任教二十年的台大。隔兩天,我又收到了一箱橘子。寄件人署名「汪笨湖」。
隔年,我南下探扁,在阿扁總統家遇到了汪笨湖,我們有了一番長談。笨湖兄勉勵我要堅持、要勇敢,他說:「免驚!阮齁恁靠!」他要我堅守台灣價值,否則「台灣沒幾年好光景」。他說那些權貴「惡人嘸膽啦!」他要我多下鄉開講,他說「老百姓揪怨嘆!」我笑笑點頭,其實汪笨湖的戶外開講已經形成一種經典,沒人能學了。
朱熹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我認為「台灣沒笨湖,民主如爛泥」。
有誰可以在中國文化主宰的電視圈中,用原汁原味的台灣文化顛覆收視習慣?
有誰可以在政商錯綜的電視生態中,出淤泥濯清漣又能固守台灣價值?
有誰可以在百家爭鳴的政論節目中,設下無法超越的「汪笨湖障礙」?
有誰可以在混沌的現實中,把險惡的政治,說得如此活生活現、婦孺皆懂?
職場二十年,我最大的驕傲就是被王炳忠說我是「汪笨湖2.0」。但其實,我「只有0.2」。
(作者為民視《政經看民視》政論節目主持人)
汪大哥是台灣認同大樹的植樹人 /周玉蔻
如果說現在的台灣人心中的本土意識是棵樹,那麼當年的植樹人之一,無疑是汪笨湖大哥。
年輕時,汪大哥就致力於書寫充滿鄉土氣息的文學作品,聲名在外我也有所耳聞,不過我真正與他相識,卻是因為專業的緣故。汪大哥除了文學成就之外,在影視界也有著創新創意的成就。在政論節目的浪潮中,他以標榜本土意識的《台灣心聲》異軍突起,而我也曾應汪大哥邀請,前往高雄擔任節目來賓。
當時高鐵尚在興建,我只能依靠飛機往返。一落地就發現,高雄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是如此熟悉又陌生。街道上的招牌、建築在在都表示我身在台灣,但周遭人們口中流利的台語又讓我彷彿陷入另一個世界—在這裡,似乎不會台語是某種罪惡。
懷揣著莫以名狀的罪惡感,我來到了攝影棚。當我聽著汪大哥用流利的台語主持節目,而我卻只能用國語回應的時候,我開始感到困惑,不知究竟是我真的身負著原罪或是這樣的環境出了什麼問題。不過,汪大哥讓我了解到,這一切都是庸人自擾,一切都只是出身背景與認同所造成的。
時光荏苒,政壇歷經數度震盪,既有紅衫軍圍堵總統府,也.有太陽花運動守護立法院。在這過程當中,我的內心也跟著經歷了嘔心瀝血的懷疑、辯證與掙扎,但終究台灣認同還是在我心裡扎了根,而汪大哥正是我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情感與認同的啟蒙者。
汪大哥透過電視,為台灣人播下了本土意識的種子,這個形象為多數人所熟知,但他的真實面貌卻不只是螢幕上所呈現的那般單一。在作者與主持人之外,待我如妹的汪大哥更是位值得家人仰仗的先生、父親和兄弟。唯有用這樣多元的角度來認識他,才能算是完滿。
只是沒想到,首次見到汪大哥的夫人與女兒,卻是在他的追思會現場,也令我感觸良深。會場之中,汪大哥的太太形象溫柔婉約,汪大哥的女兒氣質優雅,再加上捧著岳父遺照的女婿,令人得以想見當初家庭和樂美滿的畫面,更讓人不勝唏噓。看著汪大哥的女兒追隨著父親的信仰在追思會上受洗,更能感受到人生無常的衝擊與啟發。
汪大哥是個舉足輕重的媒體工作者,在台灣政治史之中也留下了光采的一頁。在由長青所編撰的汪笨湖追思文冊之中,我能夠參與其中一角,可說既是榮幸也是義務。汪大哥走了,但他足跡仍留著。我們這些追隨者在這個領域裡面,將繼續跟著他的腳步,面對來自各方的錘鍊與質疑,把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一如他在節目當中每一次所說的:「台灣人加油。」
(作者為媒體人,現為 HitFM 聯播網《蔻蔻早餐》節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