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未完之路:在這十年間,這些書寫怎麼長成的?{節選}

  阿公當時沒有接到上頭指示要逃,但阿公的幾位朋友們逃亡了,那個世代的他們,逃離的對象是國家威權,那媽媽呢?
  父母離婚,爸爸跑路,媽媽帶我們倉皇逃離父系家族的老家。彷彿黑色幽默般,某種程度也算種逃亡吧。
  「幫我看著後面有沒有什麼車跟著我們……」
  「我們要躲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不可以讓新同學知道我們家電話、我們家地址。」
  我們住到外婆娘家的老祖厝。那個幾乎只剩老人跟小孩的沒落小村落,晚上七點後街上便沒什麼人,只剩家家戶戶半掩的紗門裡頭,那音量轉到最大的《意難忘》配樂,過晚上八點,便只剩漫漫寂夜跟路邊土狗。大大的院埕,夏天有結實累累的芒果跟龍眼,卻有抓不完的跳蚤,彷彿埋藏在屋裡最深處的痂,怎麼掃、怎麼清,也無法剝除,蔓延成一整季的過敏。
  紅磚屋瓦的一條龍格局,正廳是神明廳兼作客廳、飯廳及我們的書房,吃完晚餐後的飯桌便是書桌,我和二姊寫完作業,同個位置再換哥哥、大姊繼續寫。外曾祖父才剛過世不到百日,左邊大房是他生前的房間,裡頭的衣櫃、擺設都還不能移動,右邊二房才是我們五人的通鋪臥室。一條龍後面另有增建的三間房間跟廚房、浴廁,但那三間房間因年久失修,屋頂、牆壁早已破了幾個大洞,雨季時,滿滿的臉盆、水桶容器擺滿水泥地上,淹成一整個暑假的記憶。那三個房間,彷彿耽溺了幾十年的灰塵,黑洞一般吸納進所有光源,是我們小孩平時怎麼也不會想接近的地方。
  好像是從那時開始,媽媽的心裡也長出好多新的櫃子、新的恐懼。
  我曾經在一篇投稿裡寫道,「對外公而言,自由的日子同時也意味著不斷流離與移動,當然回不去原本穩定的鄉公所的工作了,於是只能在一份份的臨時工作、一間間的工廠之間輪轉,從北到南,曾經是當時鄉下的名校嘉農出身的外公只能到處打著零工,輾轉從基隆暖暖、瑞芳一帶的煤炭公司、土城的瀝青工廠、枝仔冰攤販、民雄的頭橋工業區到屏東的鴨蛋行,流離,像自此之後注定要嵌進他的身體。」
  兩個世代,兩場逃離,那麼到了我這第三代,我在逃嗎?我在逃什麼?從巨塔逃離?從深淵逃離?從母親身邊逃離?抑或是從這家族中逃離?
  流離,像自此之後注定要嵌進這家族的身體。

斷裂
  二○一九年,辦休學的那一陣子,我去剃了個大光頭,作為自己休學的儀式。
  剪刀比想像中的重與銳利,長長一刀劃下,我感覺到剪刀的刀片貼著自己肌膚遊走的些許冰冷、些許刺扎感,閉上眼睛,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零是種回歸,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
  當然這件事情又再次令媽媽憤怒,她不能理解什麼叫最原初的地方?什麼叫重生?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女生一樣,留個大長髮,也許偶爾染個奇異的泡泡染也沒關係──總之至少跟大部分人一樣。
  那次回家,也是休學後、出國離家前最後一次回家。媽媽的憤怒凝結成一頓沉重的晚餐,以及無聲的餐桌。那晚,我們沒有交談,各自在各自地就寢時間,躺在同一張床上,然而夜半時分,她卻突然摸了一下我的大光頭、然後握握我的手,像撫慰初生的嬰孩般,像想透過這樣的觸摸,對我說些什麼。
  那瞬間,我彷彿仍是那個她初生的孩子。
  二○一九年年底,還在休學期間,從國外繞了一圈回來後,我做了另一個震驚朋友們的決定──我決定趁休學的空檔回家兩個月,這大概也是我離開家後第一次回家那麼長的時間。
  這決定也的確嚇傻了大家,其實當初休學,「回家」本來就在選項當中,即便回家這件事對許多人來講也許是件稀鬆平常的事,甚至對許多人來講,休學後「回家」是件「浪費」的事,是件會被覺得難以置信、甚至鄙視的米蟲決定,會覺得休學就該嘗試點具有挑戰性一點的事啊。
  但是天曉得回家這件事對我來講多麼具有挑戰性。
  不管其他人怎麼講,當時我很清楚知道,那兩個月回家,不是漫無目的地為找個地方窩著而回家,而是仍舊試圖想釐清些斷裂、甚至試圖想重新連結些什麼。
  回家的那段時間,時間流得太慢,彷彿凝結,沒有在高雄就學的日子那樣慌張忙碌,也因為一切停擺,與母親之間暫時沒什麼差異與衝突被彰顯。像極了離家以前的國高中生活,每日和諧地吃早餐、一起出門,傍晚一起回家、吃晚餐,夜裡共睡一張床,然後她很自然地摸摸我的頭、握握我的手,像逗弄初生的嬰孩般,又像在彌補些什麼,我們之間,在這靜止的時空,彼此小心翼翼,彷彿想挽回這四年多的撕裂與冰冷。
  但這和諧有時不禁又讓自己懷疑,像是個危險平衡,我嚷嚷的什麼自由再多一點、她高漲的什麼控制欲再多一些,彼此又會瞬間破碎。
  回家的那兩個月,關於阿公的訪談其實已經到一個段落,也是在那時,我開始漸漸意識到媽媽是我無法繞過的議題。兩個月的回家生活結束後,我依舊不確定是否重新再創造、連結了什麼,但好像又多了一些些理解,好像又看見多一些些母親曾經有過的樣貌。看見母親童年時的勞動,少女時期在異地當女工,以及後來離婚一人養大我們四個小孩時經濟的困窘。甚至看見母親的母親,母親的父親,像是一趟母系家族的尋根之旅,我想追尋的是,母親如何成為這樣一個母親。
  也是在那一陣子才得知,在阿公開始衰老、不太能出遠門找朋友,開始對很多事情提不起勁時,媽媽為了提振阿公的心情,會定期幫他撥電話給「老同學」們,再把聽筒給阿公,讓阿公跟他們講講話、聊聊天。她曾問過我好幾次,為什麼要不斷讓阿公想起傷心的過往?我知道媽媽會幫阿公打電話這件事情後,才意識到,也許創傷並不是只有一種處理方式。其實她對阿公並不是絕口不提白色恐怖,也並不是試圖否認那段過去──那一次又一次撥通、遞過去的聽筒,正是她幫他處理創傷的一種方式。
  那不是漫無目的地回家。之於上一個世代的差異,我想做的,從來就不是如此單一面向的反抗,而是再更進一步,去理解,去創造,去連結。
  還記得,當時正值二○二○年總統大選及公投期間。我在日記寫下,什麼世代溝通,不是選前一兩天來個溫情喊話就有用。當時回家一個多月,累積了足夠的「信任指數」後,才敢稍稍開口、欲擒故縱地和媽媽聊起這個話題,不帶著讚揚或批評,只是在那過程中帶她抽絲剝繭,釐清事情。
  我想做的,從來不只是簡單歸因,而是我真的想問,「斷裂」究竟何以形成?真的可以如此籠統、同質化、一網打盡所有的「世代差異」嗎?我想看清這些斷裂與差異究竟是什麼。不,遠遠不只這些,也更遠遠不只我們對於那次投票的差異,遠遠不只──斷裂總是裂進壁瓦最深處,你無從層層剝離,也無從用單一事件、時期、因素去解釋。
  也許這正是我想寫下前面那些關於我與母親的愛恨糾葛,理性上看起來好像跟阿公的白色恐怖沒有相關的事情。
  也許斷裂之所以難解,正是因為它不單單只是世代差異,不單只是受難經驗,不只是經濟因素,它位移過、它變形過,它隨著時間增減過。
  有時你根本認不出它的原形與樣貌,它就這麼裂至記憶的最深處,它無所不在。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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