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出國吃冰絕不能咳嗽
我是所謂的「外省第二代」，但是「外省人」不太是我的認同，大概只有別人詢問「畢」是哪裡的姓氏時，才會浮現。我的自我描述是，在宜蘭出生，之後在中壢和臺北長大的小孩。
我的父親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因對日抗戰而離家，曾經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到緬甸打過仗，在東北長春、浙江嘉興讀過中學，因此他說話並沒有河南口音。他民國三十八年隻身來臺，在臺灣沒有任何親戚，只有兩三位過去的舊識。
我家沒有族譜，沒有祖先牌位。母親這邊的親戚有外公、舅舅和幾位阿姨。在家裡，我們講「國語」；如果到外公家，則用臺語交談。我的國語不算標準，但也不是臺灣國語，從外表言談應該看不出我是外省人。記得當年有一位同學是山東人，講話有山東腔，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覺得年紀輕輕就有外省腔，真是厲害。那個年代，社會的氛圍崇尚講字正腔圓國語。嚴格來說，是在貶抑臺灣腔，抬舉外省腔。正如蔣介石、蔣經國濃厚的浙江腔其實極不標準，但大眾不敢質疑。
大中華文化的洗腦
雖然沒有外省人的認同，但由於國民黨對我們的教育太成功，當時深受大中華文化的洗腦，從小相信中國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地大物博，有獨步世界的四大發明，有地球上最美麗的文字，有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孫中山蔣中正一脈相承的道統。如果有來生，根本不用考慮，當然還是要成為中國人。
我第一次讀到金庸的武俠小說時，心中想的是自己何其幸運生為中國人，懂得中國字，才可以讀到這麼精彩的作品。當我讀到近代中國受列強侵略、八國聯軍的歷史，在情感上會極為難過憤恨，彷彿那不是發生在數十年前的舊事，還深信並期待二十一世紀終究會是屬於中國人的世紀。
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歷史考試還考過這樣的題目：「有寬大、和平、刻苦耐勞等特性的民族是 （一）中華民族 （二）大和民族 （三）拉丁民族 （四）薩克遜民族。」答案想當然爾是中華民族。當年渾然不知這種既自卑又自大的民族主義心態，是多麼地井底之蛙，又是如何阻斷了欣賞他人的心胸。
小時候，我沒有住在外省眷村的集體經驗，也沒有某些本省家庭的臺獨或懼怕政治的思想傳承。從小我就是努力做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還不懂得對教科書的內容產生質疑。多年後，聽到與我同世代的朋友提及，有人無法接受三民主義的思想，大學聯考直接拒答，放棄三民主義的分數。
相較之下，我真是保守得可憐。不只三民主義，我連公民都當作正課來讀。建中三年，我唯一月考全班第一名的那次，就是因為我公民考了九十二分，光這一科就贏過多數同學二、三十分。在那個考試至上的年代，如何獲取高分是唯一的王道，即使不見得真正瞭解學問的內容。
小時候的夢想是，哪天若可以親臨長城、眼見黃河，人生就值了。現在大家都知道，過去教科書中的地理其實是歷史（我們所學的中國版圖已經不存在三十五行省及蒙古、西藏），而教科書上的歷史其實是小說（是國民黨虛構的歷史）。當年我們所說的中國其實指的只有臺澎金馬，而對岸叫做中國大陸或簡稱大陸。我們這一代，「大陸」一詞講了幾十年，現在要我們用「中國」來指稱中國，絕不使用「大陸」，其實要有意識地刻意努力，才能脫口而出。
小學我的國語課本有〈把共匪趕走〉這一課，課文寫著：「大年放學回家，爸爸也從田裡做工回來。媽媽把飯菜擺在桌上，大家坐下來，吃得很高興。爸爸說：『現在大陸的同胞，大家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我們要在 蔣總統的領導下，早早反攻大陸，把共匪趕走，使大陸上的同胞，也能夠吃得飽，穿得暖。』」
美黛唱的〈臺灣好〉則有這樣的歌詞：「我們忘不了大陸上的同胞，在死亡線上掙扎，在集中營裡苦惱。他們在求救，他們在哀嚎。」
描述共產黨中國的電視劇《寒流》，主題曲有這樣的歌詞：「滔滔赤禍，滾滾寒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遍地白骨可憐無人收。」這是當年我們莘莘學子所認知的中國大陸境況。
以前歷史課本中的中國史，一九四五年之前沒有臺灣，一九四九年之後沒有「真實的」中國（大陸）。我們對於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國真實狀況，除了政府宣傳之外，所知甚少。很好笑的是，我們唯一可以看到來自中國的物件，竟然是在國父紀念館痛批文化大革命的展覽，裡面的展板牆上貼著真的人民日報（還不是影印的）。
心懷錦繡山河
一九八一年，錦繡出版社發行了一套《江山萬里》，精裝八大冊，定價不菲。這是第一次在臺灣可以看到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大陸實況照片（雖然已經P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及簡體字標語）。以當時我的經濟狀況根本買不起，但是朝思暮想中，書雖沒到手，晚上都夢到去長江、西湖遊玩。最後還是心一橫把這套書買了下來。
雖然我在大學時去過不少黨外選舉的造勢場合，也讀了黨外雜誌，對國民黨已經產生了質疑。但是對於祖國江山、中華文化仍然有著濃烈的感情。那個時候心中想，如果可以親眼見到中國的農民，應該會感動到哭。我的大學畢業紀念冊個人照旁要留一句話，我竟然寫了：「杜鵑椰影，立誓為國，各自奔前程。長城黃河，功成身退，相攜隱紅塵。」真的就像《龍的傳人》所描述的「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裡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
當兵時，我抽中金馬獎，當船駛近金門，親眼看到遠方中國大陸的陸地，我的眼淚掉了下來，這是夢迴已久的「祖國江山」啊。多年以後，大姊告訴我，當年我到美國紐約留學，我媽最擔心的一件事不是我的課業或經濟，而是怕我像陳若曦一樣從美國回歸祖國。然而這一切，到我出國留學之後，就全然破滅了。
從世界之窗看到真實
到了紐約之後，我有許多不同管道可以得知中國的實況，也有機會遇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或移民。「前些時候，聽說人民日報以八位留學生的名義寫了一篇文章贊成大陸的政策，結果不是查無此人，就是其人根本不知情。……怎麼還有人會對大陸心存幻想。……近來反資本主義自由化收得緊，許多原想回大陸工作或只是休假的學生都遲疑了，怕受整肅或怕進去就出不來了。如果一個國家到此田地，讓自己的人民都不敢回去，還像話嗎？」（民國七十六年三月七日記）
紐約中國城有無數來自中國的移民，我在學校宿舍也認識幾位中國留學生，他們都是相當優秀的理工科研究生。我們會一起吃飯聊天。當時有位來自上海的學生總不自覺地認為臺灣是窮鄉僻壤，而來自北京的留學生則覺得臺灣哪比得上北京擁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眼前這些來自中國的活生生的人，距離我過去想像的皮膚黝黑、純樸敦厚的中國農民形象非常遙遠。
臺灣開放大陸探親之後，父親也馬上有了大陸行的計劃，我本來很希望能夠一起同行，親身走訪父親曾經生活的土地，可惜父親不願意等我學期結束就獨自出發了。他在中國只有姊姊一個親人，關係也不好，相處一晚後就說了再見。而我也無緣拜訪父親河南的故鄉。
等到非常多年之後，我才因為參加國際會議踏上了中國的土地。然而，對我來說，那裡已經不是祖國的江山，而是說著相同語言的另一個國家。
從紐約畢業多年後，有次回去，一位中國學弟特地邀請我和他的中國朋友到家裡用餐。見面時，我們一面吃一面聊些吃的東西，他朋友免不了開始盛讚中國的歷史與偉大，還說臺灣相對於中國只是個歷史短淺的小地方。我舉了幾個臺灣小吃的例子，他都會回說：「這還不是我們中國傳過去的東西。」反正臺灣無論什麼東西都可以被他追溯到中國，結果一場飯局就在爭辯中結束。
我在臺灣只要一吃冰就會咳嗽，但出了國就不會。記得我有一次去天津參加會議，與當地教授一起逛街，大家到麥當勞買冰淇淋聖代吃。我說了我出國吃冰不會咳嗽的事之後，所有的中國教授都望向我，等著要看我咳嗽。
我的喉嚨流過一股涼意，然攸關臺灣國格，是否一邊一國，就在此一舉，說什麼也絕對不能咳！
出國吃冰絕不能咳嗽
我是所謂的「外省第二代」，但是「外省人」不太是我的認同，大概只有別人詢問「畢」是哪裡的姓氏時，才會浮現。我的自我描述是，在宜蘭出生，之後在中壢和臺北長大的小孩。
我的父親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因對日抗戰而離家，曾經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到緬甸打過仗，在東北長春、浙江嘉興讀過中學，因此他說話並沒有河南口音。他民國三十八年隻身來臺，在臺灣沒有任何親戚，只有兩三位過去的舊識。
我家沒有族譜，沒有祖先牌位。母親這邊的親戚有外公、舅舅和幾位阿姨。在家裡，我們講「國語」；如果到外公家，則用臺語交談。我的國語不算標準，但也不是臺灣國語，從外表言談應該看不出我是外省人。記得當年有一位同學是山東人，講話有山東腔，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覺得年紀輕輕就有外省腔，真是厲害。那個年代，社會的氛圍崇尚講字正腔圓國語。嚴格來說，是在貶抑臺灣腔，抬舉外省腔。正如蔣介石、蔣經國濃厚的浙江腔其實極不標準，但大眾不敢質疑。
大中華文化的洗腦
雖然沒有外省人的認同，但由於國民黨對我們的教育太成功，當時深受大中華文化的洗腦，從小相信中國有五千年的悠久歷史，地大物博，有獨步世界的四大發明，有地球上最美麗的文字，有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孫中山蔣中正一脈相承的道統。如果有來生，根本不用考慮，當然還是要成為中國人。
我第一次讀到金庸的武俠小說時，心中想的是自己何其幸運生為中國人，懂得中國字，才可以讀到這麼精彩的作品。當我讀到近代中國受列強侵略、八國聯軍的歷史，在情感上會極為難過憤恨，彷彿那不是發生在數十年前的舊事，還深信並期待二十一世紀終究會是屬於中國人的世紀。
記得小學五年級的歷史考試還考過這樣的題目：「有寬大、和平、刻苦耐勞等特性的民族是 （一）中華民族 （二）大和民族 （三）拉丁民族 （四）薩克遜民族。」答案想當然爾是中華民族。當年渾然不知這種既自卑又自大的民族主義心態，是多麼地井底之蛙，又是如何阻斷了欣賞他人的心胸。
小時候，我沒有住在外省眷村的集體經驗，也沒有某些本省家庭的臺獨或懼怕政治的思想傳承。從小我就是努力做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還不懂得對教科書的內容產生質疑。多年後，聽到與我同世代的朋友提及，有人無法接受三民主義的思想，大學聯考直接拒答，放棄三民主義的分數。
相較之下，我真是保守得可憐。不只三民主義，我連公民都當作正課來讀。建中三年，我唯一月考全班第一名的那次，就是因為我公民考了九十二分，光這一科就贏過多數同學二、三十分。在那個考試至上的年代，如何獲取高分是唯一的王道，即使不見得真正瞭解學問的內容。
小時候的夢想是，哪天若可以親臨長城、眼見黃河，人生就值了。現在大家都知道，過去教科書中的地理其實是歷史（我們所學的中國版圖已經不存在三十五行省及蒙古、西藏），而教科書上的歷史其實是小說（是國民黨虛構的歷史）。當年我們所說的中國其實指的只有臺澎金馬，而對岸叫做中國大陸或簡稱大陸。我們這一代，「大陸」一詞講了幾十年，現在要我們用「中國」來指稱中國，絕不使用「大陸」，其實要有意識地刻意努力，才能脫口而出。
小學我的國語課本有〈把共匪趕走〉這一課，課文寫著：「大年放學回家，爸爸也從田裡做工回來。媽媽把飯菜擺在桌上，大家坐下來，吃得很高興。爸爸說：『現在大陸的同胞，大家沒有飯吃，沒有衣穿。我們要在 蔣總統的領導下，早早反攻大陸，把共匪趕走，使大陸上的同胞，也能夠吃得飽，穿得暖。』」
美黛唱的〈臺灣好〉則有這樣的歌詞：「我們忘不了大陸上的同胞，在死亡線上掙扎，在集中營裡苦惱。他們在求救，他們在哀嚎。」
描述共產黨中國的電視劇《寒流》，主題曲有這樣的歌詞：「滔滔赤禍，滾滾寒流……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遍地白骨可憐無人收。」這是當年我們莘莘學子所認知的中國大陸境況。
以前歷史課本中的中國史，一九四五年之前沒有臺灣，一九四九年之後沒有「真實的」中國（大陸）。我們對於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國真實狀況，除了政府宣傳之外，所知甚少。很好笑的是，我們唯一可以看到來自中國的物件，竟然是在國父紀念館痛批文化大革命的展覽，裡面的展板牆上貼著真的人民日報（還不是影印的）。
心懷錦繡山河
一九八一年，錦繡出版社發行了一套《江山萬里》，精裝八大冊，定價不菲。這是第一次在臺灣可以看到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大陸實況照片（雖然已經P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及簡體字標語）。以當時我的經濟狀況根本買不起，但是朝思暮想中，書雖沒到手，晚上都夢到去長江、西湖遊玩。最後還是心一橫把這套書買了下來。
雖然我在大學時去過不少黨外選舉的造勢場合，也讀了黨外雜誌，對國民黨已經產生了質疑。但是對於祖國江山、中華文化仍然有著濃烈的感情。那個時候心中想，如果可以親眼見到中國的農民，應該會感動到哭。我的大學畢業紀念冊個人照旁要留一句話，我竟然寫了：「杜鵑椰影，立誓為國，各自奔前程。長城黃河，功成身退，相攜隱紅塵。」真的就像《龍的傳人》所描述的「雖不曾看見長江美，夢裡常神遊長江水；雖不曾聽見黃河壯，澎湃洶湧在夢裡」。
當兵時，我抽中金馬獎，當船駛近金門，親眼看到遠方中國大陸的陸地，我的眼淚掉了下來，這是夢迴已久的「祖國江山」啊。多年以後，大姊告訴我，當年我到美國紐約留學，我媽最擔心的一件事不是我的課業或經濟，而是怕我像陳若曦一樣從美國回歸祖國。然而這一切，到我出國留學之後，就全然破滅了。
從世界之窗看到真實
到了紐約之後，我有許多不同管道可以得知中國的實況，也有機會遇見來自中國的留學生或移民。「前些時候，聽說人民日報以八位留學生的名義寫了一篇文章贊成大陸的政策，結果不是查無此人，就是其人根本不知情。……怎麼還有人會對大陸心存幻想。……近來反資本主義自由化收得緊，許多原想回大陸工作或只是休假的學生都遲疑了，怕受整肅或怕進去就出不來了。如果一個國家到此田地，讓自己的人民都不敢回去，還像話嗎？」（民國七十六年三月七日記）
紐約中國城有無數來自中國的移民，我在學校宿舍也認識幾位中國留學生，他們都是相當優秀的理工科研究生。我們會一起吃飯聊天。當時有位來自上海的學生總不自覺地認為臺灣是窮鄉僻壤，而來自北京的留學生則覺得臺灣哪比得上北京擁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蘊。眼前這些來自中國的活生生的人，距離我過去想像的皮膚黝黑、純樸敦厚的中國農民形象非常遙遠。
臺灣開放大陸探親之後，父親也馬上有了大陸行的計劃，我本來很希望能夠一起同行，親身走訪父親曾經生活的土地，可惜父親不願意等我學期結束就獨自出發了。他在中國只有姊姊一個親人，關係也不好，相處一晚後就說了再見。而我也無緣拜訪父親河南的故鄉。
等到非常多年之後，我才因為參加國際會議踏上了中國的土地。然而，對我來說，那裡已經不是祖國的江山，而是說著相同語言的另一個國家。
從紐約畢業多年後，有次回去，一位中國學弟特地邀請我和他的中國朋友到家裡用餐。見面時，我們一面吃一面聊些吃的東西，他朋友免不了開始盛讚中國的歷史與偉大，還說臺灣相對於中國只是個歷史短淺的小地方。我舉了幾個臺灣小吃的例子，他都會回說：「這還不是我們中國傳過去的東西。」反正臺灣無論什麼東西都可以被他追溯到中國，結果一場飯局就在爭辯中結束。
我在臺灣只要一吃冰就會咳嗽，但出了國就不會。記得我有一次去天津參加會議，與當地教授一起逛街，大家到麥當勞買冰淇淋聖代吃。我說了我出國吃冰不會咳嗽的事之後，所有的中國教授都望向我，等著要看我咳嗽。
我的喉嚨流過一股涼意，然攸關臺灣國格，是否一邊一國，就在此一舉，說什麼也絕對不能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