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第十三章

阿卡巴

永遠不要懷疑英國的諾言。它睿智而值得信賴。不必害怕。

——一九一七年五月,胡笙國王寫給兒子費薩爾的信

謝里夫陛下(胡笙國王)顯然有著東方君主常見的人格缺陷和對系統工作的無知……指導東方君主或政府走應該走的路並非易事——我為此大傷腦筋,付出了不少代價,所以深知這一點——我對你非常同情。工作有時肯定令人心碎。

——一九一七年七月二十日,雷金納德‧溫蓋特給西里爾‧威爾遜的信

在這個時刻,就像兩個月前在瓦迪季坦那樣,領袖的可怕負擔又落在了勞倫斯肩上。當時,領導人的職責要求他處死一個人。現在,他又必須去營救一個人,但在這過程中很可能會丟掉自己的性命。

這是五月二十四日上午大約九點鐘,他的隊伍在胡爾沙漠的第五天。「胡爾」在阿拉伯語中的意思是「恐怖」,這是阿拉伯半島北部的一片杳無人跡、淡水匱乏的廣闊沙漠,沒有任何哪怕是最微小的生命跡象。勞倫斯自離開沃季赫以來,就一直非常害怕通往敘利亞之路的這一段路程。現實比想像更可怕。進入胡爾沙漠幾個小時之後,四十五人的隊伍就遭遇了迎面而來的狂風的抽打。據勞倫斯估計,風力相當於「六、七級,非常乾燥,我們的乾枯的嘴唇全部裂開,面部皮膚都皸裂了」。狂風和它掀起的熾熱的、令人盲目的沙暴在隨後四天內幾乎一刻不停。

為了在這種可怕環境中堅持下去,人們的思想往往會退縮到一種封閉狀態,全副精力都用於努力熬下去。勞倫斯的隊伍在胡爾沙漠就是這樣,以至於在五月二十四日上午,沒有人發現他們身邊有一匹駱駝沒了騎手。他們或許認為,這是一匹一般在隊伍末尾的背負輜重的駱駝,或者騎手換到了另外一匹駱駝上,就在長長隊伍的某處。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在他們近似冬眠的狀態下,他們根本沒有精力去注意。勞倫斯最後對這匹神祕的駱駝進行調查時發現,它是卡西姆的座騎。

卡西姆是個「牙齒尖利、面色發黃的不法之徒」,來自敘利亞城市馬安。勞倫斯帶上他,是希望他能夠聯繫到自己家鄉的其他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但是,隊伍的大部分人是霍威塔和阿格伊爾部落的人,卡西姆是個外來者,在沙漠的殘酷法則裡,他沒有任何朋友,在危機中就像被判死刑的哈米德在瓦迪季坦一樣無助。勞倫斯記述道,卡西姆的身分使得「重擔落在了我的肩上」。

胡爾沙漠的巨大壓力或許已經影響了勞倫斯的理智,他做出了一個非常有勇無謀的決定,不僅要獨自回去尋找卡西姆,而且不告訴其他人他要這麼做。走了沒多遠,他就發現,隊伍的蹤跡全都消失了,駱駝的腳印被怒號的狂風掀起的沙子掃清,隊伍越來越小,最後消失在黑暗中。為了找到卡西姆並返回隊伍,勞倫斯只能依賴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在日記本中記錄的羅盤讀數,並相信自己沒有搞錯。

他們出發已經十五天了。根據貝都因人的傳統,一些部落酋長,包括費薩爾,陪伴他們從沃季赫出發,走了最初的幾英里,以示辭別,隨後約四十五名旅行者就進入了東北方的黑暗。在隨後的兩個多月中,漢志將得不到任何關於他們的音訊。

他們輕裝上陣。除了一些步槍和兩萬枚沙弗林金幣(譯註:當時一枚沙弗林金幣的面值是一英鎊。)——用來發給他們希望爭取到自己這邊的敘利亞部落領袖——之外,每個人在自己的鞍囊中攜帶了約四十五磅麵粉。在抵達他們最初的集結地——敘利亞邊境上的瓦迪西爾漢窪地,估計要三週路程——之前,他們的主食就是麵粉和水。

勞倫斯雖然又患上了熱病、長了癤子,但後來將旅途的最初幾天描繪得非常詩情畫意,是一次偉大冒險的開端。就在這個時期,發生了他在阿拉伯半島期間最有趣的軼事之一。他得到了兩名勤務兵,在《智慧七柱》中,他們被稱為達烏德和法拉傑(他們的真實名字是阿里和歐士曼)。

這是閒散無事的一天,身上長了癤子的勞倫斯非常疲憊,躺在一面岩石峭壁的陰影中休息,這時一個少年跑來求他幫助。這個叫作達烏德的少年是從附近的阿格伊爾部落營地逃出來的,他說,他的朋友法拉傑因為不小心燒燬了一頂帳篷,將要遭到營地指揮官的毒打。他說,如果勞倫斯發句話,或許能將法拉傑救下。過了一會兒,勞倫斯和經過他身邊的阿格伊爾營地指揮官薩阿德談了此事,後者毫不動搖。薩阿德解釋說,這兩個孩子老是惹事生非,必須要好好教訓一頓。但為了給勞倫斯面子,薩阿德提出了一個所羅門一般睿智的方案:達烏德可以替自己的朋友挨一半毆打,這樣就能將他的懲罰減輕一半。「達烏德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勞倫斯寫道,「吻了我和薩阿德的手,跑向山谷。」

在《智慧七柱》中,勞倫斯強烈地暗示說,法拉傑和達烏德是同性戀關係,將他們的關係描繪為「東方的男孩與男孩之間的深情厚誼,由於女性被隔離在深閨,這種感情是不可避免的」。勞倫斯這麼寫讓人不禁猜測,他自己或許也是同性戀者,甚至在一個世紀之後,在某些圈子裡,勞倫斯的性取向仍然是個激烈辯論的話題。這種猜測的很大一部分源自他對法拉傑和達烏德的描述。他們在次日早上來到他的營地,「彎著腰,眼睛裡帶著痛苦,嘴唇上卻掛著扭曲的笑容」,懇求他收下他們作為僕人。

「這是急性子達烏德和他的情人法拉傑,一個俊美、體格柔和、貌似女孩的少年,面龐光滑而清純無辜,眼波如水。」勞倫斯起初想要拒絕他們,解釋說自己不需要僕人,但最後同意了,「主要是因為他們看上去如此年輕和乾淨」。從那天起,達烏德和法拉傑淘氣的惡作劇將給勞倫斯的旅途帶來許多輕鬆的快樂。

但在旅途的最初日子裡,隊伍已經面臨了一個惱人的問題:他們幾乎所有的駱駝,包括運載輜重和供騎乘的駱駝,都患上了正在沃季赫肆虐的疥癬,沒有最基本的軟膏來控制病情——沙漠中常用黃油來醫治疥癬——很多駱駝很快就瘸了,或者發了瘋。這種疫病或許就是兩匹輜重駱駝死亡的原因,它們在爬過一條特別狹窄的隘道時,立足不穩,跌下了下方的深淵。在他們接近胡爾沙漠邊緣的時候,這一切都是糟糕的預兆。

勞倫斯寫道:「在費薩爾的所有騎乘駱駝中,沒有一匹是健康的。在我們的小小隊伍中,所有駱駝都一天天虛弱下去。納西爾(奧達的主要副手)非常擔憂,害怕在我們即將開始的強行軍中會有很多駱駝垮掉,把騎手困在沙漠裡。」

勞倫斯在隨身攜帶的袖珍日記本上記錄了穿越胡爾沙漠道路的艱難痛苦。他以往在旅途中寫下的記錄一般篇幅很長,但在胡爾沙漠卻只寫了幾個短小的片段,而且越來越前言不搭後語,幾乎雜亂無章。後來,在第五天,卡西姆失蹤了。

勞倫斯決定返回尋找掉隊的卡西姆時肯定知道,他很可能已經死了;任何人如果在這個時節被困在胡爾沙漠而沒有任何遮蔽或者飲水,就只能存活幾個鐘頭。他肯定也知道,如果自己讀羅盤時有一丁點兒錯誤,自己也很快會丟掉性命。但他仍然堅持要去,最後非常幸運。騎行一個半小時之後,他看到遠方有一個小黑點,走近之後發現那是精神錯亂的卡西姆在跌跌撞撞地行進。勞倫斯把他拉上自己的駱駝,掉頭去追趕其他人。

在大衛‧連的史詩電影中,營救卡西姆的行動被拍攝為十分鐘的永垂不朽的情節,最後高潮是勞倫斯終於和夥伴們會合,他們鬆了一口氣,嘶啞地歡呼起來,勞倫斯的高尚行為奠定了他作為真正的「沙漠之子」的光輝形象。但事實不是這樣的。卡西姆在停下大小便的時候沒把自己的駱駝拴好,按照殘酷的沙漠法則,他這是自取滅亡。勞倫斯不但沒有得到讚揚,還因為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去救一個窩囊廢而受到一些夥伴的批評。另外,隊伍的指揮官把達烏德和法拉傑又揍了一頓,懲罰他們膽敢讓勞倫斯獨自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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