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羽翼初長
人潛藏在內心的第二性格，其實就是自己最想要成為的那個模樣。在巴黎溫莎飯店，房間裡的鏡子照出我最想要的那個模樣——膚色黝黑、年輕英俊的航空公司飛行員，膚質光滑，肩膀壯得像公牛，打扮得整潔到極點。謙虛可不是我的美德，其實，當時我根本毫無美德可言。
對外表滿意後，我拿起提袋，離開房間，兩分鐘後便站在出納櫃檯前面。
「早安，機長。」出納員熱情地問候。制服上的階級章明明顯示我是副機長，也就是副機師，但是法國人就是這樣，老是高估一切事物，但是對女人、葡萄酒和藝術除外。
她把飯店帳單滑過櫃檯，我簽了名，轉身準備離開之際，旋即又轉回頭，從上衣的內側口袋掏出一張薪資支票。「對了，可以幫我兌現這張支票嗎？妳們巴黎的夜生活害我快把錢花光囉，我一個星期後才要回國呢。」我苦笑著說。
她拿起那張泛美世界航空公司的支票，查看金額。「當然可以啊，機長，不過支票金額這麼大，我得請經理批准才行。」她說完旋即走進後頭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就回來，喜孜孜笑容滿面，把支票遞給我背書。
「您要美金，對吧？」她問完不等我回答，就數了七百八十六塊七毛三分的美金鈔票和銅板。我把兩張五十美元的鈔票推了回去。「我的人粗枝大葉。能不能麻煩妳幫我打點一下替我擦屁股的人？」我微笑說。
她聽了之後眉開眼笑。「當然沒問題，機長。您人真好。」她說，「祝您飛行平安，請務必再度蒞臨敝號。」
我搭計程車到奧利機場，吩咐司機在環球航空公司的入口讓我下車。我繞過大廳裡的環球航空票務櫃檯，把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核發的飛行執照和泛美航空公司的識別證拿給環球航空的營運幹部。他查看了一下乘客名單。「好的，法蘭克．威廉斯副機師，要搭便機到羅馬。找到了。麻煩您填寫一下這張單子。」他遞給我熟悉的粉紅色免費搭機單。我填寫相關資料後，拿起提袋，走到標示「機組人員專用」的關務入口。我要把提袋拿到檢查檯上之際，檢查員，一個留著稀疏八字鬚的乾癟老頭，認得我，揮手示意我通過。我走向飛機時，一名小男孩走到我身旁，毫不掩飾地用羨慕的眼神盯著我的制服直瞧，制服上有光亮的金繡條和其他裝飾物。
「你是這架飛機的飛行員嗎？」他問。從口音聽來，他應該是英國人。
「不是，跟你一樣，我只是乘客。」我回答，「我是泛美的機師。」
「你是開七〇七的嗎？」
我搖搖頭。「以前是。」我說，「現在開DC八。」我喜歡小孩子。看到這個小男孩，我不禁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
我走上飛機後，一名美麗的金髮空姐前來接待我，幫我把行李收到機組人員專用的行李櫃。「咱們這趟滿載呢，威廉斯先生。」她說，「您可是擠掉了兩個人，才搶到駕駛艙備用座喔。駕駛艙是我負責服務的。」
「麻煩給我牛奶就好了。」我說，「不過如果妳忙的話，那就別勞駕了。搭便機的人就只能單純搭機，沒資格要求任何服務。」
我彎下身子低頭鑽進駕駛艙。機長、副機長和飛航工程師，本來正在進行起飛前的設備儀器檢查，但是一看到我進去，全都出於禮貌暫停檢查。「嗨，我叫法蘭克．威廉斯，泛美的人。各位別管我，請繼續忙。」我說。
「我叫蓋瑞．蓋爾斯（Gary Giles）。」機長伸出手說，接著朝另外兩個人點了點頭，「他叫比爾．奧斯汀（Bill Austin），副機長。他叫金恩．萊特（Jim Wright）。很高興你來陪我們吶。」我跟另外兩名飛行員握手後，便坐到備用座上，讓他們繼續工作。
不到二十分鐘後，飛機就在天空中翱翔。蓋爾斯把這架七〇七開到三萬呎高之後，開始檢查儀器，跟奧利機場的塔臺回報一切正常，接著便起身離開座位。他裝得隨性不拘的樣子，其實暗地裡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我，接著指向他的座位。「你來幫我開一會兒吧，法蘭克。」他說，「我去後面跟花錢買票的乘客聊聊天。」
遇到對手航空公司的飛行員來搭便機，有時候他會出於禮貌，請對方代開。我把帽子扔到駕駛艙的地板上，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心裡很清楚他可是把一百四十條人命交到我手上，當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小命。蓋爾斯離開座位時接手操控的奧斯汀，現在接著轉交給我操控。「交給你囉，機長。」他咧嘴笑道。
我立刻把這架巨大的噴射機切換到自動駕駛系統，死命祈禱這套玩意兒管用，因為我連風箏都不會放吶。其實我根本不是泛美的飛行員，我不會開任何飛機，我是個騙子，是在四大洲被通緝的頭號要犯。此時我正在施展我最拿手的伎倆，用高超的騙術糊弄老實人。
二十一歲之前，我就當過兩次百萬富翁，第三次也得手五十萬左右；那些錢一分一毫全都是我騙來的，大部分都拿去買高檔服飾、美食、豪宅、名車，追求美女，縱情聲色。我曾經到歐洲的每個首都狂歡，到每個知名的海灘曬日光浴，還有到南美洲、南太平洋、東方和非洲一些比較好玩的地方，玩得不亦樂乎。
其實那段生活並非完全輕鬆快活，雖然不至於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但是逃命的次數可是多不勝數呀，好多次從側門、火災逃生梯或屋頂逃跑。我在那五年內丟掉的衣服，比多數人一輩子買的衣服還要多；我比奶油焗烤蝸牛還要滑不嘰溜，難以捉拿。
說也奇怪，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罪犯。當然，我確實是罪犯，這是事實，我很清楚。主管當局和新聞記者把我描述成本世紀數一數二聰明的空頭支票詐欺犯，滿嘴謊話的騙子，演技可比擬獲得奧斯卡獎的演員。我是詐欺犯，擅長假冒身分，騙術高明，有時候我假冒身分和詐騙的技術，高超到連我自己都不禁驚嘆。但是我從來沒有欺騙過自己，時時刻刻心知肚明，我是法蘭克．艾巴內爾二世，是支票詐欺犯，是騙子，萬一被逮，不但不會獲得任何奧斯卡獎，反而得去蹲牢房。
結果我最後真的去蹲牢房了。我不只在法國的監獄坐過牢，也在瑞典的監獄服過一段刑期，最後在維吉尼亞州彼得斯堡的聯邦監獄贖清了我在美國犯下的所有罪愆。最後一段服刑期間，我自願讓維吉尼亞大學的一位犯罪學與精神病學專家進行心理評估，他花兩年時間，對我進行各式各樣的筆試和口試，依情況使用各種會讓人吐實的注射藥物和測謊。
那位精神科醫師最後診斷我的犯罪傾向非常低，換句話說，就是我壓根兒就沒有當騙子的本事。一名拚了命想抓我的紐約警察，讀完這篇報告後嗤之以鼻。「這個精神科醫生肯定是在糊弄我們。」他揶揄道，「這個騙子誆騙了好幾百家銀行；在全世界的半數飯店無所不騙，只差沒騙走過床單；每家航空公司都被他訛詐過，航空公司裡的大部分空姐也難逃魔爪；他開出去的空頭支票，多到可以貼滿五角大廈的牆壁當壁紙了；他還經營自己的狗屁大專院校；搞得二十個國家裡的半數警察看起來活像傻蛋，束手無策任他竊取超過兩百萬美元。這樣竟然還說他的犯罪傾向低？那要是他的犯罪傾向高，他會幹什麼事？洗劫戒備森嚴、放置金庫的諾克斯堡嗎？」
那名警探拿著那份報告來質問我，我們已經變成亦敵亦友了。「你糊弄了這個精神科醫生，對不對，法蘭克？」
我告訴他，我盡量如實回答精神科醫師問的每個問題，盡量誠實完成醫生給我做的每項測驗。他不相信我說的話。「少來。」他說，「你騙得了聯邦調查局的人，可騙不了我。你糊弄了這個精神科醫生。」他搖搖頭，「你連自己的老爸都敢騙吶，法蘭克。」
我確實騙過我爸。我爸是我這輩子第一個騙錢的對象。容易受騙的人都有一項特質，那就是盲目相信別人，我爸就有這項特質。我向他誆了三千四百美元，當時我才十五歲。
我出生於紐約州的布朗克斯維爾，在那裡住到十六歲。在四個孩子裡，我排行老三，跟我爸同名。其實我可以把我會變成騙子的原因，推給不幸的童年，我出生自破碎的家庭，爸媽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分居了。不過那樣說，只是誣陷父母。
爸媽分居，最後離婚，受傷最深的人是老爸。他是真心深愛老媽。我媽名叫寶麗特．艾巴內爾（Paulette Abagnale），是法屬阿爾及利亞的美女，老爸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奧蘭（Oran）服兵役時，結識並且娶了她。當時老媽才十五歲，老爸二十八歲，雖然當時年齡差距看似不重要，但我卻總是覺得年齡差距對爸媽離婚是有影響的。
退伍後，老爸在紐約市自己開店，在第四十街和麥迪遜大道的交會處開了一間文具店，店名叫感恩文具行（Gramercy’s），經營得非常成功。我們住大豪宅，雖然稱不上富甲一方，但是絕對算是家境富裕。哥哥、妹妹和我小時候從來都是衣食無缺。如果父母之間出現嚴重的問題，小孩子經常是最後才知道的。我知道我確實是這樣，而且我認為哥哥和妹妹也沒有比我還早發現。我們本來以為老媽滿足於當個家庭主婦，在家相夫教子；其實她確實曾經滿足於家庭生活，只是好景不長。老爸可不只是事業有成的生意人，他也非常積極參與政治，是布朗克斯選區的共和黨要員。他也是紐約體育社（New York Athletic Club）的社員，還當過社長，花很多時間在社團裡，跟生意上與政治上的好朋友廝混。
老爸也熱愛海釣，總是搭飛機遠行，到波多黎各、京斯敦、貝里斯或加勒比海的其他溫泉勝地，進行深海垂釣。他應該要帶老媽一起去，但卻從來沒有。早在女權運動先鋒葛羅麗雅．史戴南（Gloria Steinem）燒掉媚登峰胸罩，積極爭取女權之前，我媽就已經支持婦女解放運動了。有一天，老爸捕捉旗魚回來後，卻反而發現屋子這個魚簍空空的。老媽收拾行李，帶著我們三個男孩和妹妹搬到一間大公寓。我們小孩子一頭霧水，老媽輕聲解釋，說她和老爸沒辦法再相處，決定分居。
其實，應該說她決定分居。老爸對老媽的舉動震驚訝異，心痛難過，苦苦哀求她回家，承諾會當個更加稱職的丈夫和父親，會減少去深海垂釣。老爸甚至表示願意停止參與政治。
老媽聽他說完，但是沒有給承諾。我很快就明顯看出來，甚至連老爸也看出來了，她並不打算和好。她到布朗克斯的一所牙科學院註冊，開始接受訓練，想當牙體技術師。
老爸沒有因此就打退堂鼓，一找到機會就會過來我們的公寓，對老媽又是苦苦哀求，又是連哄帶騙，又是巴結討好，不過有時候也會發脾氣。「妳這該死的女人！妳看不出來我愛妳嗎？」他會這樣咆哮。
這樣的情況當然影響了我們這些男孩，影響我尤其大。我愛老爸，跟他最親密，他開始利用我來勸老媽回心轉意。「去勸勸妳媽，兒子。」他會拜託我，「跟她說我愛她。跟她說我們一家子住在一起，我們會比較快樂；跟她說她回家的話，你會比較快樂，你們這些孩子都會比較快樂。」
他會把禮物給我，叫我轉交給老媽，教我要怎麼說，才能讓老媽無法拒絕。我就像《史丹帝西求婚記》（The Courtship of Miles Standish）裡的少年約翰．奧登（John Alden），老爸就像邁爾斯．史丹帝西（Miles Standish），老媽就像佩希拉．牧林斯（Priscilla Mullins），我試著幫老爸追回老媽，結果失敗了。想騙我媽，門兒都沒有。而老爸大概更加難以挽回老媽了，因為老媽氣他把我當成他們婚姻棋局裡的一顆棋子。我十四歲的時候，她終於跟老爸離婚。
老爸從此一蹶不振。我很失望，因為我真的希望爸媽能重修舊好。我要幫老爸說這句話：他愛上一個女人之後，就永遠愛著那個女人。他在一九七四年即將去世時，仍舊試著挽回老媽。
老媽最後跟老爸離婚，我決定跟老爸一起住。老媽自然不贊成我的決定，但是我覺得老爸需要一個孩子陪伴，不應該獨自居住，我最後說動了老媽。老爸既感動又開心。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不過老爸可能後悔過。
跟著老爸，生活截然不同。我花很多時間泡在紐約的高檔餐館。我發現，生意人不只喜歡悠閒吃著豐盛的午餐，也經常在吃早午餐時喝鍋爐廠雞尾酒，在晚餐時暢飲蘇格蘭威士忌和汽水。我也很快就注意到，政治人物喝加冰的波本酒時，不僅愛聊世界大事，也喜歡談論政治分贓。老爸經常在吧檯前談生意與安排政治謀略，我呢，就在附近等待。老爸喝酒的習慣起初令我憂心，雖然我覺得他不是酒鬼，但是他很貪杯，我擔心他是不是有酒癮。不過，雖然他時常喝酒，我卻不曾看過他喝醉，過一段時間之後，我認為他應該是千杯也不會醉。
羽翼初長
人潛藏在內心的第二性格，其實就是自己最想要成為的那個模樣。在巴黎溫莎飯店，房間裡的鏡子照出我最想要的那個模樣——膚色黝黑、年輕英俊的航空公司飛行員，膚質光滑，肩膀壯得像公牛，打扮得整潔到極點。謙虛可不是我的美德，其實，當時我根本毫無美德可言。
對外表滿意後，我拿起提袋，離開房間，兩分鐘後便站在出納櫃檯前面。
「早安，機長。」出納員熱情地問候。制服上的階級章明明顯示我是副機長，也就是副機師，但是法國人就是這樣，老是高估一切事物，但是對女人、葡萄酒和藝術除外。
她把飯店帳單滑過櫃檯，我簽了名，轉身準備離開之際，旋即又轉回頭，從上衣的內側口袋掏出一張薪資支票。「對了，可以幫我兌現這張支票嗎？妳們巴黎的夜生活害我快把錢花光囉，我一個星期後才要回國呢。」我苦笑著說。
她拿起那張泛美世界航空公司的支票，查看金額。「當然可以啊，機長，不過支票金額這麼大，我得請經理批准才行。」她說完旋即走進後頭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就回來，喜孜孜笑容滿面，把支票遞給我背書。
「您要美金，對吧？」她問完不等我回答，就數了七百八十六塊七毛三分的美金鈔票和銅板。我把兩張五十美元的鈔票推了回去。「我的人粗枝大葉。能不能麻煩妳幫我打點一下替我擦屁股的人？」我微笑說。
她聽了之後眉開眼笑。「當然沒問題，機長。您人真好。」她說，「祝您飛行平安，請務必再度蒞臨敝號。」
我搭計程車到奧利機場，吩咐司機在環球航空公司的入口讓我下車。我繞過大廳裡的環球航空票務櫃檯，把美國聯邦航空管理局核發的飛行執照和泛美航空公司的識別證拿給環球航空的營運幹部。他查看了一下乘客名單。「好的，法蘭克．威廉斯副機師，要搭便機到羅馬。找到了。麻煩您填寫一下這張單子。」他遞給我熟悉的粉紅色免費搭機單。我填寫相關資料後，拿起提袋，走到標示「機組人員專用」的關務入口。我要把提袋拿到檢查檯上之際，檢查員，一個留著稀疏八字鬚的乾癟老頭，認得我，揮手示意我通過。我走向飛機時，一名小男孩走到我身旁，毫不掩飾地用羨慕的眼神盯著我的制服直瞧，制服上有光亮的金繡條和其他裝飾物。
「你是這架飛機的飛行員嗎？」他問。從口音聽來，他應該是英國人。
「不是，跟你一樣，我只是乘客。」我回答，「我是泛美的機師。」
「你是開七〇七的嗎？」
我搖搖頭。「以前是。」我說，「現在開DC八。」我喜歡小孩子。看到這個小男孩，我不禁想起了幾年前的自己。
我走上飛機後，一名美麗的金髮空姐前來接待我，幫我把行李收到機組人員專用的行李櫃。「咱們這趟滿載呢，威廉斯先生。」她說，「您可是擠掉了兩個人，才搶到駕駛艙備用座喔。駕駛艙是我負責服務的。」
「麻煩給我牛奶就好了。」我說，「不過如果妳忙的話，那就別勞駕了。搭便機的人就只能單純搭機，沒資格要求任何服務。」
我彎下身子低頭鑽進駕駛艙。機長、副機長和飛航工程師，本來正在進行起飛前的設備儀器檢查，但是一看到我進去，全都出於禮貌暫停檢查。「嗨，我叫法蘭克．威廉斯，泛美的人。各位別管我，請繼續忙。」我說。
「我叫蓋瑞．蓋爾斯（Gary Giles）。」機長伸出手說，接著朝另外兩個人點了點頭，「他叫比爾．奧斯汀（Bill Austin），副機長。他叫金恩．萊特（Jim Wright）。很高興你來陪我們吶。」我跟另外兩名飛行員握手後，便坐到備用座上，讓他們繼續工作。
不到二十分鐘後，飛機就在天空中翱翔。蓋爾斯把這架七〇七開到三萬呎高之後，開始檢查儀器，跟奧利機場的塔臺回報一切正常，接著便起身離開座位。他裝得隨性不拘的樣子，其實暗地裡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我，接著指向他的座位。「你來幫我開一會兒吧，法蘭克。」他說，「我去後面跟花錢買票的乘客聊聊天。」
遇到對手航空公司的飛行員來搭便機，有時候他會出於禮貌，請對方代開。我把帽子扔到駕駛艙的地板上，一屁股坐到駕駛座上，心裡很清楚他可是把一百四十條人命交到我手上，當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小命。蓋爾斯離開座位時接手操控的奧斯汀，現在接著轉交給我操控。「交給你囉，機長。」他咧嘴笑道。
我立刻把這架巨大的噴射機切換到自動駕駛系統，死命祈禱這套玩意兒管用，因為我連風箏都不會放吶。其實我根本不是泛美的飛行員，我不會開任何飛機，我是個騙子，是在四大洲被通緝的頭號要犯。此時我正在施展我最拿手的伎倆，用高超的騙術糊弄老實人。
二十一歲之前，我就當過兩次百萬富翁，第三次也得手五十萬左右；那些錢一分一毫全都是我騙來的，大部分都拿去買高檔服飾、美食、豪宅、名車，追求美女，縱情聲色。我曾經到歐洲的每個首都狂歡，到每個知名的海灘曬日光浴，還有到南美洲、南太平洋、東方和非洲一些比較好玩的地方，玩得不亦樂乎。
其實那段生活並非完全輕鬆快活，雖然不至於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但是逃命的次數可是多不勝數呀，好多次從側門、火災逃生梯或屋頂逃跑。我在那五年內丟掉的衣服，比多數人一輩子買的衣服還要多；我比奶油焗烤蝸牛還要滑不嘰溜，難以捉拿。
說也奇怪，我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罪犯。當然，我確實是罪犯，這是事實，我很清楚。主管當局和新聞記者把我描述成本世紀數一數二聰明的空頭支票詐欺犯，滿嘴謊話的騙子，演技可比擬獲得奧斯卡獎的演員。我是詐欺犯，擅長假冒身分，騙術高明，有時候我假冒身分和詐騙的技術，高超到連我自己都不禁驚嘆。但是我從來沒有欺騙過自己，時時刻刻心知肚明，我是法蘭克．艾巴內爾二世，是支票詐欺犯，是騙子，萬一被逮，不但不會獲得任何奧斯卡獎，反而得去蹲牢房。
結果我最後真的去蹲牢房了。我不只在法國的監獄坐過牢，也在瑞典的監獄服過一段刑期，最後在維吉尼亞州彼得斯堡的聯邦監獄贖清了我在美國犯下的所有罪愆。最後一段服刑期間，我自願讓維吉尼亞大學的一位犯罪學與精神病學專家進行心理評估，他花兩年時間，對我進行各式各樣的筆試和口試，依情況使用各種會讓人吐實的注射藥物和測謊。
那位精神科醫師最後診斷我的犯罪傾向非常低，換句話說，就是我壓根兒就沒有當騙子的本事。一名拚了命想抓我的紐約警察，讀完這篇報告後嗤之以鼻。「這個精神科醫生肯定是在糊弄我們。」他揶揄道，「這個騙子誆騙了好幾百家銀行；在全世界的半數飯店無所不騙，只差沒騙走過床單；每家航空公司都被他訛詐過，航空公司裡的大部分空姐也難逃魔爪；他開出去的空頭支票，多到可以貼滿五角大廈的牆壁當壁紙了；他還經營自己的狗屁大專院校；搞得二十個國家裡的半數警察看起來活像傻蛋，束手無策任他竊取超過兩百萬美元。這樣竟然還說他的犯罪傾向低？那要是他的犯罪傾向高，他會幹什麼事？洗劫戒備森嚴、放置金庫的諾克斯堡嗎？」
那名警探拿著那份報告來質問我，我們已經變成亦敵亦友了。「你糊弄了這個精神科醫生，對不對，法蘭克？」
我告訴他，我盡量如實回答精神科醫師問的每個問題，盡量誠實完成醫生給我做的每項測驗。他不相信我說的話。「少來。」他說，「你騙得了聯邦調查局的人，可騙不了我。你糊弄了這個精神科醫生。」他搖搖頭，「你連自己的老爸都敢騙吶，法蘭克。」
我確實騙過我爸。我爸是我這輩子第一個騙錢的對象。容易受騙的人都有一項特質，那就是盲目相信別人，我爸就有這項特質。我向他誆了三千四百美元，當時我才十五歲。
我出生於紐約州的布朗克斯維爾，在那裡住到十六歲。在四個孩子裡，我排行老三，跟我爸同名。其實我可以把我會變成騙子的原因，推給不幸的童年，我出生自破碎的家庭，爸媽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分居了。不過那樣說，只是誣陷父母。
爸媽分居，最後離婚，受傷最深的人是老爸。他是真心深愛老媽。我媽名叫寶麗特．艾巴內爾（Paulette Abagnale），是法屬阿爾及利亞的美女，老爸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奧蘭（Oran）服兵役時，結識並且娶了她。當時老媽才十五歲，老爸二十八歲，雖然當時年齡差距看似不重要，但我卻總是覺得年齡差距對爸媽離婚是有影響的。
退伍後，老爸在紐約市自己開店，在第四十街和麥迪遜大道的交會處開了一間文具店，店名叫感恩文具行（Gramercy’s），經營得非常成功。我們住大豪宅，雖然稱不上富甲一方，但是絕對算是家境富裕。哥哥、妹妹和我小時候從來都是衣食無缺。如果父母之間出現嚴重的問題，小孩子經常是最後才知道的。我知道我確實是這樣，而且我認為哥哥和妹妹也沒有比我還早發現。我們本來以為老媽滿足於當個家庭主婦，在家相夫教子；其實她確實曾經滿足於家庭生活，只是好景不長。老爸可不只是事業有成的生意人，他也非常積極參與政治，是布朗克斯選區的共和黨要員。他也是紐約體育社（New York Athletic Club）的社員，還當過社長，花很多時間在社團裡，跟生意上與政治上的好朋友廝混。
老爸也熱愛海釣，總是搭飛機遠行，到波多黎各、京斯敦、貝里斯或加勒比海的其他溫泉勝地，進行深海垂釣。他應該要帶老媽一起去，但卻從來沒有。早在女權運動先鋒葛羅麗雅．史戴南（Gloria Steinem）燒掉媚登峰胸罩，積極爭取女權之前，我媽就已經支持婦女解放運動了。有一天，老爸捕捉旗魚回來後，卻反而發現屋子這個魚簍空空的。老媽收拾行李，帶著我們三個男孩和妹妹搬到一間大公寓。我們小孩子一頭霧水，老媽輕聲解釋，說她和老爸沒辦法再相處，決定分居。
其實，應該說她決定分居。老爸對老媽的舉動震驚訝異，心痛難過，苦苦哀求她回家，承諾會當個更加稱職的丈夫和父親，會減少去深海垂釣。老爸甚至表示願意停止參與政治。
老媽聽他說完，但是沒有給承諾。我很快就明顯看出來，甚至連老爸也看出來了，她並不打算和好。她到布朗克斯的一所牙科學院註冊，開始接受訓練，想當牙體技術師。
老爸沒有因此就打退堂鼓，一找到機會就會過來我們的公寓，對老媽又是苦苦哀求，又是連哄帶騙，又是巴結討好，不過有時候也會發脾氣。「妳這該死的女人！妳看不出來我愛妳嗎？」他會這樣咆哮。
這樣的情況當然影響了我們這些男孩，影響我尤其大。我愛老爸，跟他最親密，他開始利用我來勸老媽回心轉意。「去勸勸妳媽，兒子。」他會拜託我，「跟她說我愛她。跟她說我們一家子住在一起，我們會比較快樂；跟她說她回家的話，你會比較快樂，你們這些孩子都會比較快樂。」
他會把禮物給我，叫我轉交給老媽，教我要怎麼說，才能讓老媽無法拒絕。我就像《史丹帝西求婚記》（The Courtship of Miles Standish）裡的少年約翰．奧登（John Alden），老爸就像邁爾斯．史丹帝西（Miles Standish），老媽就像佩希拉．牧林斯（Priscilla Mullins），我試著幫老爸追回老媽，結果失敗了。想騙我媽，門兒都沒有。而老爸大概更加難以挽回老媽了，因為老媽氣他把我當成他們婚姻棋局裡的一顆棋子。我十四歲的時候，她終於跟老爸離婚。
老爸從此一蹶不振。我很失望，因為我真的希望爸媽能重修舊好。我要幫老爸說這句話：他愛上一個女人之後，就永遠愛著那個女人。他在一九七四年即將去世時，仍舊試著挽回老媽。
老媽最後跟老爸離婚，我決定跟老爸一起住。老媽自然不贊成我的決定，但是我覺得老爸需要一個孩子陪伴，不應該獨自居住，我最後說動了老媽。老爸既感動又開心。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不過老爸可能後悔過。
跟著老爸，生活截然不同。我花很多時間泡在紐約的高檔餐館。我發現，生意人不只喜歡悠閒吃著豐盛的午餐，也經常在吃早午餐時喝鍋爐廠雞尾酒，在晚餐時暢飲蘇格蘭威士忌和汽水。我也很快就注意到，政治人物喝加冰的波本酒時，不僅愛聊世界大事，也喜歡談論政治分贓。老爸經常在吧檯前談生意與安排政治謀略，我呢，就在附近等待。老爸喝酒的習慣起初令我憂心，雖然我覺得他不是酒鬼，但是他很貪杯，我擔心他是不是有酒癮。不過，雖然他時常喝酒，我卻不曾看過他喝醉，過一段時間之後，我認為他應該是千杯也不會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