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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五道題〉(節選)

  彼得羅夫的計畫完美地發揮了作用:我「轉變」(convert)學習數學。我學得很快,對數學研究越深入,就越著迷。越沉迷,我就越想知道。這就是當您墜入愛河時會發生的事情。
  我開始定期與彼得羅夫會面。他會給我書讀,我每週都會在教育學院見他一次,討論我閱讀過的內容。彼得羅夫定期踢足球、冰球和排球。但像那時候的蘇聯男人一樣,他是個老菸槍。此後很長一段時間中,在我的腦海中,香菸的味道與做數學題目連結在一起。
  有時我們的談話會持續到深夜。有一次,我們所在的教室被警衛鎖上了,他無法理解這麼晚了還會有人在裡面的狀況。在我們的討論中,我們一定深陷其中,沒有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幸運的是,教室在一樓,我們設法跳窗出來。
  那一年是1984年,我高中二年級。我必須決定申請哪所大學。莫斯科有很多學校,但只有一所大學學習純數學:莫斯科國立大學(俄語:Moskovskiy Gosudarstvenny Universitet),以其俄語縮寫MGU聞名。其著名的力學與數學系(俄語:Mekh-Mat),是蘇聯數學計畫的旗艦。
  俄羅斯的大學入學考試與美國學生的SAT考試不同。莫斯科國立大學力學與數學系入學考試有四種:數學筆試、數學口試、文學論文寫作和物理口試。其他和我一樣畢業的高中生需要以最高榮譽入學(在蘇聯,我們當時被授予金牌),在入學考試中獲得最高分5分,之後將自動接受入學。
  那時我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高中數學,所以看起來我會順利通過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考試。
  但我太樂觀了。第一次警告來自我曾就讀的學校,以信件的形式發出。這所學校幾年前由伊斯拉埃爾‧蓋爾范德(Israel Gelfand)等著名的蘇聯數學家組織(我們稍後會詳細討論他)。這所學校宗旨在協助那些像我一樣住在大城市以外的學生,無法進入特殊數學學校而設計。每個月,參與學生將收到一本小冊子,其中闡明了在學校學習所用且更深入的教材。這也包含了一些問題,比一般學生在學校討論的內容更難,需要練習解決,並且郵寄回來。評分者(通常是莫斯科大學的大學部學生)閱讀這些答案,並將其評分後交還給學生。我在這所學校註冊了三年,在另一所學校也註冊了三年,另一所學校更加以物理為導向。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有用的資源,儘管學習材料與在學校學習的內容非常接近(與我正和彼得羅夫私下學習的內容不同)。
  我從這所函授學校收到的信很短:「如果你想申請莫斯科大學,請來我們的辦公室,我們將很高興為你提供建議」,並給了莫斯科國立大學校園的地址和會面時間。我收到信件不久後,就搭了兩個小時的火車前往莫斯科。學校的辦公室是一個大房間,裡面有一堆辦公桌和許多人在工作、打字和修改論文。我介紹了自己,拿出我的邀請信,立刻被帶到了一個身材矮小的年輕女人面前,約三十歲出頭。
  「你叫什麼名字?」她以打招呼的方式說。
  「愛德華‧弗倫克爾。」(當時我用的是俄文版的愛德華。)
  「你想申請莫斯科國立大學嗎?」
  「是的。」
  「哪個系?」
  「力學與數學系。」
  「我懂了。」她垂下眼簾,問道:
  「那你的國籍是什麼?」
  我說:「俄國人。」
  「真的嗎?你父母的國籍是什麼?」
  「嗯……我母親是俄羅斯人。」
  「那你父親呢?」
  「我的父親是猶太人。」
  她點點頭。
  這段對話對您來說可能聽起來很超現實,而當我現在寫下時,我也覺得很超現實。但在1984年左右的蘇聯──記得歐威爾嗎?──問某人他或她的「國籍」並不奇怪。所有蘇聯公民都必須攜帶國內護照。對他們來說,實際上有一條特殊的「國籍」欄──是在(1)名字、(2)父親名、(3)姓氏,以及(4)出生日期等四欄之後出現的,因此──「第五欄」(俄語:pyataya grfa)。國籍也曾經必須記錄在一個人的出生證明上,連同父母親的國籍。如果他們的國籍不同,就像我一樣,那麼父母必須選擇給予孩子哪一個國籍。
  出於所有意圖和目的,第五欄是詢問一個人是否是猶太人(其他民族,例如韃靼人、亞美尼亞人,也會受到偏見和迫害──儘管規模不及針對猶太人的種族偏見和迫害──也是透過這種方式辨識)。我的第五欄說我是俄羅斯人,但我的姓氏是我父親的姓氏,聽起來明顯是猶太人的姓氏──暴露了我的身分。
  值得注意的是,我的家人根本沒有宗教信仰。我的父親不是在傳統宗教中長大的,我也不是。事實上,當時宗教幾乎不存在。大多數基督教東正教教堂被摧毀或是關閉。在現存的少數教堂之中,人們可以通常只能找到一些老奶奶,例如我的祖母。她偶爾會去教會參加禮拜活動。猶太會堂很少;我的家鄉甚至沒有猶太會堂。人口接近一千萬的莫斯科,只有一座猶太會堂。去教堂或者猶太會堂非常危險,一個人可能會被特殊的便衣特工發現,然後惹上很多麻煩。因此,當某人被稱為猶太人時,這不是宗教意義上的,而是種族意義上的,或是在「血統」意義上的。
  即使我沒有使用我父親的姓氏,無論如何,我的猶太血統都會被招生委員會挑出來,因為申請表格特別要求提供父母雙方的全名。那些全名包括父親名;也就是說,包含申請人祖父母的名字。我父親的名字是約瑟夫,聽起來毫無疑問是那個時代蘇聯的猶太人,所以這是另外一種找出答案的方法(如果他的姓氏沒有洩露我的出身的話)。系統是這樣設定標記,那些至少有四分之一是猶太人血統的人。
  根據這個定義確定我是猶太人後,這位女士說:「您知道莫斯科大學不錄取猶太人嗎?」
  「您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應該申請。不要浪費你的時間。他們不會讓你進去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就是您給我寄這封信的原因嗎?」
  「是的。我只是想幫助你。」
  我環顧四周。很明顯,即使他們沒有仔細聽,辦公室裡的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說什麼,這次談話的內容也是如此。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幾十次了,大家似乎都已經習慣了。他們所有人都把目光移開,彷彿我是一個末期病患。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以前遇到過反猶太主義,但是反個人的,而不是機構層面的歧視。當我五年級時,我的一些同學開始嘲笑我是「猶太人、猶太人」(俄語:evrey, evrey)。我認為他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從他們中的一些人混淆了evrey這個詞,這一事實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們的意思是「猶太人」,但是語意是「歐洲人」(俄語:evropeyets)──他們一定聽過父母或其他成年人的反猶太言論(不幸地,反猶太主義在俄羅斯文化中根深柢固)。我夠幸運,有幾個真正的朋友支持我,所以我實際上從未被這些惡霸毆打過,但這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我太驕傲了,不敢告訴老師或是我的父母,但是有一天,老師無意中聽到,並且介入。結果,校長立刻告誡那些孩子,嘲笑就停止了。
  我的父母聽說過大學入學前對於猶太人的歧視,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並沒有太關注這一點。在我的家鄉,本來就沒有多少猶太人,而且我父母聽說過物理學科的歧視案例。一個典型的論點是猶太人不被那裡接受,因為這些計畫中的項目和核子研究有關,因此也與國防和國家機密有關;政府不希望這些地區的猶太人介入,因為猶太人可以移民到以色列或其他地方。按照以上邏輯,這不應該成為否定學習純數學學生入學的理由。顯然,有人就這麼硬幹了。
  我在莫斯科大學的談話一切都很奇怪。而我不只是談論卡夫卡式(Kafkaesque)奇異的面向。我可以得到結論,和我交談的女士只是試圖透過警告我們,來協助我和其他學生即將發生的事情。但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請記住,我們正在談論1984年,當時共產黨和克格勃(KGB,前俄羅斯聯邦安全局)仍然緊密相連,控制了蘇聯生活的方方面面。國家官方政策是所有民族都是平等的,如果公開提出,會將一個人置於危險之中。然而這個女人卻平靜地對我這個陌生人說起了這件事。她才剛認識我,似乎也不擔心被她的同事們偷聽。
  此外,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考試總是比其他學校提前一個月安排。因此,在莫斯科國立大學入學考試失敗的學生,仍然可以有機會申請其他大學。為什麼有人會試圖說服他們,甚至不會嘗試一下?聽起來好像有一些強大的力量試圖嚇唬我和其他猶太學生滾開。
  但是我不會被嚇倒。在詳細和爸媽討論了這一切之後,爸媽和我都覺得我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無論如何,我們決定我要申請莫斯科國立大學,只是希望一切順利。

  七月初的第一次考試是數學筆試,由五個問題組成。第五道題被認為是致命無法解決的問題,像是考試的第五要素。但我都會答,包括第五道題。我意識到很有可能無論誰給我的考試評分,都可能對平均水準產生偏見,並試圖在我的解決方案中找出差距,我將所有內容都寫得極為詳細。然後我檢查了好幾遍,並且仔細檢查了我所有的論點和計算式,以確保我沒有犯任何的錯誤。一切看起來都很完美!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心情很樂觀。第二天我告訴彼得羅夫我的解題方案,他確認一切都是正確的。看來我有很好的開始。
  我的下一個考試是數學口試,訂於1984年7月13日的黑色星期五舉行。
  那天的很多細節我記得很清楚。考試安排在中午過後,當天早上我和母親一起從家裡坐火車過去。我在考試前幾分鐘進入了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考場。這是一間普通教室,大概有十五到二十位考生,還有四、五位監考官。考試開始時,我們每個考生從考場前面桌子上的一大堆紙中,抽出一張紙。每張考卷上寫兩個問題,並且將空白面朝上。就像抽彩券一樣,所以我們把這張紙稱為「入場券」(俄語:billet)。總共大概有一百道問題,都是事先知道的。我並不真正關心我會抽到哪一張試題,因為我對這些材料瞭如指掌。抽完試題之後,每位學生必須坐在一張桌子前,用會場提供的白紙應試。
  我的試卷上的問題是:(1)三角形內接一個圓,並且使用半徑計算三角形面積的公式;(2)兩個函數的比率的導數,求切線斜率(只有公式)。我已經準備好回答這些問題了,我就算睡著了也可以回答這些問題。
  我坐下來,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個公式,然後歸納我的想法。這大約花了我兩分鐘的時間。我沒有必要準備更多答案,因為我已經準備好了。我舉起了手。有好幾位考官在考場中,他們都在等待學生舉手。但是很奇怪,他們都假裝沒看到我,就好像我是空氣,不存在一樣。我坐在位子上舉手,他們看著我,卻沒有反應。
  然後,大約十分鐘後,其他幾個孩子舉起了手,他們一舉手,考官們就衝了過去。審查委員會的考官們坐在學生旁邊,聽他們回答問題。他們離我很近,所以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考官們非常有禮貌,大多是點頭稱是,只是偶爾再詢問後續的問題。這都沒有什麼不尋常的。當學生回答完試卷問題後(大約十分鐘後),考官會給他們一個仍然需要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看似簡單,大多數的學生立即解決了這些問題。就是這樣!
  最開始的幾個學生已經高興地走了,顯然已經得到了最高分5分,而我仍然坐在那裡。最後,我逮到了一位剛要路過的考官,他是一位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像是剛取得學位的新科博士,尖銳地問他:「您為什麼不跟我說話?」他看起來急著要走開,輕聲說道:「抱歉,我們不可以和您說話。」
  考試開始一個多小時後,兩名中年男子走進了考場。他們輕快地走到房間前面的桌子前,向坐在那裡的審查委員會的考官們自我介紹。他們點點頭,指著我。很明顯地,這兩位口試委員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人:我的裁判官。
  他們來到我的辦公桌之前,做了自我介紹。一位是瘦的,說話速度很快;另外一位稍胖,留著大鬍子。
  「好吧,」那個精瘦的男人開始說了──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說話──「我們現在要幹嘛?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三角形內切圓,並且……」
  他打斷我的話:「圓的定義是什麼?」
  他非常具有攻擊性,這與其他口試委員對待學生的方式,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其他口試委員之前也沒有讓考生有機會完整回答試卷上的問題。
  我說:「圓是同一平面內到定點的點的集合。」
  這是標準的定義。
  「錯了!」男人高興地說。
  這怎麼可能是錯的呢?他等了幾秒鐘,然後說:「它是同一平面內到定點的所有點的集合。」這聽起來像是對單字的過度解析──這是我惹上麻煩的第一個跡象。
  「好吧,」那人說,「三角形的定義是什麼?」在我下了這個定義之後,他思考了這個問題,毫無疑問是想搞清楚,如果他能夠更挑剔一點,他繼續說:「三角形內切圓的定義是什麼?」
  這引導我們定義了切線,然後只是「一條線」,然後還扯了其他事情。很快,他就問我關於歐幾里德第五公設(Euclid's fifth postulate),有關於平行線的獨特性問題,這甚至不是高中課程的一部分!我們正在談論與考題根本不相近的問題,試題上的內容遠遠超出了我應該知道的範圍。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受到質疑。每個概念都必須要定義,如果定義中使用了另外一種概念,然後我立即被要求要重新定義。
  不用說,如果我的姓是伊凡諾夫,我永遠不會被問到任何問題。回想起來,我應該謹守防線立即抗議,並且告訴口試委員他們已經超出底線。但是,現在說起來很容易。我當時只有十六歲,這些傢伙比我大二十五歲左右。他們管理莫斯科國立大學的入學考試,我覺得有義務盡我所能,回答他們詢問的問題。
  經過近一小時的審問,我們進入試題中第二個問題。這時,其他學生已經離開,考場中空無一人。顯然地,我是那個考場中唯一需要被「特別照顧」的學生。我猜他們試圖安置每一位猶太學生,這樣就不會超過其中兩個人,在同一處考場。
  第二題要我寫出兩個函數的比率導數的公式,沒有人要求我下任何的定義,或是要證明。問題說的具體,只是公式。但當然,口試委員們堅持要我向他們解釋微積分課本的一整章。
  「導數的定義是什麼?」我給出的標準定義,涉及極限的概念。
  「極限的定義是什麼?」然後,「什麼是函數?」等諸如此類的問題。

  莫斯科國立大學入學考試中的種族歧視問題是許多坊間書籍的主題。例如,在馬克‧索爾在他發表於《美國數學學會通訊》(Notices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ciety)中犀利深刻的文章中,以我的故事作為例子。他巧妙地將我的考試與《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中紅皇后審問愛麗絲的情景相提並論。我知道答案,但是在這場比賽中,我所說的一切都對我不利,我不可能會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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