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節錄】
距今約三萬年前,在舊石器時代歐洲中部的一處聚落──下維斯特尼采(Dolní Věstonice,位於今捷克共和國境內),居民製作了目前世界上已知最早的陶製品。陶製小雕像與猛獁象牙所架成的營帳及火爐遺跡一起大量出土。下維斯特尼采居民跟舊石器時代的其他人群一樣,也是以採集植物和捕獵野生動物維生。他們製作的小雕像中包含了再現的女性形象,這也是歐洲其他舊石器時代遺址的常見文物之一(圖一)。許多這類小雕像誇大了女性身體特徵:臀部、腹部、胸部皆相當渾圓,當代的考古學家其實就是根據這些身體特徵將雕像辨認成女性。站在二十一世紀社會回顧當初人類以自然資源維生的時代,也許理所當然會認為古人生活裡最重要的就是生存、覓食、繁衍後代。
這種身材比例誇張的女性小雕像代表了一個極度重視豐產(土地的肥力、獵物的豐收,以及女性的生育力)的社會。女性或許因為能夠生兒育女而備受重視(甚至受到崇拜?),或許生育能力甚至賦予了女性崇高地位及權力。大家曾經普遍接受這種詮釋,近來隨著新證據出土,舊證據受到仔細檢驗,學界也重新反思考古學家提出的問題,我們於是得以用全新角度看待先人。新研究指出,這些人群擅長製作織品,他們對紡織能力的重視很可能不亞於狩獵能力或生育能力。也許在下維斯特尼采這類聚落,人生的可能性不是完全受到性別宰制,也許社會認可個人的各種能力,大家各有所長,據此在社會上各有相應地位,人人都活出了不一樣的人生。不只下維斯特尼采,世界各地的考古學家都發表了新研究成果,開始徹底改變我們對於過去社會中性與性別關係的看法,中間的反思過程也讓我們開始質疑原本對於社會中男、女「自然」分際的預設是否合理。
試想一下,古代社會沒有文字紀錄,唯一可考的是剛好熬過幾百年或幾千幾萬年來到我們眼前的部分文物,我們要怎麼根據僅有的些許證據推測古代社會裡男女的生活?我們要怎麼知道定居下維斯特尼采的人群製作了什麼樣的織品?如果就連瞭解織品都不容易,我們又要怎麼知道遠古時代男性和女性之間擁有什麼樣的關係?我們所謂「歷史」只包括了人類過去有文字記載的時期,這時期只占人類漫漫時間長河及成就的微小段落,而我們對於性與性別的假設卻往往是根據我們有限的親身經驗和歷史記載而來。透過考古學,使我們可以真正瞭解古代生活中的性與性別。
在沒有文字紀錄的漫長時光裡,人類對於性與性別可能有各種不同看法。過去二、三十年來,考古學家的研究成果大幅挑戰了當代性與性別的假設,例如當代往往假設人類自古至今都以男女兩性的二分法當作社會上的主要分類,通常也認為男性比女性重要,對於「性」的觀念一樣套用了二分法。當代考古學家期許自己能透過提出正確問題,來詮釋古代社會所遺留下的少量文物,並對數百年前甚或數千年前男性、女性的生活樣貌可以擁有全新認識。第一步就是質疑我們究竟能否對生活情況完全不同的古代人類生活提出普同性假設。
【小標】不以普同性假設理解過去
有些論點主張,下維斯特尼采等社會是由女性掌握統治大權,宗教以母神(mother goddess)信仰為主,當地出土的這類手捏燒製陶土小雕像正是核心證據。 支持這種詮釋的學者認為,小雕像描繪的是理想化、普同性的女性身體。將女性身體視為重要主題便是一證據,證明這些使用及製造小雕像的早期漁獵採集者是十分重視人類與動物的豐產。根據這種詮釋,女性的身體向來被視為豐產力的自然儲藏庫,某些社會對之歡迎頌揚,某些社會則倍感畏懼,加以否定與控制。
抱持這種假設會讓詮釋者把注意力聚焦在小雕像的某些特徵,像是肉感的胴體、渾圓的臀部、突出的腹部,但卻忽略了年齡特徵、動作表現等其他方面,也不會注意到不同工匠雕塑類似形象時因人而異的細節處理。小雕像同時也是古人技藝、知識和辛勞的實體結晶,假如我們只注意物品的單一面向,就會錯失其他面向提供的訊息。某些雕像製作者選擇用來表現人類形體的手法,包括他們刻畫了哪些臉部細節或是完全略去臉部,這些不只顯示不同工匠的個人風格,也說明被刻畫的男性或女性擁有什麼樣的社會位置。因為我們會挑選哪些特徵加以觀察詮釋,取決於我們認為哪些問題尚且懸而未決,又預設哪些問題已有定論。
對於小雕像的普同性詮釋忽略了圖像表現題材的方式可能各有千秋。歐洲舊石器時代的小雕像之所以吸引當代觀看的我們,是因為我們一看便認為是和我們相似的人類形象。相反的,美國西南部佩科斯(Pecos)河谷出土的早期小雕像,在表現人類時就不是運用這種直接好認的特徵。這些又扁又長的橢圓形雕像只用少許突出的黏土顆粒來代表臉部特徵,身體則塗滿彩色圖案,我們今天只能推測這些圖案或許對於製作者及使用者具有意義。佩科斯河谷的小雕像以間接手法表現主題,仰賴約定俗成的理解,就像大多數當代人一看到八角形紅色交通標誌,就知道這代表「停止」的意思。要詮釋這類象徵意義,我們需要理解使用這種圖像的古代人群可能擁有什麼樣的共通傳統。就算是看似一望即知的表現手法,也可能帶有重大的象徵意義。歐洲繪畫傳統裡,母與子的畫像一旦加上了光暈和百合花等細節,意義頓時不同,觀者會知道這是基督教繪畫,畫中母子是聖母瑪利亞與聖子耶穌。要理解過去的社會,我們必須考慮到概念可能如何以直接方式或象徵手法呈現,也必須體認到象徵傳統會隨時空背景而改變。
預設古代文物的意義可以一目瞭然,不只會因為製作者意圖而碰釘子,還會碰上其他難題。面對同一件文物,不論是小雕像或是小雕像所代表的人或動物,觀察的人不同,注意到的特徵可能也不一樣。有些歐洲舊石器時代的形象本來被認為是擁有巨大胸部及普通頭部的寫意女性形象,但近代有些學者將小雕像上下顛倒,發現若改從這個方向觀察,小雕像看起來更像是男性生殖器。而且根據用來垂掛雕像的穿孔位置,這可能才是過去人類使用小雕像時最常見的觀看角度(圖二)。
一般的模型往往將現代關於男女差異的成見投射到過去,忽略了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男女二元差異未必是最主要的分別。二元化的分析方式可能會讓性與性別的某一種體系顯得必然而然。我們從外觀的相似性,一眼就能看出舊石器時代小雕像刻畫的是人類;然而一旦把小雕像套進當代既有的分類,例如把人類形象一律分為男女兩類時,小雕像就被視為非男即女,而觀看角度的模糊性,甚至雕像表現題材的不確定性,全都遭到簡化。即使一個小雕像細節豐富,讓今天的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女性」,這個小雕像在古人眼中也有可能其實是某位人物的雕像(可能是生者,也可能是死者),或是某個抽象概念的擬人化(就像自由女神像),甚或是某一群人的再現(例如老人或年輕人)。我們如今太習慣用當代身分裡特別看重的性徵把人類形象分成男女兩類,反而忽略了雕像共享的其他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