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超譯《伊索寓言》——連伊索都反共

每個人小時候應該都讀過《伊索寓言》,隨便都可以舉出幾個故事,像是〈龜兔賽跑〉、〈放羊的孩子〉(又名〈狼來了〉)、〈披著羊皮的狼〉、〈狐狸與葡萄〉(又名〈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等等。現在市面上的《伊索寓言》通常都附有精美的插圖,文字不多,是給幼兒看的。不過,要是有幸讀到一九五六年國防部出版的「《伊索寓言》新解」,那還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這個版本的《伊索寓言》一共收錄七十篇寓言故事並逐篇附上「新解」。封面和一般版本差別不大,盡是老鼠、烏龜、羊、鳥、蛇等動物,符合動物寓言的內容。但內文卻完全不是給小孩看的:每一篇寓言故事都有一篇比故事還要長好幾倍的「新解」,輔以插圖,說明共匪有多麼萬惡。由於編譯者羅天俊的其他作品都和中共有關,所以他可能是國防部的人員。作者在「小引」中先說明伊索是希臘人,出生於紀元前五百多年,「當時那些享有優越權的人,鞭撻著千百萬奴隸,如同奴役牛馬一樣,是毫無自由平等的可言。……時代的悲劇,不幸又重見於二十世紀的今日,俄帝共匪正上演著比專制魔王還要兇暴的慘劇,他們凶狠殘暴的獸性,比伊索當年所寫的,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惜伊索不復存在,要是他還在的話,很可能將他這寓言內的大多數故事,改為描述俄帝共匪的罪行了。」

像是第一篇〈狼和小羊〉,內容是說狼遇到小羊,編了許多理由要吃羊,都被小羊駁倒,但最後狼還是把羊吃了。「新解」就說:「共產匪徒,正如一群兇暴的豺狼,他們對付自己夥伴和人民,也和豺狼對小羊一樣,是以『莫須有』的罪名作藉口,遂行其殺人暴行的。……因此,向匪投靠,正如小羊遇到狼一樣,最後沒有不被吃掉了。」中間還用史達林找藉口殺掉托洛斯基的事件當作例證,好像讀者都對這些人很熟一樣。

〈驢和蚱蜢〉的內容是一隻驢羨慕蚱蜢的美聲,問他都吃什麼過活,蚱蜢說吃露水,驢子以後也只吃露水,後來就餓死了。「新解」則是:「共匪的騙人,正如蚱蜢的騙驢子一樣。……記住:只有蠢如驢子的人,才會相信共匪,上他的大當。」有些新解涉及的「共匪」,現在看起來還真的不知道誰是誰。像是有一篇寓言〈狼與鸛雀〉,是說狼的喉中哽了骨頭,雇一隻鸛雀幫他挾出來,事後卻翻臉不付帳,還說不吃他已經是莫大的報酬了。「新解」卻是:「向共匪投降效力的靠攏份子,正如鸛雀一般,絕無好下場的。三十八年程逆潛自恃『起義』有功,要向毛酋算帳,毛知來意,乃派劉匪少奇代為接見。……劉匪惡狠狠的說:『我們保全了你的老命,已算特別優待了,其餘同你一樣起義的,連性命都不能保呢!』共匪本來就是狼,靠攏份子亦即是鸛雀,鸛雀怎能向狼去討報酬?程逆宜乎有此下場,活該。」

程逆潛?毛酋?劉匪少奇?程潛(1882-1968)是國民黨元老,追隨孫中山,打過北伐,只是後來反蔣,所以台灣這邊根本不熟悉這號人物。這本《伊索寓言》出版於一九五六年,當時程潛是湖南省人民政府主席,看不出來為什麼「絕無好下場」。毛酋自然是毛澤東,劉少奇(1898-1969)倒比較像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但一九五六年人家還在當副主席,只在毛澤東一人之下。這段程潛與劉少奇的對話是誰聽到的?情報人員嗎?讀者如果不是非常瞭解中共內部,還看不懂這些「新解」呢。

吳明實即無名氏——用假名的始作俑者是美新處

美國作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在台灣最知名的譯本,就是「吳明實」譯的《湖濱散記》(Walden),一九六四年由香港的今日世界出版社發行。不過,這個「吳明實」並不是真名,真正的譯者是徐遲(1914-1996)。但「吳明實」也不是徐遲專用的假名。另一本今日世界的《小城故事》(Winesburg, Ohio),譯者也署名「吳明實」,譯者卻是吳岩(孫家晉,1918-2010)。事實上,今日世界出版社署名「吳明實」的譯本還有《夏日煙雲》、《傑佛遜新傳》、《浩浩前程—論民主》等書,都不是徐遲或吳岩所譯,因此「吳明實」可能是美新處內部編輯共用的假名。這不禁讓我們好奇,今日世界又不是台灣戒嚴期間的小出版社,而是直屬香港美新處,又不怕國民黨,為什麼他們也要用假名?說起來有點冤枉。《湖濱散記》和《小城故事》都屬於一九四九年上海晨光出版的「美國文學叢書」,而這套書原本就是上海美新處處長費正清(John Fairbank)籌畫的。根據趙家壁一九四九年的〈出版者言〉:

「『晨光世界文學叢書』的計畫擬議時,知道中華全國文藝協會上海分會和北平分會與美國國務院及美國新聞處合作,已編譯好了一套美國文學叢書,約五百萬言,計十八種。我們便和文協負責人鄭振鐸,馬彥祥兩先生接洽,經獲同意後,由本公司出版發行,同時就編入『晨光世界文學叢書』作為第一批新書。」

根據趙家璧的回憶,費正清在重慶擔任美國駐華大使館文化參贊時即已提出合作計畫,由美國「負擔部分譯稿費」,一九四七年確定由晨光出版社發行,約定出書前後在全國各大報刊登大幅廣告,「廣告費用可由美新處負擔一部分」。但這套書在一九四九年上半年推出,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成立了,中美成了對立陣營,美新處撤出中國大陸。這套美國文學叢書立刻成了燙手山芋:譯者都在大陸,如果用真名出版,不是陷他們於險境?但策畫經年,譯者都是名家好手,一時之選,出版這套叢書正可以宣揚美國文化,符合美國利益。於是,亞洲基金會(一九五○年由美國國務院和中情局成立)資助的香港人人出版社,就在一九五二年以「世界文學精華編輯委員會」的名義,出版了這套叢書中焦菊隱的《愛倫坡故事集》和徐遲的《華爾騰》(改名為《湖濱散記》),又以「葉雨皋等」的名義出版了吳岩的《溫士堡.俄亥俄》(改名為《安德森選集》)。而章鐸聲、周國振的《頑童歷險記》也因為是重要的美國文學經典,雖然並非晨光所出,也同樣以「世界文學精華編輯委員會」名義出版。可以說人人出版社率先開了匿名先例,後來同樣有美國官方色彩的今日世界才又改以「吳明實」(無名氏)的名義重出了《華爾騰》(改名為《湖濱散記》)和《溫士堡.俄亥俄》(再次改名為《小城故事》)。

美國官方出資,中美合作的美國文學譯本,譯者卻不能以真名示人,已經夠尷尬了;這些書又因費正清與國民黨政府交惡,而且所有晨光的譯者皆「附匪」,晨光的書在台灣盡成禁書,左右不是人。然而,儘管在所謂「自由世界」的香港和台灣都不得以真名出版,這些大陸譯者仍然在劫難逃。趙家璧在一九八○年回憶這套書時說:

「十年浩劫期間,為了和這套叢書沾了邊,許多編委,特別是譯者都受到了無理的審查,吃盡了苦頭。我是叢書的出版者,當然被誣為『美國文化特務』,全套叢書被稱為『大毒草』。所有譯者工作單位的造反派,幾乎個個都派人來向我外調,無一倖免。」

譯者羅稷南和焦菊隱死於文革;為這套叢書牽線的鄭安娜(曾在重慶美新處任職)和譯者馮亦代(鄭安娜的丈夫)被指控為「美蔣特務」而下放,馮亦代因而中風;譯者徐遲被指控為「反動學術權威」而下放五七幹校;譯者馬彥祥也在五七幹校養過豬。

諷刺的是,雖然趙家璧說,「這套叢書印數少,又逢戰亂,知道的人不多,影響也不大」;但其實這套書在台灣的影響可謂相當深遠,十八種書裡至少有十二種在台灣確定有盜印版本,而且多半不只印行一次。以徐遲的《華爾騰》為例,在港台至少有十四種版本。

晨光成立不過四年,其美國文學譯本就有十三本在台灣改名發行,來自大陸的種子在台灣開枝散葉,並不像趙家璧所說的「知道的人不多,影響不大」。只不過知道真正譯者的人不多而已。

到了一九八○年代,這些挺過文革風暴的譯者,知道自己的譯作改名在外流傳,又是什麼樣的心情?上海譯文在一九八三年重出《溫士堡.俄亥俄》,改名為《小城畸人》,譯者吳岩寫的〈譯後記〉就提到這件事(遠流版改為譯序):

「這部安德森的傑作,原是我三十多年前的舊譯,曾列入「美國文學叢書」,由晨光出版公司在解放前夕的上海出版的。當時我直覺地認為書名如譯作《俄亥俄州溫士堡城》,也許會被認為是一本地理書,於是便硬譯為《溫士堡.俄亥俄》,其實是不合適的;但因為初版後一直沒有重版,也就無法改正了。這書在香港倒是再三印過的,叫做《小城故事》,……譯者署名雖不是我,但那十四篇的譯文卻基本上是我年輕時的舊譯;有些錯、漏的地方,也跟著我錯、漏了,這使我感到不安;也有幾處替我改正了錯誤,我在這裡表示感謝。」

這件假名案,涉及了複雜的中美關係。當初今日世界用假名出版,實出於保護譯者的一片苦心,但譯者吳岩的「譯者署名雖不是我」讀來卻有點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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