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哲學文本的互文性詩學演化
──從《周易》到《二十四詩品》
一、何謂互文性?
在過去這近一個世紀以來,「互文性」(l’intertextualité)這個術語被不斷地使用與濫用──並非由於這個字眼的新穎,而是由於它本身的歧義。和所有的概念性用語一樣,此字的來源「文本」(text) 經歷了從具體到抽象的一段漫長過程。拉丁文字源和發展出來的隱喻「紡織」暫且不論,這個概念在現代學術界的變形歷史可以由傳統的版本學家、美國新批評學者,以及法國「如是」(Tel Quel)派成員所使用的情形略見端倪。現代文學批評史所見證到的文本變形進程可粗分為三個階段。一、最初指具體的「版本」,版本學(“textual criticism”)處理版本的探源、考證、校勘。二、形式主義(如美國新批評【New Criticism】)興起後, 文本不再和作品的物質性掛鉤,而代表「作品意義整體」的抽象概念。作品自成「本體」(“ontology”),而文本解析(textual analysis)則順理成章地從事細膩的語意分析。三、結構/後結構主義者則聲稱文本為符碼結構的系統、某種說話及言談的創造力,或者符號鏡象式的無窮倒影。1960年代中期,由朱莉亞.克莉絲特娃(Julia Kristeva)等人發起的「如是」(Tel Quel)學派視文本為開放、不穩定、自我解構的創造力,某種生產力量的演出場域。同樣的,現代批評史也讓我們看到「文本性」(textuality)與「文本間性」(“intertextuality” 的另一種中譯)──乃至本書關注的「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易位,以及互文概念的全覆蓋性與普及化。
筆者此處無意澄清關於「互文性」的某些通俗化偏見,而企圖聚焦於二種閱讀策略,分別由克莉絲特娃和法裔美籍前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麥寇.李法德(Michael [Michel] Riffaterre, 1924-2006)提出。學界普遍認為克莉絲特娃為 “intertextualité” 一詞的原始創議人 。但若干年後,為了匡正互文性和影響的混淆,她強調:「互文性是一種符號系統轉換成另一種或多種符號系統的過程。」李法德去世之前的半個世紀,不斷地重申互文的物質性。因此他把抽象的互文性截肢,變成一個更為具體的「互文本」。他認為系統和系統轉換時應有一可判定的「符號路標」(signpost)作觸媒,他稱之為 “intertext”(互文點)。至於互文是否能透過某些特殊的符號標幟被指明,在此暫不討論。本文將探討的是三件上古及中古文本之間的符號系統轉換現象。這三部文本《易經》、《文心雕龍》、《二十四詩品》性質迥異,但是透過互文得以匯通。
二、三部古典文獻的互文性:從《周易》說起
筆者認為文本是符號啟動「表意作用」【表義作用】(signification),但同時也是表意作用的產物 ,有賴語碼和訊息的互動。然而,符號在符碼結構中的位置與功能如何,必須先獲得語用社會成員的共識,亦即由表意作用移位到話語交流作用(communication)。即使沒有共識存在,人們仍然不斷、不自覺地在使用符號,因而習焉不察。符號的成分遵循「分布」(distributional)原則,但是也可結合(integrate)成階層系統(hierarchy 或global structure)。文本可能會由不同的符碼構成,例如語文的(verbal)與非語文的(non-verbal)。在這種情況下,這些符碼必然產生複雜的文本內的互文關係。當同樣的結構原則發生在二個、二個以上,或無限的文本內的時候,我們面對的就是互文性現象。符碼的轉換關係分別存在於「表達層」與「內容層」次上,或者是說,在語法與語意層次上。如本章所用的材料《周易》,就屬於多元文本。筆者將進一步分析從《周易》到《文心雕龍》的符號演化,以及《周易》與《二十四詩品》的符號系統對應關係。這種做法並不代表這三部作品之間有任何歷史的承繼關係。縱然有之,也與本文的立論無關。
我的基本假設是《周易》的「卦」並非是由語文符號系統所構成的 。這個系統權充了惹內特(見前註2)的「源文」(architext)、李法德的互文點,或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 1839-1914)的「詮釋原則」(interpretant)。由於此系統非語文性但高度抽象與變通的特色,因而它能夠接受無窮的語意挹注(semantic investments)。劉勰對「文」、「體」的起源,以及「變」的討論,就是顯例。這種符號系統的轉變,從最早的《易辭》作者開始,一直到今天持續不斷。一旦非語文的「卦」被語文干擾並取代,新的符號系統便會轉換成其他系統。其原因便是語言的音、義雙重表達作用(double articulation),以及文學的第二度規模系統(secondary modelling system)作用,包括文類及形式上的制約 。這種第二階段的符號轉換可由司空圖的《詩品》得到明證。
眾所周知,《周易》不是一本書,而是一些注解的歷史累積,在所謂的儒家經典中,《周易》是唯一運用多重符碼來建構的典籍。就構成訊息(message)的書寫符碼(graphemics)而言,《周易》至少包含了二種截然不同的系統:一、非語文符碼的卦,包括本卦及別卦;二、由語文符碼書寫的「辭」及「傳」。辭與傳可以根據語意/義作用的不同,而分為不同的範疇。按照耶姆斯列夫(Louis Hjelmslev, 1899-1965)的古典區分,我們可以說第一種非語文系統屬於表達層(expression-level),是語意空虛的(cenemic),即缺乏語義的。第二個系統屬內容層(content-level),是語意充實的(pleremic),有意義的。從空虛系統轉化為充實系統,要透過語文化作用。這種語文化作用,根據洛杭.夏尼(Laurent Jenny)的說法,是一種典型的互文化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