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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龍》做為一種「知識型」對當代之文學研究所開啟知識本質論及方法論的意義

一、引言

《文心雕龍》雖早著錄於《隋志》,自梁代沈約、蕭繹以下,歷代品評、採摭、因習、引證、考訂、序跋、校記、箋注者超過百家,實有其影響力。然而,它真正成為獨出眾籍的「顯學」,還是始於晚清章太炎之推揚,繼之以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的評釋。其因緣應是晚清以降,在中國追求現代化的思潮中, 《文心雕龍》以其應合西方系統性理論的知識型(Épistème),乃為學者眾所同趨而發揚為「顯學」,歷經百年,論著篇章數以萬計。其研究方式約有三種型態:

(一)全書或部分篇章文本的考校、注解、箋釋、翻譯,例如范文瀾《文心雕龍注》、王利器《文心雕龍校證》、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詹鍈《文心雕龍義證》、李曰剛《文心雕龍斠詮》、 趙仲邑《文心雕龍譯注》、王更生《文心雕龍讀本》、周振甫《文心雕龍注釋》、楊明照《增訂文心雕龍校注》等。這是繼明代王惟儉、梅慶生,清代黃叔琳、李詳等,最基礎也是最傳統的學術型態。成果既豐,往後恐怕已難有突破。

(二)針對部分文本的理論意義,隨閱讀所見而詮評。例如黃侃《文心雕龍札記》、 羅宗強《讀文心雕龍手記》)。這也是一種隨文詮評的傳統學術型態,可簡述,也可詳說;於《文心雕龍》而言,乃明代楊慎、曹學佺及清代紀昀之餘緒。 其深淺精粗全繫於詮評者的學養、識見功力。

(三)針對劉勰的生平、文學思想,或《文心雕龍》某些篇章的理論涵義,或跨越多數篇章而提出綜合性的專門議題,進行現代化的系統性論述。由於《文心雕龍》之體大思精,故以全書總體理論進行「整密」之現代詮釋而重構其體系者,實為少見;雖有,則淺略概說而已。大致言之,專題研究成果多以「主題切分」之型態為主。其中有些以某一主題統合為專書呈現,例如沈謙《文心雕龍批評論發微》、王元化《文心雕龍創作論》。有些則以單篇論文呈現, 例如王運熙〈文心雕龍風骨論詮釋〉、 徐復觀〈文心雕龍的文體論〉、張少康〈《文心雕龍》的物色論〉、 顏崑陽〈論文心雕龍「辯證性的文體觀念架構」〉等。此一型態的研究成果數量非常龐大,恐難精確詳計。《文心雕龍》之成為「顯學」,應該就是依賴上述第三種型態的研究成果建立起來。一方面因為這類論述成果篇數極為龐大;二方面是這種「系統性專題論文」,正是晚清以降,知識分子追求現代化而接受西學所展現的知識型。這樣的知識型,自有其專精的論述效用,很多具有創見而系統精密的著述,非常值得肯定。

然而,事有時而盡,理隨分而窮。事理之「用」,有其「正」者必有其「反」;以一部經典為研究對象,人人切分個別之議題,以為專義之論述,能不有時而窮!終而論文雖多,其中卻不少缺乏創見而淪為「複製」者。何況某種知識型之建構,皆有其不同歷史時期之諸多社會文化因素、條件為其基礎。時移世改,社會文化因素、條件已隨之變遷,則一代之知識型亦必隨之而更易,詮釋典範亦必隨之而轉移。文化史、文學史、學術史等,其所以為「史」者,必生於人們存在經驗及詮釋視域、知識法則之流變;即此流變之各種內外因素、條件,反思、批判其價值性與可能性,進而開展未來之期待性視域,並實踐之。這是由「應然」以開展「實然」的創造,故而文化有「史」、文學有「史」、學術有「史」。

然則,站在這距離晚清以降,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現代化已歷百年的二十一世紀初期,以「百年龍學」為名的這場學術會議,學者如何反思、批判近百年「龍學」的成果,知其所承而明其所變?這應該比不經反思、批判,而習慣性「複製」前行議題,更是值得我們重視的關鍵性「問題視域」。近百年中國人文學術的反思與轉型,不獨「龍學」為然。據我所知,一九九○年代以來,大陸學界就開始「學術史熱」,出版了幾本反思、討論近現代學術史的著作,例如王瑤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代化進程》,陳平原接續做了二編。又例如王斯德、童世駿主編《現代化進程中的中國人文學科》,分為哲學、文學、史學三卷。很多重要學者,例如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魯迅、吳梅、黃侃、陳寅恪、胡適、郭沫若、郭紹虞、夏承燾、顧頡剛等,都被討論到了;或重要的議題,例如「文學中的個性主義思潮」、「文學語言的革新與文學的發展」、「西方文學研究方法與本土實驗」、「方法論的近代衍化」、「近現代化過程中價值觀的轉換」、「中國史學現代化的行程與流派」、「歷史哲學的現代性變遷」等,也都被討論到了。這樣對近現代學術史做出全面的反思,應該是想從既有的學術傳統去找尋未來可能的發展方向。另外,陳平原自己也獨立寫了一本《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他將胡適及章太炎當作兩個新、舊典範,以「問題」為導向,看胡、章二人當時的論爭,所涉及的主要學術問題在哪裡,而將它拉出來再做一番反思,並關聯到當代,以找出繼胡、章之後,未來學術的發展,應該朝哪些方向。

因此,反思傳統,就是為了替未來的學術找出開展的方向;能繼承傳統,才能另開新局。那麼,「百年龍學」應該如何反思、批判,既能繼承傳統,又能另開新局?

然而,反思、批判雖已開始,新局是否已將建立?而中國人文學術之「現代化」是否就如晚清以降,許多知識分子觀念中的「西化」?中國人文學術從知識本質論到方法論,有沒有它異於西學的特質?是否回到中國古典學術傳統的內部,由「內造建構」的途徑,也可以從「創造性詮釋」,26 轉出可供中國人文學術走向「現代化」的詮釋典範?其實,此一問題兩岸學者早有關懷與思辨,只是尚非一時可以奏功。假如僅就「文學研究」言之,一個民族文學知識體系性的建構,必須形成實際批評、文學史、文學理論三個層位的知識,彼此支援、相互為用的「自體完形結構」。就中國文學而言,所謂「自體完形結構」指的是當我們在進行中國文學的實際批評時,從自己民族的文學所生產的文學史、文學理論,就可做為基礎性的知識,而不必挪借西學;而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不但以民族文學自體的實際批評為基礎,甚至相關的文學史觀、方法學等理論,也可自體生產而不假外借。至於文學理論,當然也是以民族文學自體的作品及歷史經驗現象為依據,而進行抽象化、系統化的建構。如此,則貼切於我們自己民族文學「自體」之三個層位的知識,便形成彼此支援、相互為用的「完形結構」了。

然而,長期以來,中國文學研究,尤其在實際批評層次,由於我們缺乏自覺、自信,也從未用心致力於「內造建構」,因此無法生產出於民族文學自體的「理論」,以轉而應用到實際批評;至今仍停滯在挪借、消費西方理論的階段,而挪借又不明其法,支離破碎或僵硬套用者多矣;至於合格之「文學史」的書寫,一九九○年代以來的「文學史理論熱潮」,也還在進行本質論、方法論的追討中;則中國文學知識體系性的建構,相距尚遠。

近幾年,我針對挪借西方理論以詮釋、批判中國古典或現代文學的那種「格義式」的「外造建構」,而提出「內造建構」的方法論。所謂「內造建構」,乃直接理解中國古代既存的經典或散落在個別文本中的論述,洞觀其內在所隱涵有關文學知識之本質論與方法論的意義,從而提舉之,進行精密之意義詮釋與體系之重構,以建立可做為「典範」(paradigm)的基礎理論,轉而應用於對其他文本的詮釋。

其中,我很大的興趣是思考到:《文心雕龍》所展示中國文學批評的一種特殊「知識型」(Épistème),從當代之文學研究的知識本質論及方法論觀之,究竟具有何種典範性意義?它本身是否已構造了一種民族文學知識的「自體完形結構」?又如何做為一種基礎理論,轉而應用於我們對中國古典或現代文學的研究?基此而言,本論文的「問題視域」及論述取向、定位,並不依循前行一般《文心雕龍》的研究進路,而將另闢蹊徑。上述三種「龍學」的型態,雖有其差異性;但是,就其共同性觀之,皆屬第一序位的描述性或詮釋性的論述,亦即對《文心雕龍》的文本進行「考校、注解、箋釋、翻譯、詮評」,或切分其內部所本涵某部分的理論,例如「文原論」、「文體論」、「風格論」、「文學史論」、「創作論」、「批評論」、「比興觀念」、「宗經觀念」、「物色觀念」等,而依文本闡述其義。

本論文的問題視域與論述取向、定位,不在這類第一序位的研究;而是取徑第二序位後設性、批判性的研究,從文學知識的本質論及方法論的觀點,總體宏觀、思辨《文心雕龍》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所展示一種特殊的「知識型」,而此一「知識型」有何特徵?更重要的是,這種知識型假如置入我們當代的人文學術處境中,它能為我們的文學研究開啟何種本質論及方法論的意義?甚至能夠提供什麼樣「詮釋典範」的效用?古典的知識能轉化應用於現代而創造新義,經典的生命才能接合當代文化而存活下去。

「知識型」(Épistème)這個概念是傅柯(M. Foucault,1926-1984)所提出。他考察了文藝復興、古典主義以及近現代幾個歷史時期所建構的知識,發現在同一個歷史時期之不同領域的科學話語之間,都存在著某種「關係」。那就是在同一歷史時期中,人們對何謂「真理」,不同科學領域的話語,其實都預設了某種共同的本質論及認識論,以做為基準及規範,從而建構某些群體共同信仰的真理,以判斷是非,衡定對錯。「知識型」指的就是這種不同科學之間,本質論與認識論的集合性關係,也就是西方某一歷史時期人們共持的思想框架。當歷史時期遷移了,前一歷史時期所以為「是」的知識就不一定理所當然的「是」,更可能變成「非」了;也就是歷史遷移到一個社會文化因素、條件很不相同的時期,人們對「真理」的判斷,其本質論的假定改變了,認識論的規範也改變了,知識的確當性就跟著改變了;因此,知識才有不斷發展的可能,而不同的歷史時期也就有不同的「知識型」(Épistème)。本文使用「知識型」一詞,並非原封挪借傅柯以西方文化為對象所做考古學研究的實質內容。實質「內容」必有中西文化經驗的差異,未可以此而類彼。因此,本文「知識型」一詞僅取其最大外延的基本概念,即一種「知識型」的形成必然涵有特定的本質論與認識論的假定,而框架儼然、體系宏博。這只是此詞的「形式性」意義。本文所討論的《文心雕龍》,它之所以能被視為一種「知識型」,乃由於《文心雕龍》雖屬一家之言,卻是廣包中國文化或文學之大傳統、大群體思想的一種模式。

晚清以降,近百年的「知識型」,乃新知識分子在追求現代化過程中,經由「五四」時期,一方面反傳統,一方面引藉西學,而追求專業化、科學化、系統化的知識,從而建構之;但是,此一「知識型」的建構是否完善了呢?有沒有可能陷入某些偏執的迷誤!如今,「五四」已歷數十年,當代社會文化變遷甚鉅;那麼我們針對此一「知識型」,應該有所反思而叩問典範遷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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