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行

於是我收拾倦容
放下了
眼神和鐵捲門

以折疊的方式
我想把路也收拾起
或許將世界的殘影
也收拾了，但我不能

事物如樹，一再回到了清晨而我
想把霧收起
收在雲朵與貝殼的旁邊，將那些
時間已繡上了花紋的，細細
而深的，都收在一起

我曾經釋放了歌，我收起歌聲
就像我曾被愛所收

一支隱形的弓，在風中
下達了指令

我帶著我黑色的影子前進
它不曾有過倦容，它與我
站在一起，不曾有過懷疑

聽過了我的歌聲的影子輕重
如昔，似有所領悟，它比我
更聽得見寂靜，它說：
「霧之虎，牠的斑紋不隨身影。」

漸次復活的種種路徑與是非，在疲倦
睡眠中升起，像無數夜裡的鏡子
不斷遺忘了那些倦容和記憶
而影子們短長如歌，沿路
曲直，收拾著陽光與月色

二○一○年 文建會第二屆好詩獎

光和影

沒有甚麼比光赤裸
除了
更赤裸的光
除了陰影
也沒有
更孤獨的陰影

我將不會更赤裸
或更加孤獨
我將不會更愛
我的生命，我的心
將不會有別的光
或陰影，除了你

行書 — 致A

一轉身，你聞見玻璃的香氣
我試圖描述你的身世與來歷
但你的美支離
破碎，我試圖畫下
你雙眼，刻畫你腰身以言語

將一支肋骨從我內部取出
裝卸你呼吸，接過你潤澤肌膚
橄欖色髮絲，再將我脛骨取出
讓我不能走路，永遠孤獨
守著你軀體在我身上寫下的行書

彈奏你不被人所知的名和姓氏
我截斷動脈，醮墨，因愛使人
無法安靜，但何須安靜
擁抱你的破碎使我支離

使我不能在成品上
具名，你的身世與來歷
從此沾染我痛哭的顏色
羅蘭巴特也對你束手無策

手心

彷彿行星通曉憂鬱
以時空入韻，月亮無端的陰影
如海的詩集，戀人的猜疑
當日夜共謀著大地，我看見了
星座的鷹群，飛舞於黑暗之外

金色的手拾起
一顆石頭且擲往銀河
彼岸，令人妒忌的蔚藍
風的掌紋，透明的絲帶
我聽聞夢境在呢喃

當駿馬飲水於你
眼底，草原撲圍流螢，我釋放
無謂的多情，碼頭乏人津渡荒蕪
河床上鵝卵滿佈，我撿起

其中之一，並揣入懷中
再無疑慮，這石中之石
逼近完美的圓滿，不輕
不重的質地，心中之心
竟脈搏隱隱，似天地的格律

無形的手撥動乾坤於無極
無限的愛恨編寫無間之相遇
豈難逢神魔和棋且攜手？
誰又將拾起我，丟棄或雕琢

抉擇是好的，我該否離去
或佇立於此？臥於掌中的
石頭，請告訴我
更多場乾涸與大雨埋伏
背後，是否還有
幾顆心似你，幾隻手如我

酒神之悲

將進酒，君莫停 — 李白

願者飲酒，往靡靡之音下投奔
也無須攜帶至誠的藉口，便拋擲了清醒
或虛空，又豈是個醉字能劃分，淫蕩與神聖？
以垂釣之姿竊走眾人之吻，你倒懸的
杯口還有些暈眩，才明白
迷戀與纏綿，是相識之前已注定了

是宿命的愛著或歷經幾番抉擇，玩泳於暗紅的
鮮血之色，相濡以啤酒
泡沫，斟平等博愛，酌狂浪的自由
君不知此藍非彼龍舌蘭，看杯裡整座冰山
消融的緩慢，我絲毫無多餘的驕傲在手中
掌握，彷彿我心中臥著酒神而是否
酒神掌中也握著千百個
迷你的我，似西伯利亞徹骨的寒風
吹來繽紛的雪，一場熱帶的水果
落下，我願作無窮的葡萄或高梁

受你萬般壓榨，成腐爛的屍骸，受踐踏的快感
多年來被囚禁於橡木桶或玻璃棺材，彼此
凌遲的等待，像折磨的戀愛，被冷落的溫暖

何時可重見光明，盼你的垂憐？
像不甘被放生的魚，搖頭擺尾
接你致命一吻，過隧道的喉嚨
至你的胃，我無懼無畏地感動，於生死的過程中
化作你血液，我並非純然醉著或尋歡幻想，於你口中
暫宿，直抵你的心臟，耽溺於你，癡守那黑夜的軀體

當某些理論被頓悟並且遵循，這比例
是幾分之幾？有人破戒在七分滿，三分淺
或十分昂貴的帳單與宿醉裡，有人則成仙
胡言而亂語，寫震驚天下的詩，鬧多半失敗的
革命，裝瘋借酒壯大那原本卑微的自己
借膽而偷心，自夜光或高腳杯，盛淚水及歡喜涓滴

以隱逸之勢，勇敢而近乎誠實的
飲者，被飲者，在醉與醒的邊緣酩酊舞著
美好而痛苦的記憶著，遺忘著，眷戀著某位

醉你的我，以眼神醞釀著沉默
的暴動，品香檳的詩句，下酒於
杯盞之際，在你脣齒間化為
沁冷的火焰，成就這酒神之悲…

第三十四屆 鳳凰樹文學獎 新詩二獎
刊載於 2010 春季號 161期 創世紀詩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