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福建面朝大海但不只有春暖花開,更有海盜為患;另外人多地少,年成不好時就得辛苦跑到兩廣去高價買糧。和之前的為官風格一樣,幼安上任就殫精竭慮的幹實事。

寫詞愛用典,句句有故事

首先是安靜養民,一年之後積攢了五十萬緡財政收入,建了一個「備安庫」,作為用來維護地方安定的專項資金。辛棄疾一方面趁著連年豐收,在秋季米價便宜時用這筆錢購入兩萬石作為存糧,再遇上荒年就有備無患了;另一方面計畫打造一萬副鎧甲,招募強壯的青年補齊部隊的編制,嚴加訓練以預防海盜。
和之前的為官遭遇一樣,辛大人施政剛剛取得一點績效,又被御史彈劾「備安庫」的資金管理有問題而免職。宋明兩朝的言官常常自命清高,自己沒幹什麼正事,把別人幹的正事耽誤掉的還不少。
宋寧宗慶元二年,在家又閒居兩年悶悶不樂的稼軒,居然被一點餘燼引起的火災燒盡了帶湖農莊,只好舉家移居瓢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在贈給堂弟辛茂嘉的一首《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中,盡顯了他蒼涼的心態: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在辛棄疾之前的詞人用典都不多,一首詞裡嵌一、兩個典故,起到點綴作用,連一個都沒有的也很常見。但稼軒幾乎無典不成詞,而且一用就是一長串。比如這首,先用三種叫聲悲涼的鳥兒起興:阮籍的《詠懷》裡有「鳴雁飛南征,鵜鴂(按:音同提決)發哀音」之句;鷓鴣叫聲好似「行不得也哥哥」,而且白居易說它「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杜鵑聲聲則好似「不如歸去」。這些小鳥都一副很慘的樣子,然而和人間的離別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
接下來他羅列古代著名的離別典故:王昭君出塞辭家國,蒼茫夜色之中越走離中原越遠,想到此生再也無望重返故土,琵琶聲哀能落雁;陳皇后失寵,被翠輦送去長門宮幽居,回首金闕,心知再難見到端坐其中的結髮丈夫劉徹;李陵「五千貂錦喪胡塵」而降匈奴,後來送別北海牧羊十九年的蘇武歸漢時,「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想到自己百死血戰卻在故國已然身敗名裂;荊軻入秦刺嬴政,滿座送別的人心知其此去必死,都穿一身白衣好似提前舉行喪儀一般。鳥兒啊,如果你們能理解人間的離別,恐怕不再啼淚而是啼血。
詞都快寫完了,還沒提到被送別的主人公辛茂嘉一個字,實在不好意思,最後急匆匆來了句「你走以後,還有誰能與我在明月下共醉呢」,這位十二弟完全成了打醬油的。
《人間詞話》裡評論:「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於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這是客氣,或者說是偏愛。雖然這種密集用典的方式特別招筆者喜歡,但還是不得不將王國維先生的意思翻譯一下:稼軒這種搞法,那叫「厚積薄發」;要是別人也學著這麼搞,那叫「堆砌典故」。但確實有人對辛棄疾這種風格當面表達了不以為然。

不知典故,讀了也被感動

嘉泰三年,韓侂胄開始為北伐做前期準備,而起用主戰派人士,六十三歲的辛棄疾被任命為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第二年轉為更靠近前線的知鎮江府。開禧元年的一個春日,稼軒在北固山上的北固亭宴請賓客同僚,席間令歌姬演唱自己的詞作以助酒興,先來了一首幾年前的舊作《賀新郎》: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餘幾。
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裡。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論語》中子曾經曰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看來夫子年輕時經常做夢,衰老以後睡眠就不太好了,這是自然規律。子又曾經曰過:「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意即你們幾個臭小子以為老師我有什麼東西藏著、掖(按:音同耶,即塞、藏)著嗎?詞中另有兩句,出自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和漢高祖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可算入門級題目。《世說新語》記載,郗超、王恂深得大司馬桓溫的親信,「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南朝齊的張融擅長草書,齊高帝蕭道成對他說:「愛卿的書法很有骨力,可惜沒有二王(王羲之、王獻之)的筆法。」張融答道:「陛下不應可惜臣沒有二王的筆法,應該可惜二王沒有臣的筆法。」從這段傲嬌的對話中,可以說明我們理解他的著名狂言「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
一般情況下典故是為詩詞畫龍點睛的,如果我們不知道該典故的來歷,就很難正確理解作者想要表達的含義。但辛棄疾在這首詞中的用典卻另闢蹊徑,直接使用原字的意思,即使人們不知道這裡藏了一個典故,讀起來也通暢順遂、毫無違和感,而了解出處的人更能夠會心一笑。似乎他的腦海中充滿了古書,所以寫詞時,在需要的地方可信手拈來古人之言,並不著痕跡的融合在詞中,直達「無一字無來歷」的境界。這不但要求博聞強記,而且要求對文字的使用能力出神入化,古往今來用這種方式寫詩歌的,似乎只有稼軒一人而已。
一曲既罷,幼安拍腿大笑,高聲吟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四顧座上賓客問道:「諸公以為拙作如何?」眾人皆交口讚譽。辛大人興致更高,舉杯一飲而盡,再命歌姬:「將我近日新填的那闋《永遇樂》唱來!」只聽得絲竹又響,稼軒擊掌打起節拍,歌姬高聲唱出了千古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寄奴,劉裕小名)。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劉裕之子北伐失敗)。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改人文章,岳珂吃力不討好

等到女子收了歌聲,眾人還沉浸其中,未能回過神來。辛棄疾又問:「各位以為這闋如何?」滿座又是眾口一詞:「辛公此詞已臻化境(按:臻,到達;化境,奇妙的境界。即指辛棄疾的詞已到達出神入化的地步了)!」這次幼安不肯輕易放過了:「此乃余新作,尚未及煉字,必有瑕疵!」從身邊挨個問過來,一定要大家來找茬。
說實話,這真是有點強人所難,普天下有幾人能給稼軒的詞指出缺點呢?但一味謙遜是過不了關的,被點名問到的賓客只好硬著頭皮,指出某一、兩個字詞不是特別妥帖,辛棄疾又不接話,顯然對此意見不以為然,繼續輕搖羽扇左顧右盼,盤算下一個要點到誰。他眼光掃過之處,眾人紛紛抬頭看白雲或低頭啃雞腿,避之唯恐不及。幼安輕嘆一聲,想順應人心換個話題,就在此時,末席上一位年輕人突然開口:「待制(辛棄疾當時加寶謨閣待制之銜)的詞句,已經超出了古代今人的舊範疇,我這個幼稚無知的晚輩怎敢妄加議論?但是,我要說但是,如果待制想仿效范文正公,以千金求嚴子陵祠堂記一字之易的佳話,則晚輩確實尚有話可說。」
《不讀宋詞,日子怎過得淋漓盡致(北宋篇)》曾經提到,范仲淹在睦州任職時興建了嚴子陵祠堂,並為其寫了一篇記準備刻於石上,末尾四句為:「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希文對此記很是滿意,又想精益求精,便學習呂不韋,宣稱若有人能改動其中的一個字,願以千金為謝。想賺這筆錢的人很多,但仔細讀完後都覺得文章字斟句酌,寫得已是滴水不漏。范仲淹將稿子拿給忘年交李覯看。李覯,字泰伯,就是寫出「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的那位「理學開宗」,有個學生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
李覯讀了一遍讚嘆不已,又朗聲連讀了兩遍,站起身來說道:「范公此文一出,必將傳揚於世。在下愚妄,建議改動一個字,以成其盡善盡美。」范仲淹吃了一驚,抓住他的手追問:「哪個字?改哪個字?」泰伯回答:「雲山、江水一句,其詞其意都很廣大。用『德』字承接其後,好像有點狹隘侷促了,如果換成『風』字如何?」
希文一想,端坐著不停點頭,幾乎要給比自己小二十歲的李覯下拜!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文章結尾:「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那些不能領會「風」字比「德」字在涵義和氣勢上更勝在何處的人,去學文科專業大概是沒什麼前途的。
北固亭上眾人聽得有人自比一字千金的李泰伯,心中都吃了一驚,轉頭看看是哪個黃口小兒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原來是擔任承務郎監鎮江府戶部大軍倉的岳珂,此人父親是放嚴蕊生路的岳霖,祖父自然就是名垂宇宙的岳武穆了。辛棄疾大喜,起身跑到岳珂座位邊與他促膝而坐:「公子有何高見,快快請講!」
岳珂當即侃侃而談:「前篇《賀新郎》豪視一世,唯獨兩條警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與『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在句法上稍有雷同之處。新作《永遇樂》感覺用典略多了些。」稼軒大喜,親自為岳珂斟滿一杯酒:「公子所指出的,正是我的老毛病。」隨後不斷修繕這兩首詞,每天改動幾十次,改了數月都沒有定稿。
這個故事記載在岳珂的隨筆《桯(按:音同聽)史》中,不難看出作者有點自吹自擂的嫌疑。岳珂在嘉興金陀坊編寫的《金陀粹編》為祖父岳飛鳴冤,其文風也同樣被人質疑有點誇張。
事實上,辛棄疾在這首詞中的用典件件緊扣主題,雖多而不亂。東吳開國皇帝孫權當年為了抗曹,將治所從遠離前線的吳郡前移到鎮江,聽了喬國老唱的一段「龍鳳呈祥」後,又在北固山上的甘露寺招親劉備,奠定三國鼎立之勢。生於鎮江的南朝宋開國皇帝劉裕小字寄奴,北伐攻滅少數民族政權南燕和後秦,收復淪陷多年的長安和洛陽。然而在歷史長河的雨打風吹中,這樣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英雄也無處尋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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